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又涨起来了,淹到了芦苇的腰,淹没了河岸边我常坐的那块大石头。夏末初秋,村子背后的大沙河常常这样涨水。涨水不像山洪那么暴烈,它从泊湖出发,从从容容沿着河床上溯,缓缓走近我们的村庄,一点一点的,将我们平时嬉戏的沙滩、树林、洗衣的石头,纳入她的怀抱。她总是清清的,没有急流,深不见底的样子。无风的日子,水面平缓如镜,犹如我年少时的梦。
那些年,我常常梦见自己飞翔,像一只鸟儿,在河面上空、在村前的田野上滑翔。那些陌生的山林和城镇,成了我视野下的过往……
就这样,上学、玩水、砍柴火、挖野菜、躺在树荫下做白日梦……许多个夏天过去了,直至我远远地离开。故乡那条清清的河流,便常常萦绕在我的梦境。
今年的夏天我一定要写写我们的大姑。50岁以前我的眼光一直向外,总想着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50岁以后我的眼光才开始审视人的自身。每当我反观人的自身时,我就常常想起“大姑”。20年前写文章时,我从来没有把眼光聚焦在大姑身上,或许是大姑离开我太早了,渐渐远离了我的视线。
我习惯于早起,也习惯于晚睡,我这一生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从来不赖床。一天24个小时是上天给每个人的定数,上班、应酬、辅导孩子,我只能从睡眠中挤出一点来,开始我的叙说,还有想象。
夏天,在我的印象里是没有夜晚的。小时候,我们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喜欢追逐玩耍,不管是有月亮还是没月亮,夜深了还在村头河边捉迷藏、玩打仗,我常常成了孩子们的头头。母亲对我有些放任,但时间过了便总是嗔骂我“飞天痞”样,疯得不晓得归家。一旦有某家大人在喊魂样喊我们回家时,大姑便提一根竹棍子飞跑着过来,扬得高高的,撵着骂着,“毛头、狗仔、咩嘿、肉头、板凳、长脚管……你几个狗嚼的,赶快滚回家!”我们可以不理睬母亲的叫喊,而一旦望见大姑扬起的竹棍,便吓得像鸟兽一样嗷嗷叫着四散逃命,恋恋不舍地跑回家里,躺上床还兴犹未尽地做起“飞天”梦。
夏夜的梦总是很短暂,常常被蚊子或满颈脖子的汗水弄醒。那时候不说没有电扇,没有纱窗,没有喷雾的“枪手”,这些日常享受的用品我们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我们这群爱捣蛋爱奇思异想的毛头,可以想象着骑上“飞毯”,像嫦娥一样飞上月亮,却丝毫没有想到过什么“电蚊香”“电蚊拍”之类的。傍晚的时候,母亲总是喊我“点烟把”。我就去草垛上拉几把稻草,扎成两个长长的稻草辫,一个放在门口的竹床边,一个放在卧房里,用火柴点着火。草辫子需要扎紧实才行,烟雾越浓越好。我常常被熏得泪水直流。但这种土法还是挺管用的,端着饭碗站在烟把边扒饭,蚊子不再是一抓一大把,只是冷不丁把光胳膊和腿叮一口。父亲天天穿一条蓝色的大折腰裤头,光着上身,肩膀上搭一条长长的老布澡巾,时不时拿起澡巾甩打几下。我看着他用澡巾刷蚊子,便想起牛的尾巴也是这样甩来甩去。父亲从不跟我抢烟把守住的地盘,围在他身边嗡嗡叫的蚊子,有时被他一巴掌拍出一手血来,然后父亲张开手掌给我看,炫耀他的战绩。晚饭本就吃得很迟,常常等到父亲和大哥他们在田地里收工回来,已经是快9点上10点了,我的上下眼皮在打架,迷糊着不得不洗了脚饿着肚子便倒进帐子里去。母亲并没有因为我是“幺儿”,而对我特别关照让我提前吃饭。至今我的肠胃不好,我疑心就是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之故。
