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涩那些年
我至今常常想起——我初二时的那个物理代课老师。老实说,是他的三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那时他应该很年轻,可能20出头吧,高中毕业就回到公社初级中学代课。我们公社的初中,那几年有不少代课教师,恢复高考时,大多考走了。
我上初二的时候,刚刚13岁。上个世纪70年代,十二三岁的女孩,照理说,我应该明白一些世事,但我偏偏对世事完全懵懂无知。现在想来,我的无知应该完全归咎于老实厚道的父母对我这个幺女的放任自流,让我像男孩一样打闹玩耍,直到高考懵懵懂懂低飞通过,成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后,父母和村人们依然觉得我还是个小“毛伢”,啥事都不懂。
课余时间疯子般地追逐、打闹,现在想来,我在那些年轻的男代课教师眼里,丝毫没有一点女孩子味,常常是玩得忘了去老师房间掇作业本。我到底是学习委员还是文体委员,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清楚,可见我的玩性之大。我根本没料到,忘了在课前掇作业本发放,这事的后遗症有多大,大得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瘦瘦的物理老师,右边的嘴角往上歪,左右不对称,仿佛是一个蹩脚的书法家在收笔时不小心的败笔。上课铃声一响,我们的追打立即停住,小老鼠一样哧溜进教室,坐好,气喘吁吁的,找出课本,慌忙打开,等着老师进门,走上讲台站定,威严的视线扫过全场,严肃地说:“上课!”
“老师好!”我们齐声高喊。
老师没有回答“坐下”,而是严厉地说:“学习委员第一次失职!”
当教室里五六十双眼睛扫向我时,我还懵着。我确实还没弄清楚,我是不是学习委员。如果不是学习委员,我何以要去掇作业本?
忘了掇作业本,这算个事吗?有必要在全班同学面前正儿八经批判吗?大凡人们眼里的“好学生”,往往是不敢同老师顶嘴的。即使我心里不服,也只能“腹诽”。我继续像往常一样,课间10分钟打闹嬉戏。当又一天课前“学习委员第三次失职”的声音犹如炸雷响起时,我瞥见的是他恼怒而不屑的目光。或许正是那种不善与不屑激起了我天生的倔强与反抗,我还之以怒目而视。那一瞬间,那个歪嘴角在一个少年的眼里,忽而变得十分丑陋。我平生第一次开始厌恶一个老师,进而开始厌恶这个老师代的课了。
物理本就是从初二新开的课,最重要的是激发出学生的兴趣。但谁会想到新课才不到两个星期,老师就给我这个学习委员一个下马威。此后,我一上物理课,便看起别的书甚至打起瞌睡来,以至于后来物理科目跛腿,高中的时候只得选学文科。
初三的时候,按成绩我被分到了甲班,物理换成了学养深厚的唐普元老师。不久的一天,校园里犹如晴天霹雳,那位年轻的物理老师忽然自缢于宿舍。全公社对此议论纷纷。而我只有初闻之时的惊惧,也无甚悲痛。对于他自缢之因,我更不曾打听过。现在想想,这对一个十二三岁且曾经不被善待的少年来说,那种淡然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随着年岁的增长,每当我因文字而苦恼,因从文而懊悔之时,我就自然而然想到了那位老师。
或许他本因自己的出身、恋爱受挫、高考报名受阻之故,蓄满了恶劣的心情,而我未能履行自己的职责,正好撞在枪口上,受到批评那是一百个应该。算我倒霉。
我的倒霉自然没有必要还去追究。只是当多年以后,我也走上讲台,那一幕幕情景时常提醒着我,要善待学生,对每一颗幼小的自尊心都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慎之又慎。
不就是忘了掇作业本嘛,你喊我下课再去掇,也来得及啊;或者你自己顺手带来一下,也不费事;再不行干脆把我喊出去私下骂一顿甚或赏个暴栗也没关系。非得要当着全班同学,跌我这个班干的面子干嘛呢?而且还那么声色俱厉,还一连三次!
