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疼痛的悲悯到人性的反思——品读姚岚小说集《疼痛》
王光龙
一部作品,尤其是一部有着“温度”的作品,在作者创作打磨的激情过后,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成品是否能够折射出作者的全部意图,是考验作者叙事能力之外的情感表达。对于此,我在读到姚岚的小说集《疼痛》之后,就感受到了作品的“体温”。
《疼痛》是小说集中的一篇,而这部小说集就是以《疼痛》来命名,作者已经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看似直白,实则细致入微。在这部小说集里,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作者的“疼痛”。对农村留守儿童现状的疼痛(《疼痛》);对隐秘爱情遭遇现实的疼痛(《梦中的枫香》);对农村养老问题的疼痛(《孝子》);对家庭和财权之间取舍的疼痛(《科莫多巨蜥之吻》);对老一辈晚年生活的疼痛(《国叔》)……这些覆盖面如此之广的社会问题,都在姚岚的笔下一一呈现。作者已经从几年前好评不断的长篇小说《留守》中走出,继续用显微镜似的文学触觉,为底层人们的精神世界把脉,并且更加圆熟和细腻。
譬如,提问方式的人称视角转换。《疼痛》一开头就是“我”的三个选择性的提问:“是我的命苦还是妈妈的命苦?是我的命强还是妈妈的命强?到底是我克死了爸爸还是妈妈克死了她丈夫?”在这些干净、紧凑,冲击力强的主旨性的提问中,作者已经为小说定下了反思反省的基调。《梦中的枫香》结尾,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提问:“他的伤痛到底是为谁?是母亲?还是女儿?”以及《科莫多巨蜥之吻》最后以第三人称向读者提问:“谁是科莫多巨蜥?”作者不是冷冰冰地用笔墨书写令人疼痛的故事场景,也不是无病呻吟地旁观人物命运的发展,而是站在小说中人物的身边或者借小说人物之口来表情达意,时不时地提出问题,在“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之间自由转换,感情饱满地和读者一起思考人物命运以及命运背后的疼痛。
再譬如,情景反差下的人物命运。小说《疼痛》中“我”生活在“山脚下的竹林,山坞中的小溪流”的小山村里,却面对着爸爸死后,母亲改嫁生下妹妹,不得不去广州打工的凄苦生活。《梦中的枫香》中张家宝老师脑海中的枫香驿:“那个地方山清水秀,百鸟啼鸣,长年香气浓郁,所有的动物都像天仙一样美丽。”如此的美景,却是张家宝脑海中的想象,而事实上枫香驿有的只是他年轻时候和华梅母女的凄美爱情,这是一段痛苦回忆的烛照,景色之美,爱情之凄,读者对张家宝在爱与恨之间顿生怜悯之情。《孝子》中开头就是一幅水墨画:“黑色和白色组成的画面上,黑色的瓦片、残破的土砖墙、黑色脏乱的土地、灰色的晨雾和炊烟、一长串身穿孝衣头搭白巾的人们……”作者的笔法清丽,绘景好似绘画,几笔勾勒出一幅美景。如此色彩分明的场景中,却是一群送葬的队伍,并且是一个没有孝子的葬礼。作者深入剖析农村葬礼旧习的同时,不忘用诗化的语言去写乡土之美,以至于最后作者都在以景结尾:“罗小琴望着天,又看看母亲的坟头,新培的土或许正好需要小雨呢。”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结束后,悲痛与伤感就被作者这寥寥几句举重若轻地化解了。作者笔法精致,在思索美好田园牧歌和诗意风光背后的暗疾,乡土生活的封闭压抑、人们思想的守旧禁锢,读者在哀其不幸的同时,增加了掩卷后的疼痛感。这种用美景衬托下的悲剧色彩,在乡土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如贾平凹、莫言、蒋子龙等作家,都在探究乡土中国下的人性美丑以及被时代洪流不断冲击的家园。但是,在小说集《疼痛》中,姚岚没有用大篇幅去描景绘情,而是采取切片似的小入口,管窥“乡土美”之下涌动的时代变迁。
再譬如,富有生活气息的细腻笔法。姚岚的文字不乖戾,没有故作深沉之感,她的文字自然,不矫揉造作,切合人物的身份,擅长细节展示,娓娓道来。《国叔》中已经快知天命的国叔突然生了一个儿子,这让读者对国叔这个人充满了阅读的期待感,姚岚并没有让读者失望,在篇幅不长的文字中道尽了国叔一生的事迹。故事的完整性在于姚岚善于把握国叔内心的心理流程,写活了这样一个从少至老都不遵循常规,倔强的外表下却渴望爱情和亲情的国叔。在小说《疼痛》里写到爸爸从外地带回来水果,我给奶奶送过去,奶奶说:“奶奶不饿,留给海儿慢慢吃。但我看到奶奶咽喉往下动,她在咽口水。妈妈总是吃得好快,我还没吃完半个,她就开始削第二个。这一点,我心中非常不满。我才几岁,你怎么不学奶奶,留给我慢慢吃。”作者在这里已经表明了对妈妈和奶奶的态度,突出了二人的性格迥异,也为后文妈妈改嫁埋下了伏笔。“我”虽然对妈妈的改嫁颇有怨言,但那毕竟是疼爱自己的妈妈,她追求好的生活却又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亲情高于一切,以至于最后我“发疯似地向她跑过去……”物质的诱惑,亲情的微妙,命运的捉弄,心理的细腻刻画,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让这篇小说获得了业界的肯定,被选本一选再选。而《科莫多巨蜥之吻》则以曲折的情节取胜,她在用写报告文学的全面细致的手法,剥丝抽茧地一步步写出了纵火案的真凶。在作者近乎工笔画的写作中,穿插了官场内幕,人伦情怀,权与情的纠葛,最后以科莫多巨蜥隐喻,提升了主题,引人深思。
在姚岚的小说中,她还草灰蛇线地写出了故事背后的时代。在小说《疼痛》中,母亲改嫁后因为生了二胎而被罚款,被拆房;《国叔》中国叔对下放知青安琪儿的爱恋;《梦中的枫香》中20世纪80年代的年轻已婚教师张家宝的爱情悲剧。姚岚把人物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尤其是在七八十年代,中国正经历着一场改革开放的洗礼,人们的思想观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乡土文明也受着外来文化的解构,姚岚细腻地观察到了在解构过程中人们思想的挣扎和不适,疼痛的部分原因来自于乡土中国和现代文明的误差,作者悲悯于在这误差修正阶段的人们,并捕捉到了在此阶段人性的微妙变化。
姚岚说:“因为不幸,才有文学。”姚岚始终在文字中去叩问不幸何来,疼痛如何消解?只是她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也许她也在追寻,和她温热的文字一起,走向更深更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