那个岁月,衣服可以穿破点,但帐子是切不可用破的。我家的帐子补了好几个旧衣服片子的补丁,黑的蓝的都有。我总是被蚊子叮醒,不明白蚊子们偷袭的功夫怎么比特务还厉害。我们村的房子都一溜儿建在河坝上。夏天的时候,前有稻田,后有大河,都被水围着,潮湿得很,蚊虫特别多。每天睡觉前,我会很仔细巡视一下帐子里有没有蚊子、叶蝶或是蜈蚣。有天晚上一条三寸长的蜈蚣爬在帐子里,头朝着我的脸觊觎着时,我刚刚准备闭眼进入梦乡,吓得一个冷颤弹跳起来,十分麻利地赤脚落到地上大喊,声音都变了调。
大姑一到夏天就发病,一发病就回到娘家来住个把月。她娘家就住在我们去河边的必经之道上。每次我去河边洗菜挑水,都见到她坐在弄口的小板凳上微笑。待我走到身边跨过时,她猛喊一声“毛头”,吓得我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跑远了再回过头对她做个鬼脸。大姑不是我的亲大姑。我们整个自然村都一个姓,同宗,按辈分我得叫她“大姑”。在我的记忆中,大姑每年夏天都在村里,别人下田干活去了,只有她还摇着芭蕉扇,趿拉着布拖鞋,一脸无瑕的笑容,在村头村尾各家门口转悠,偶尔还跟在我们顽童的队伍后疯跑着搭讪着,齐耳的短发一扇一扇的。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整个村子的人,大人小孩都喊她“大姑”。
大姑一直徘徊在我的心里,不仅因为小时候,她常常跟着我们玩耍。后来我成家后,愈发对她“等郎媳”的身份怀有好奇,一直不懂得一个大“姐姐”如何转换角色,同那么小的“弟弟”结婚生子。何况到后来我七弯八拐打听到姑父的年龄,终于推算出大姑比姑父要大10岁,大姑死的时候不到50岁。葬礼上我看到过那个姑父,皮肤白净,一袭素衫,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听说在一所小学代课,可惜身板很单薄,细长的腰身有些弯。
男人一旦背驼腰弯,便全没有了朝气。在我的印象里,弯腰的男人啥风度都没有,是最让我瞧不起的。所有抗日题材的影视剧里,汉奸和给日本人当翻译的都是点头哈腰的,腰弯得像只大虾子。
大姑很洒脱,长得像刘胡兰,像江姐——至少在我的心里是这样。这么漂亮的大姑,怎么会嫁给一个“弓背虾”呢?我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还啥都不懂,对男女之事一点都没有开化,我连大哥大嫂天天睡一张床上都觉得好奇怪好奇怪,男人女人怎么能睡在一起呢?多丑啊!大哥结婚后就把我家最好的朝南的房间霸占了。我和二姐、母亲父亲就挤在后面低矮的屋子里。早先大床上挤着我们娘仨,父亲一人睡窄窄的竹床。后来有一天晚上睡梦中我一脚把母亲踹下了床,被母亲骂醒后,就听母亲吼着父亲,要他无论如何明天就弄张床来,一定得把这个“小祖宗”分开,不然早晚会被她踹死。
把娘老子踹下床,谁敢啊?那肯定只是在睡梦中。母亲是家里的“母老虎”,我从小就听惯了她教训父亲,父亲每次总是像无辜的孩子那样急赤白脸地辩解。我虽很顽劣,又是父母的幺儿,尽管家贫,但从生下来就受到父母娇宠。即使有一百个理由,但断断不敢在醒着的时候踹母亲。母亲毕竟是母亲。打从记事开始,我父母就各睡各的床。我有限的家庭伦理道德教育里,根本就没有夫妻同睡一张床是天经地义的内容。及至有次大嫂在厕所里还没有出来时,大哥捂着肚子慌忙跑进厕所,正在门口坦上打地老鼠的我远远望见,急得在后面猛喊,“不能去不能去哎,厕所里有女人!好丑啊!不要脸!”大哥懒得理我,一头钻进去,我鄙夷地丢了一句“男流氓”,赶紧跑远了。
