傻傻的苦妹子
神山的夏天，白天热中透着凉爽。夜晚，竟有些寒意。
1967年夏，彭夏英出生了，哇哇欢闹的女婴让家庭热闹起来。哪曾想，她牙牙学语着爬动时，父亲却突然去世。
深山的女人啊，哪里走得出去呢？母亲只好抱着嗷嗷待哺的可怜女儿，爬上高坡，从山坳里的左家改嫁本村住在半山腰的彭家。
继父视彭夏英如亲生，可因为家里穷，她连上小学的机会都没有，从小就随着父母下田劳动，做家务。一天天用稚嫩的双肩分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在乡亲眼里，彭夏英就是这个穷村里最苦命的女孩儿。
一爿爿冷浆田，如巴掌，似簸箕，曲曲窄窄，零零碎碎，贴在山坳里，钻在溪谷中。虽然精精细细耕种一年，所产的粮食也难以填饱肚子，这些田却依旧被山里人宝贵得如同生命一样。
为滋养金贵的保命田，人的粪便都舍不得抛洒，稀罕得积存在大木桶里。木桶满了，倒在秸秆杂草和牲畜粪便上，一双双大脚小脚和着汗水、泪水一遍遍踩踏、混合，发酵，为冷浆田酿制出最给力、最掏心的能量和肥料。
这也是如花女孩儿彭夏英从小就学着踩踏的农家活。
“祖祖辈辈都这样才会积攒出上好的农家肥，哪能感觉脏呢？”
春天来了，该插早稻了。
彭夏英才五六岁，就赤脚跟着父母下水田。小手抓起污浊的人畜粪便，一把触进水田，抬手又快速在粪窝里插下一棵青青秧苗。整个过程利利索索，插出的秧苗更是直溜溜的一行行。
一爿爿稻田，一片片希望。神山人精心侍弄着。
彭夏英
初夏，一把把金色稻穗沉下头来，收割，脱粒，收获一袋子，哪怕半袋子的稻谷，也是上天的最好报答。山民们仰望着轻纱曼舞的神山，感恩又知足地笑了。
顾不上尝一口新稻米的醇香，山民们又抡起袖子，卷起裤腿，下水抢种第二季晚稻。
又是小手急急忙忙抓起更污浊的人畜粪便，一把把触进稻田，又急急忙忙在粪窝里插下一棵棵青青秧苗。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就一日日揪着人心了。人们更精心侍弄着，观望着。
晚秋来了。
冷风吹来，稻穗却直愣愣的，扬着轻飘飘的头颅，期待着夏日的热烈，不肯丰满，不肯成熟。
一年年的期盼啊，一季季更精心的侍弄啊，眼下收获的却是一把把干瘪的稻壳。
村民们只好认命，一年只种一季水稻。其余的时光呢，就只好抢种些红薯、土豆、南瓜等菜蔬调剂生活。
深山出俊鸟，飞涧有沉鱼。
1982年，彭夏英15岁，出落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妹子。
可是，山太深，路太窄，土地太冷薄。即便花季少女彭夏英心比天高，也无法逃离重重大山深锁。深冬，山里人闲下来了。彭夏英正和母亲在山里挖冬笋，继父一个人做主，就把她许配给人了。
对象长什么样？心眼好不好？叫什么名字？彭夏英都不知道，也不敢问。她只听继父说那是个手艺不错的小木匠。不久，二人就奉命完婚了。
丈夫整整大彭夏英16岁，还是个讨生活来到神山的外乡人。
村里人议论纷纷，说彭夏英这个苦妹子不光命苦，还傻。
是啊，在村人眼里，彭夏英比一朵花还好呢，不但身材高挑，模样俊俏，还吃苦耐劳，为人和善。这样好的姑娘，愣是嫁给了一个外乡大男人，岂不太可惜？
两年后，彭夏英的女儿出生了。1987年，大儿子出生。1989年，小儿子出生。
从此，彭夏英像一只小母鸡，领着三只“唧唧”叫的小鸡娃儿，土里刨食，安顿日月。
2020年11月，作者见到了彭夏英。这年，她已经53岁了。
她面庞圆润，肤色干净，眼睛大而亮，一看就是个标致的女子。年轻时，绝对是一等一的漂亮。
“您和丈夫年龄相差整整16岁，您认命吗？”
“啥命不命的，我不太信。再说，当时我也没想啥，孩子么，就是听父母的话。”彭夏英微笑着，双手不停地挑拣着簸箕里的干黑木耳。
“那现在呢？又怎么想当初父母给自己安排的这场婚姻？”
彭夏英沉默着，不吭声。片刻，她郁闷地回头寻找着他的大丈夫张成德。
张成德是四川人，当年他家也穷。但他人高马大，靠一手木匠活，四处游走着讨生活。
那年春节一过，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即将盛开时，他就一路转到神山来了。
彭夏英的继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木讷、勤快的手艺人，暗暗观察了多半年，冬天时便自己做主把含苞待放的彭夏英许配给了他。
也许，造化弄人。但，这就是时代的局限和命运。继父、彭夏英甚至母亲都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也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彭夏英的继父一直待她如亲生，和母亲也没有再生养孩子。他们一天天年老起来，而彭夏英虽还年轻，但再能干，也不过是个身单力薄的小女子，继父无非是想为这个家寻找个可靠的支撑，为小女子寻找个可靠的男子汉大丈夫。
眼前，继父早年盖下的房子翻修一新。物非人亦非。继父离世10年有余。母亲90多岁依然康健，彭夏英夫妇及子女的日子可谓苦尽甘来。
回望过去，我们之所以对某些真实发生的事心生遗憾，是因为我们早已跨越了那个时代的窠臼，无法感同身受。
彭夏英的选择只能是她身处的那个时代、那个地区、那个家庭的必然选择。虽然她从小就是一个勤快、刚强的女孩儿，可她只是个弱小的个体，面对时代氛围之重重困扰，她无法逃离深重的大山，也无法改变自己被重重枷锁束缚的命运。
命运，对她来说，就像眼前的大山一样深重，又像山上的浮云一样虚幻。
她只能接受眼前的现实，坚韧且艰难地一点点改变，一天天向好。这绝不失为一种可贵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