在我幼小的心里,我认定了他是故意“整”我。为什么要这么整我?或许就是看不惯一个女孩子的“疯疯癫癫”,或许就是我从来不懂得嘴甜一些,要不就是因为我家里贫寒,穿得朴素。至今我都认为,如果不是他的小题大做,我后来绝对不会去学文科,不会稀里糊涂去填报汉语言文学专业。要知道,汉语言文学是最没有特色的专业,是万金油,只要是个中国人,谁不是从小就在生活中学会了这门课程。
自然界和社会学界有“蝴蝶效应”一说。而对于我来说,初二时候那位物理老师的三句话就是蝴蝶的翅膀,煽动起一股飓风,吹得我偏离了原本的航向。
几十年过去,我对他早已没有了怨恨,却多了许多同情和理解。
我小时候懂事很迟,对大自然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好奇。高考后才在母亲的唠叨下,极不情愿地开始学做针线活,整个暑假,完成了平生唯一一双亲手做的布鞋。那是一双松紧布鞋,我觉得是我生命里前17个年头穿的第一双最好看的布鞋。说这话似乎有点埋汰我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她们做了一生的鞋子,却都不如我做的第一双好看。这不是我自吹。这双我认为最好看的鞋,自然随我走进了大学校园。不曾想我把它放在宿舍外晒的时候,居然被人偷去了。那么多鞋子在一起晒,偏偏偷我的。这个该死的贼!被我诅咒了好多天。直到今天还有些惋惜,我做一双鞋子多么不易啊!那是我平生亲手做的唯一一双布底松紧鞋,是一针一线纳的鞋底,手指头还被针戳了好多的小窟窿!
上个世纪70年代末,初中教师奇缺,教我们的数学、物理、英语、当我们班主任的,都是本乡本土的高中生。他们应该很年轻,但在我心目中,他们是老师,师道尊严,我总是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绕过他们,不像那些家境好懂事早漂亮又爱打扮的女同学,她们总喜欢嘻嘻哈哈往老师房间钻。
那时候,有份工作,能发一份工资,已经是很荣耀的事。不得不承认他们很认真负责。现在想来,他们毕竟只是高中毕业生,小的只有十八九岁,大的不超过30岁,对教育学心理学根本未曾涉及,他们哪里懂得爱护一个十二三岁学生的自尊心和兴趣,是头等的重要呢。
我至今还是没闹明白,初三以前的我总是同男孩子一起追逐打闹,玩打仗的游戏,丝毫没有女孩子的性别意识。下塘捕鱼,上树捉知了,下河划船,高瓜林逮鸟……课余时候,我一门心思做这些,也因此常常惹出事端,惹得大人们吵架。我的父母却从不严加约束,任由我自由发展。后来参加工作后,我特别厌恶一成不变的机关单位里“宫斗”般的生涯,或许就是缘起于少小时的那段经历吧?那时的我特别向往军营,向往当警察。如果我的家人有点门道或见识,让我当个女兵或者女警官,我想,像我这样能吃苦的女孩,肯定是很棒的,会满身凛然正气,绝对比后来坐在办公室里,窝窝囊囊伏案半辈子要好得多。
初中时,一放学,母亲便吆喝着我去拾粪、掏猪菜、挖柴火。对我来说,这些是最快乐的游戏。那些小伙伴常常为只言片语相互怄气,为抢得多少而计较甚或吵架,很多天互不理睬。而我从头到尾无心无肺、不争不抢,在她们眼里,倒是个很好的搭档和陪衬。我每次回家少不了挨母亲一顿数落:又不够猪吃一口的。小秀、小华、英子,哪一个都比你多,连小凤比你小3岁,都比你麻利。你今后靠么事讨吃呢!