夏天里,我们姚大圩这群孩子的故事里总离不开大姑。那时的我们总是拼命玩耍。暑假里是不需要上课的,农村里也没有谁谁家的孩子会去找老师补课。农忙了,孩子们有时也会被大人吆喝着一起下田学干农活,插秧割稻我都干过,至今小腿肚上还有被4条蚂蟥同时吸血后留下的褐色疤痕,手指上还有好几条镰刀割破的细疤子。我最喜欢去河坝上放牛,去水塘里打猪草,甚至划船网鱼摆渡。那时候,我们的命好像没有现在孩子的命金贵。我还不会游泳,家里大人居然放心让我去划船。夏季河水涨起来了,洪水咆哮,我划着小船,像一片叶子颠簸在浪尖上。我有时候很想见见水鬼,但我的运气不太好,好多个这样的夏天,我就跟着那些大人一起,在河里挣点上学的学费。从11岁到17岁,夏季里涨水的日子,我常常在水面上,划着小木船,漂来荡去。只要有伙伴,没有人教,我们自己就偷偷在浅水里练习着狗爬式。常常是还没有玩够,就有大人来河里挑水洗衣洗菜了。不管是谁,只要看见有孩子在水里玩耍,便高喊一嗓子,用“鬼来了鬼来了”吓唬着吆喝着我们爬上岸。水鬼的故事倒是听了不少,我却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一回水鬼。直到15岁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大表哥从部队回家探亲,来看我母亲也就是他小姨,我俩去河里玩水,他几句点拨,我很快就掌握了要领,游得有些熟练了。
原来游泳不难啊。我后来一直疑惑,父亲会水,可他为啥从来不教我呢?他一生除了农活,只会打简单的算盘,那是他小时候在堂伯父家帮工时学会的。他农闲时候做渔网、绳子、篾箩,还有耕田耙地那一套,我是一样都没有学会。那些农活他也从来没有打算教我。但我小学时候,他却十分耐心地教我打算盘。这是他唯一教给我的技艺。后来我工作的时代,已经有了计算器,打算盘这门活就自然而然被淘汰了。我身上唯一的一门祖传手艺,便只能藏在脑海里,只有在清明或是春节时,在父亲坟前,便仿佛听到了算盘珠子拨动的响声。
不忙的时候,全村子里的孩子往往呼呼啦啦集合起来,分成两队,玩打仗的游戏,一队八路军,一队日本鬼子。我常常担任八路军的大队长,光着脚丫子,南征北战,村里每个小弄每个茅屋旮旯,我们的光脚丫都踏遍了。常常在黑咕隆咚里踩上一脚猪粪或狗粪,气得我们破口大骂猪狗的祖宗八代。用一块石片或树枝把脚上的粪便剔几下,又在灰地上使劲擦几下,便照旧追赶大部队。每每这个时候,大姑就会笑得分外开心,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大姑就像我们的编外队员,总喜欢影子般跟在我们身后,一起吆喝一起奔跑一起肆无忌惮地大声欢笑。所不同的是,她总是趿拉着一双自己缝制的布拖鞋,穿着她自己缝制的满襟毛士林褂,青色老布大筒裤。她从来没有踩上过臭烘烘的粪便。
在我们顽童的印象里,大姑就跟我们这群孩子一样,玩得昏天黑地我们便忘了她是“大姑”。两个队一开打起来,她就成了“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是自己人。
这样快乐的日子一直从小学持续到初中毕业,直到上了高一,便戛然画了句号。那时候的高中只有两年。高一一个暑假,跟着父亲搞“双抢”,又收割又挑稻把,还要插稻秧。在又长又宽的水田里,望望前头的田埂又回望望屁股后的田埂,心里涌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无望。尽管父亲常常照顾我,我挑的稻把很小,但从田头到稻场,那么远的泥巴埂,那样毒辣的日头,沉重、饥渴和酷热,考验着我。我咬着牙坚持着,深深体会到农民的不易,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念书,跳出农门。
高二那年过得特别快,班主任把我作为种子选手,一再谈话,一再施压,逼得我离开了我喜欢的体育队。母亲见面就唠叨个不停,让我感到无形的压力。我再也没有时间去想象打仗划船的游戏了,只能一门心思去冲刺高考——那可是关系到我这个农家娃未来人生的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