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生命的明证——读姚岚中短篇小说集《疼痛》
何宏彦
让情节在特定的情境中自然展开,是这本书的最大特点。
特定的情境,是作者精心营造的情绪的落差与环境的差互,是故事情节与意境的交融。它让读者目光紧随、心情随内容的情感而变化;能极大地感染读者,让读者获得更多的散文化的悦读。具体说来,特定的情境是《疼痛》里一条摇头摆尾的黑狗;一瓢水泼在灶膛里扯出的松枝上,直冲上来的烟气;月亮的夜晚,摇蒲扇,打蚊子,讲故事;袖口掉出线头,抱着“我”哽咽的妈妈;不争气的眼泪;异样沉寂的山梁小路上妈妈的背影。是《梦中的枫香》里一个大大咧咧带着稚气的青年女教师;周末回去割谷插田挑粪跟老婆上床的乡村教师;把纠纷闹到校长办公室的家属们;80年代喜欢追捧浅显诗歌的年轻脑袋;张老师教华梅被“我”撞见时,脸上掠过的一抹红云;现实之外令人遐想的“枫香驿”这个地名。是《亲情》中黑妮的厮守;一个个拱到娘的瘪肚腹旁,双腿撑得笔直,使劲吸吮的小狗;唠叨的、嘴上说着“你莫总是花钱”手上却在脱鞋试穿的阿婆;马大爷心里说不清的滋味;刘奶奶的一步一回头。是《距离》中宁静的晨光;甜甜暖暖的“你早”。是《滴水之恩》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悖谬。是《茧》中的感情漩涡;江浩写字台上那一匹正腾空而起的红色骏马;招待所送月饼、一起出差、办公室约聊的一次次精心探索,到最后谎约招待所水到渠成;难言的悲哀;还有凄婉的小诗。是《科莫多巨蜥之吻》里菜农们在自家的园地里盖起的没有规划的楼房;四条人命;百溪乡女孩子“心照不宣”的向往;小梅的日记;李商隐的《锦瑟》;安欣心里埋藏的秘密;靳来宝家的油瓠、车钥匙以及连续两次加油。是《国叔》中一心只想赚钱的不安分的国叔的累并满足着;国叔珍藏的七封信。是《憨哥》里兄弟4个都三十好几,除了三间瓦房身无长物;37岁的德生当了未婚爸爸;樊英的温顺大方、能干顾家与殷实的家;日渐情浓却不怀孕的矛盾;是三哥气病之后的不知去向;曹奶奶的聋子老伴被塌房压死;长子大爷大清早溺亡茅坑;米大妈的热心;老妈到死也没实现的愿望。是《天尽头》中人生地不熟的小黑的等待;父母对小黑混出点名堂来的希望;拥挤与随意而不缺乏时兴行业的小街;烟雾和尿臊气夹杂在一起的棋牌室;曾经的优秀学生在曾经的后进生面前矮了一截的境遇;乃至小琴的单纯、勤俭与无依无靠。是《劫持者》里秦天赐的执着……
特定的情境也是内心的意绪缘思流泻,使读者深入人物内心,不仅真实、亲切,而且形象丰满。如《疼痛》中:“怎么不学奶奶,留给我慢慢吃?”“我警告自己:不许哭!我是男子汉!”“要是妈妈在,牵着我的手,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心中难过: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不做我的妈妈?为什么不带我走?”《梦中的枫香》中:“我瞬间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不要老婆来学校。”“我楞了一下。怎么是跟我挤一床?”“这一刻,一个男人的形象在我眼里彻底坍塌了。”《孝子》中罗小琴的思绪让回忆与现实自然流转。《距离》中自信的“我”为邻家的鸡毛蒜皮而悲悯,追求“让短暂的生命更精彩”,有时又很讨厌自己的故作高深。《茧》中看重生活细节,不看重事业的安然“心中时时升起难言的悲哀:自己这是为了什么?明明知道……为什么……”“安然心中又骂自己:我怎么变得这么虚伪了?”“夫妻之间的感情是凭直觉,安然有了不祥之感。”《科莫多巨蜥之吻》里县长心里不平衡:“那么多人从我手里得到土地、得到水面一两年发财了;从我手上得到官位,吃吃喝喝,风风光光……我一个县长,得到了什么?”《憨哥》里德贵从“怕人家嫌我穷”,到得知樊英上环而越发气恼,到被自己心生歹念吓了一跳,又到抬棺材时的凄然,再到找瓶子的恍惚,直至最后的释然并困倦,与樊英内心的纠结一起,让情节起伏跌宕。《天尽头》中小黑从试探,紧张,到积极,到欲罢不能,最后懊悔;以及打不通小琴电话所产生的连篇反应。《劫持者》天之恋的思绪无语贯穿……这种典型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内心独白的灵活运用,细腻,深沉,能深入人物复杂的精神世界,有利于表现人物深层心理中飘浮易逝而纷乱的感触和思绪。