母亲紧皱的眉头在黄昏中显得格外凄苦,那种恨铁不成钢的余音会持续到晚饭塞进嘴里,但母亲从没有因为我驮回家的柴火野菜少而罚饭。盛给我碗里的饭照样比他们自己的要好,我总是吃白米饭,母亲父亲姐姐都是山芋角拌饭、萝卜菜拌饭。母亲唠叨归唠叨,一生从来没有打骂过我。
母亲对大姐二姐却严厉得多。大姐在我3岁时就出嫁了,二姐比我大10岁。最亏的是二姐,她没有念一天书,她一直放牛、做家务,而让我上学,让我玩耍。我没有同胞兄弟,父母这样对我,却让我从小无形之中反倒感受到山一样大的压力和责任。他们是把我当男孩子养啊!
那时还未开始计划生育,墙上还没有贴“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标语。在城里长大的人,是无法体会到族居的乡村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态。没有男孩子的家庭,许多荒唐的遭际是现今的城市移民人无法想象的。
对母亲的唠叨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往往是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睡一觉也就忘了。每次都如此。好在有一样,我总比那些小伙伴们强,那就是读书。每次考试,我总会带给父母好消息。我看见他们的脸上也因此有了舒心的笑容。
记忆中,我的小学成绩一直很棒,到了初中后,碰到那帮毛头小伙子的代课教师,他们既不懂教育学又不懂心理学,他们身边簇拥着一群“花蝴蝶”般已经懂事的女学生,尤其是三次“学习委员严重失职”的批评后,我的自信心与学习兴趣大打折扣,我逐渐边缘化,每周两节的劳动课上,班主任总爱把脏活重活委派我这个班委去带队。可那时候我的个头很小啊,在全班数一数二,年年坐在一排二排。凭什么那些人高马大的班长体育委员们反倒干轻松活?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我还是乖乖执行。这样的不公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所幸,也有很公正很宽厚很仁慈的老师,初三时的语文老师唐鲁生就常常把我的作文刻印成范文,在课堂上朗诵、评讲,让我大出风头。这足够鼓舞我的士气,使得我再怎么被“不公正对待”也还是考取了高中。那年代考取高中的女生不多,我终于冲破不少族人“女伢念书无用论”的成见或偏见,在大姐大姐夫的支持下,走进了著名的程集中学。
那时,我的父母同现在的家长完全两样,他们连老师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更不说去学校了解我的思想动态,自然对我的物理课跛腿以及跛腿之因一概不知。而唐老师对我的作文大加鼓励,重树我的自信,那份恩情,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父母和我都未曾在物质和语言上有所表示。一个贫寒家庭出生的女孩,她的人生之路上,遇到的所有恩与怨,都只能默默埋藏在心底。
虽然对某个学生的不当批评,于一个教师的教育生涯来说,真的不值一提。即便是对一个学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我自己,因受了几句批评就放弃了本不该放弃的东西。孰对孰错,孰轻孰重,当时蒙在鼓里,而今一目了然。
几年后,我稀里糊涂走上了中学讲台。因为自己少小时的遭遇和教训,我对我的学生们一直很宽容,很鼓励。我甚至待他们如弟妹。我牢记着古语“扶土成墙,扶人成王”的道理。
人一生的关键时刻啊,最需要的就是真诚的呵护和扶持!
而今,当我两鬓染霜,走过千山万水,阅尽滚滚红尘,无论是波云黯淡,还是岁月噙香,少年的记忆总是很顽强地占据大脑的显眼空间。每每想起中学时候的那些老师,心中五味杂陈。及至后来,我走上写作之路后,学会了从历史从环境从人性的角度来研判人与事,我渐渐对他们都有了深刻的理解。是恩也好,是怨也罢,或许最好的回顾就是让它们如高天淡云,随风逝去。
少年时候的意气用事,改写了人生的历程。但仔细想想,自己的人生之舟终归还是靠自己把握,无论风雨还是彩虹,学会微笑着面对,则是人生之大智,也是大幸。
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