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留守》中的巫鬼文化
胡功胜
《留守》是一部地域文化色彩非常浓厚的长篇力作,且不说遍布其中的乡风俚语,就是弥漫其间的巫觋鬼神,都浸润着皖江农村的烟火民俗。作家姚岚和我本人一样,都是在浓郁的巫鬼文化氛围中长大的,我们童年的经验世界,更是与民间巫鬼传统紧密相连。在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块土地,巫鬼信仰代代相传,直到如今都还是乡土子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种信仰已经沉淀为一种难以改变的习俗和民风。
既然巫鬼信仰对于乡土世界来说是一个客观的存在,那么,我们的作家就有可能通过巫鬼文化的审美表述,深入乡土子民的心灵深处,探索他们隐秘的文化心理和潜藏的心灵奥秘。周作人在一篇《谈鬼论》的文章里说过:“我觉得中国人的感情与思想集中于鬼。”他这么下结论的根据是:“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也就是说,关注“巫鬼世界”,最终指向是“鬼里边的人”。作家把巫鬼作为现存世界的一部分去表现后,给作品带来的是比单纯现实书写更为广阔的艺术空间。比如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里,神灵与巫鬼思想不仅广泛影响着湘西人大小事务的处理,而且深入到湘楚子民的内心。在《巧秀和冬生》中,冬生的母亲杨大娘就认为,她“也信神,也信人,觉得这世界上有许多事得交把‘神’,又简捷,又省事。不过有些问题神处理不了,可就得人来努力了。人肯好好做下去,天大难事也想得出结果;办不了呢,再归还给神。如其他手足贴近土地的人民一样,处处尽人事而处处信天命”。沈从文之所以欣赏巫鬼习俗,并不是他相信鬼神真的能够消灾赐福,而是迷恋具有原始社会生活的美德以及人神同在的环境,在对巫鬼文化的书写中,他完完全全被鬼神崇拜中的自然宗教情绪所感染,被祭神活动中表现出来的浪漫主义精神和艺术特质所折服。他所理解的,所感悟的,是不同于封建宗法社会,不同于现代都市文明,而只属于他本人的一种自然、宁静、和谐的自由境界,这也就是他的“湘西世界”。
在《留守》中,作家对巫鬼文化也情有独钟。在开篇,作家就以大量的篇幅极力渲染着一个遭雷击而停电的年夜饭给乡民的心理造成的巨大阴影,鸡公石的崩塌和卜卦的白胡子老头的谶语更是给乡村笼罩着一层阴霾,在小说情节的发展过程中,白胡子老头神出鬼没,成为一个神秘的力量似乎在掌握着主人公的命运。巫鬼文化正是起源于这样的一个社会心理:当人们在面对各种自然灾害、生命中不期而至的厄运而无法解决、无法解释时,就会产生一种畏惧和恐慌情绪,在这种情绪面前,人的理性显得非常脆弱,便不由自主地匍匐在神鬼面前,求助于非理性的神秘力量,帮助他们抵御内心的恐惧和绝望,增强他们控制天灾人祸的底气和信心。在《留守》,翠萍虽然也算一个知识分子,但当白胡子老头推算出他的儿子晓峰将要遭到厄运时,她对此深信不疑,虔诚地按照白胡子老头的指点进行巫术式的破解。最终,晓峰的灾难算是消除了,但白胡子老头的谶语也应验了,一场火灾造成了三个幼小生命的伤亡。从小说关于巫鬼文化的整个叙述来看,可以说,作家对这种巫鬼文化也是深信不疑的。也许作家认为,生活于乡土大地上的子民,他们至今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有一个神秘的力量仍在乡土大地上俯视着一切。
就我个人而言,我非常同意作家的这种文化思考。从社会学角度来考察当今农民的命运,他们是一个弱势群体,他们的命运控制在强者手中,他们无法抗拒当今社会的城乡二元结构,但他们对这种生存处境是不知不觉,不能出示他们成熟的理性思考,借助于一种非理性的巫鬼文化去排遣他们心头的焦虑和恐惧,诉求他们最大限度的安全和幸福,也就在情理之中。所以,巫鬼文化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关乎生存方式的文化。试想,在城镇化、打工潮风起云涌的当今社会,我们的农民朋友的身子虽然迈进了城市,又有多少人的心灵能够真正融入其中?又有多少人的尊严和权益能够纳入城市社会的保障机制?对于这些为数众多的城乡二元结构中的弱者,客居城市中心的边缘人,当他们虔诚地向一个并不存在的神灵祈求一点安全与福祗的时候,又怎么能板起面孔批评这是一种宿命与迷信呢?
一部厚重的小说,不仅决定于它的社会学方面的认识价值,也决定于它能提供专业阅读者多维审美和文化阐释的可能。从作家对这种巫鬼文化的具体操作来看,我也发现了一个问题。整体而言,这部小说是写实的,它给读者提供的更多是一种社会学层面的解读。既然作家用巫鬼文化的视角对当下的乡土进行了某种观照,小说的整体氛围如果太实,恐怕就支撑不起作家超越性的文化思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实写作与虚构表现如何统一,是当下小说创作的一个难点。《尘埃落定》的作者阿来就对此发出过感叹:“在我自己摸索小说已经十多年了,却一直缺乏把理想情景与日常生活的感觉相互调和的能力。我们很多小说,要么在理想的境界里因真实感的丧失而害死了自己,要么太多的日常感受而没有一点美丽的东西,让人爱不起来。”《尘埃落定》里也充满了巫鬼文化,但它的确是一部虚实结合得非常完美的小说,阿来最终还是发出了如是的感叹,可见小说创作对虚实的把握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虚幻的场景与故事,既是带来阅读快感的手段,也是调动阅读思考的指针。我们既要让读者相信文本此在的真实性,又要超越此在,充分打开文本审美的意义空间,这就是书写巫鬼文化的边界和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