其次,细致的乡俗俚语,在叙述中适时点缀。“三个女人一台戏。”“吃饭都塞不住嘴!”“猫要买狗要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女大三,抱金砖。”“村头大枫树倒了”的预兆。火焰低的人能看到游魂。“赢钱怕吃饭,输钱怕天光。”《孝子》中甚至还有完整的“呼龙”!这些乡俗俚语的运用,不仅使作品馥郁斑斓,多姿多彩,丰富了文化蕴涵;而且使作品精粹生动,具有现场感,增强了表现力。
再次,一些小说悬念迭起,引人入胜。《疼痛》中“是我的命苦还是妈妈命苦?……到底是我克死了我的爸爸还是妈妈克死了她的丈夫?”《茧》的开篇“她在心里悲哀无奈地叹息……苦苦的挣扎仍走不出心的囚笼。”《科莫多巨蜥之吻》里急促的电话铃;人们对是事故还是谋杀的猜测;靳某在里面充当什么角色;《国叔》中,国叔到底有什么好事?国叔早已当了爷爷,怎么又会生儿子呢?《憨哥》一开头,“29岁的憨哥年前‘嫁’给了39岁的樊英。”那包鼠药一直让读者的心悬得很高。《天尽头》:“口袋是第十四次空了,小黑的心也跟着空了。”《劫持者》开头:“砰——,枪声穿过京城深秋的凉气,使得这个原本热闹而安逸的黄昏,瞬间被焦躁和紧张点燃起来。”……还有那《序》,除了“催人泪下”几个字,很少提及书中内容,看完我才明白是作者的女儿从国外写来!真的是:特别的爱,写特别的序,给特别的你!
另外,书中小说形象生动,哲理朴实,发人深思。小说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现了变革时期的孤儿、教师、县长、市长、警察、农村人物国叔、憨哥、工作人员罗小琴、安然、等待安置的退伍军人、萌青秦天赐、打发时光的主妇……丰富生动,各具特色。各位读者自会欣赏,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分析了。
除了丰富的人物形象,小说还恰当地带给读者一些生活的哲理与思考。如《疼痛》留给人们的“疼痛”。《梦中的枫香》结尾:“他的伤痛到底是为谁?是母亲?还是女儿?”《亲情》中:“一家人在一起多好。”《距离》留给我们的思索:人与人,男人与女人,正常的走近,是一份温馨,却不料,那份美好的浪漫,在渐入佳境中戛然而止!无异于当头一棒。那份失落,发人深思,令人震撼:难道干部与群众间有着天然的距离?!《科莫多巨蜥之吻》里那庞大而丑陋无比的科莫多巨蜥,只要被它的唾液接触过,谁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成蜥会毫不留情地吃掉幼蜥。这无言的残忍,使得在科莫多岛,巨蜥是无敌的。作者写道:“越是无敌的东西,最后定然会濒临灭绝。人也一样,人的欲望太多,人的潜能也太大,人类的梦想在一个个实现,最终人类会走向何方?”读到结尾一句:“谁是科莫多巨蜥?”不禁要问:4条人命加上靳来宝的小儿子,谁害了5个人?究竟谁是冷血杀手?《国叔》的结尾:“能干的国叔,一生折腾不已进取不息,爱情婚姻是是非非,最终也不过像老实的婶娘一样,在这块山坡上占一席之地而已。”《憨哥》中:“大暴雨一下一下冲打在憨哥心头。”写出心中的焦虑暴涨。结尾:“憨哥想着老妈临终前的叮嘱,忽然觉得即使有亲生的伢子,又有何用?爸妈有四个儿子,不一样操心劳累吗?”《天尽头》的标题就容易让人联想到《红楼梦》里的《葬花词》:天下之大,无处葬我愁!“这些年,中华的传统美德确实被金钱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久而久之,就成了尘垢,使得那些美德越发模糊,甚至渺茫。”《劫持者》网络交友问题,结尾直接提出“这到底是社会的悲剧还是他一个家庭的悲剧”……都使读者掩卷回味。
最后,在小说中“不经意”嵌入现实内容,不仅提供人物活动的社会环境,也是对社会与人性的关注。
作者在《后记》中说:“我的目光总喜欢投向那些需要人性关注的角落。”好的小说就应该源于生活,关注现实人生——其实思想才是小说的灵魂。苏珊·桑塔格说:“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是使人们不轻易听信于精神抢掠者。”这本小说集就为我们定格了现实生活中一个个历史瞬间——作为一个童稚时期的女“孩子王”,对社会生活竟有如此细腻的体察与思考,不能不让人钦佩!
能感受疼痛,一定得有生命的体征——从这个角度说:疼痛是生命的明证。希望我们每个人(尤其是作家们)都还能有疼痛的感觉。
年少时,一心求变,犹如山洪咆哮,一路乱冲乱撞;及至中年之后,沧桑已阅,进入林中之潭,“虚”“静”则是最好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