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83年那个夏天,姚大圩是一片水乡泽国,我想回家去看看父母,但从县里过去客车只能到中途的桥头岭。司机说:“对不住了姑娘,你自己找条船去吧?”我望望四野,哪里还有船的影子?公路、稻田、荷塘、黄豆地……圩里畈上所有的一切都从视野中消失了,水中稀稀落落只有几棵树,举起一小段树杪,顽强地在水面上摇曳着一抹绿色,仿佛落水的人举起胳膊呼救。偶尔飞来一只鹭鸶,落在枝头,压得树枝颠颠几下。
遥远的水的地平线,有一片黛黑的影子,那就是我的村庄,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兄弟,还有与我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们。
我正沿着公路的痕迹蹚着水,走一步探一步,离村头路口才走出几十米远,心里担心路上不知道有没有豁口,很忐忑。正在迟疑,一个骑自行车戴着草帽的男人在水边停下,喊了一嗓子:“别往前走了,姑娘,你要去哪里?”
我望望他满是泥巴的自行车说:“我要去姚大圩,不知道我家怎么样了。”
高个男人右手扶着自行车,抬起左手看看表,那样子定是个干部吧。我在心里揣摩着,只听他说:“现在下午2点了。你急不急?如果不急,你就等等,有人正好来接我去圩上。”
我问:“你是去防汛的?”
他点点头。我望望西边的太阳,这还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既没戴草帽也没打伞,脸上晒得油亮亮的,我能听见汗水滴落的声音。
我不急。我心想,运气还不错,碰上好人了。
那个时候,农村家家都还没有电话,隔着洪水,就音讯全断。一个多月不知道父母的信息,放在现在数字化时代,那时的闭塞真的是难以想象。
一条小木船靠近路边时,一个40多岁的汉子喊着:“许书记,让你久等了!”他跳上岸,双手握紧了高个男人的手。我这才明白这位同我一起在烈日下等待的领导,就是县委副书记。其实那时候县里是有吉普车的,但他却骑着自行车,独自前往防汛一线。
当得知我在省城大学里学中文系,这个暑假正在邻市一家新闻单位实习时。他说:“姑娘,你正好在姚大圩多待几天,好好感受一下,看看我们是如何发动干群,抗洪救灾生产自救的。好好写写这个过程中涌现出的可歌可泣的先进人物。昨天还有一个40多岁的女同志,她为了救一个老奶奶差点牺牲了。对了,应该就是你们村民小组的。”
船在昔日的稻田上面滑行,看得见稻禾在船底下垂头丧气哀伤的样子。来接的这位就是乡里的唐乡长,他简要介绍着:“8月10日的大暴雨,一天一夜降雨量达到了220多毫升,本来所有的干群已经严防死守了20多天,以为三伏天一过,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可再多的沙包也抵抗不住这倾盆大雨。整个姚大圩全线溃破,7处溃破口,10余处漫顶。最后防汛指挥部紧急下令,赶紧撤退,确保人员牲畜安全,青壮劳力和党员一律不得回家,全部统一听令,抢险队加固房前屋后的圩坝,保证房子不倒,家里不进水;老党员带着有经验的老农,日夜巡查,防止危房倒塌出现伤亡事故。”
“那个跳水救人的石秀花,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书记坐定在船头,问乡长。
唐乡长说:“石秀花?哦,他们村里老老小小都喊她大姑……”
我一听警觉起来问了句:“大姑?”唐乡长说,“对,都喊她大姑。她头脑本来有些问题,早些年受过刺激,她的独生儿子就是被水淹死的。”
“她怎么了?”我急切地插嘴。
唐乡长点点头:“昨天,村头的五保户陆奶奶想去菜地里摘点菜回来,说好几天没有新鲜菜下饭了。通往菜地的路上有水,陆奶奶失足落进水塘,恰巧被大姑望见了,她趿拉着拖鞋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后来索性甩了拖鞋,不顾一切跳下去。但大姑也不会游泳。平时塘里的水不深,这不,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水塘里的水涨得淹没了石墩,快漫顶呢。渠道里的水也放不出去,都是好几米深呢。”唐乡长的表达能力很强,像讲故事似的。“等到几个男劳力赶来,把已经沉入水底的大姑拽起来,大姑呛了一肚子水,刚好大树下有头水牛,人们手忙脚乱把大姑抱上牛背荡水。水呕了一地,大姑终于吐出一口气。”
“大姑回过神,从牛背上一跐溜下地就喊了句:‘妈咧,我的鞋子呢?’引得围观的人们长吁一口气。撵过来的唐婶赶紧沿路去给她找回那双红布拖鞋,让她穿上。大姑没事人一样,也不说什么,穿上就往娘家走。唐婶看着她的背影说:‘万幸万幸。’”
唐乡长叙述故事时,我的心被揪紧了。许书记一个劲表扬说:“真不错,这样的女同志要大力宣传。”
“可是,那个陆奶奶……”我嗫嚅着,很关切那个五保户陆奶奶。
唐乡长说,“陆奶奶毕竟年纪大了,经不得在水里一折腾,去世了。”
许书记说:“告诉村里要好好安葬老人。同时要引以为戒,做好孤寡老人的食物保障,还有安全工作。”
我急切地想见到大姑。她那跟屁虫一样跟在我们顽童队伍后面的快乐笑声,她毫无城府的大嗓门,她举起树枝佯装追打我们的滑稽样子……总而言之,这么一个让我们的夏天充满丰富色彩的大姑,又以一个壮举勾起了我的思念。
那年9月开学后不久,辅导员一见到我就高兴地表扬:“不错不错,实习生的文章上了省报的头条,占了半个版面,很不错,以后肯定能当一个好记者。”
我常常想,也许,是大姑成全了我后来半生的记者生涯。
水退了后的那个秋天,大沙河里的河虾多得出奇,密密麻麻像千军万马,纷纷往上游行进。家家户户老老小小,欢天喜地从木阁楼上拉出自制的渔网,捞满了箩筐。吃不了就晒,天天晒,有人干脆用自行车背进城,卖几个钱买些米回来。稻谷被淹,粮食自然要靠上面供应,人口多的人家,粮食就不够吃了。
后来,我调到县城工作后,毫不犹豫把父母接到城里住。尽管还有哥哥留守在村里,偶尔还能关照一下年迈的父母;尽管大沙河上架起了水泥桥,再也不用像我小时候那样,还要卷起裤管打着赤脚蹚着刺骨的水去乡里,到学校去;尽管大沙河大多时候它是清清的、浅浅的,它供应着沿河村民的吃喝浣洗,承载了我儿时许多美好的记忆……但无论如何,我怎么也抹不去它刻在我脑海中的另一种形象。
大沙河啊,我梦中的水!我的水乡!
遥远的水的地平线,有一片黛黑的影子,那就是我的村庄,那里有我的父母和兄弟,还有与我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