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这个村坐落在大沙河进入古雷池的入口边,是个移民村,300多户。元末明初战乱频繁,为躲避兵燹,我们的一世祖挑着担子,捧着祖宗牌位,挈妇将雏,从江西瓦屑坝渡江而过,环顾四野,最终选中了这条有山岭有沙洲芦苇的河口,结草成庐,围圩垦荒,至今也不过20余代。20多代的变迁,已经由最早的一户三子逐渐散叶开花,而今成了安湖县第五大宗族,散落到全县各个角落居住。改革开放后,族人子孙更是如芝麻种子一样,外出求学、打工,之后播撒到全国各地落户,继续生根发芽。
水是生命之源,逐水而居是祖先们必然而聪慧的选择。古人云:不敢越雷池半步。“雷池”指的就是我们姚大圩东南面不远处的那个大泊湖。雷池东西北三方分接三县,南面临江,有通江口。大沙河从村子的背后流过,汇入雷池。雷池始于何时,沙河历经了多少岁月,这些高深的问题,我们这个大圩里几千号人估计都没有谁去考证过,只偶尔从年长者的口中听说过先辈们为了在这里扎下根,同邻村争斗的传奇。族人们为了生存和发展,依赖着这条大沙河,大沙河成就了姚大圩里三四个不同的宗族,也在我们游子的心中留下了无数的念想。
我们的大姑便是其中之一。
河坝上搭起了蓝色的帐篷,隔一段就有一个。这是县民政局统一下拨的防汛抗洪物资。小叔叔每天值夜班,就在帐篷里歇息一会儿。
小叔叔只比我大10岁,是木匠伯的儿子。傍晚的时候,小叔叔早早热了现饭菜,三下五除二扒了两碗,换上靴子,带了一竹筒茶水,就去河坝。经过我家门口时喊了我句:“小毛你回来了?”一边丢下一句话:“我值班去了。”
我赶紧追出去,喊着“小叔等等我”。小叔停下了,不解地问:“你干啥去?”
我笑了:“我也去看看呀。”
“有什么好看的。”小叔撇撇嘴,不屑得很,提起脚又走,却又补了句:“你想去玩就去玩会儿,河坝上可不比城里,晚上蚊子又多又毒,不要半个时辰就让你起一身痒包呢。”
我俩正说着时,大姑穿一身青衣正往这边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喊:“等等我等等我。”
我和小叔都诧异起来,互相用眼神交换了一下:“她去干吗?”
大姑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问:“毛头,你晚上干吗呢?”
“去圩坝上查险。”我看着大姑嘴角流下的一溜口水,心里想笑。
“要你查么鬼。还不如到我家去,替我写封信。”大姑掏了掏口袋,掏出一条黄瓜,嫩嫩的,表皮皱巴巴的,她在衣摆上擦了擦,递给我说:“给你吃,我刚刚去菜地里摘的,嫩得很。”
我没有伸手,“才刚刚吃过晚饭。我妈特意为我杀了一只仔公鸡,很小,估计还没有一斤重,用酱油红烧,香喷喷的,硬要我一个人吃了,还吃了一海碗锅巴粥。这会儿胃还胀得厉害,所以得出去运动运动。”
大姑看我没有接她的黄瓜,也没有想挪动脚的意思,就像小姑娘样,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嗫嚅着:“我想给我獭儿写封信……”
我的心被她的神色揪了一下,有点生疼,紧紧的像被铁丝绑着。小叔叔默了一会儿便说:“你就莫去圩坝上吧,大学生哪受得了那个苦,刚刚吃的鸡长的血不够蚊子一晚上喝的。”
但即使我不去圩坝上,我也不能去给大姑写信啊。她的獭儿早就死了。獭儿就是大姑的独生儿子,比我还大一岁呢,如果没有死,现在有20出头了。
那时候,獭儿也喜欢玩。在我们这群孩子里,他也算发号施令的一个。但他念书比我迟,我读初一那年,他才读小学四年级。一到夏天,他就喜欢跑到外婆家来,我们一起玩耍,无需喊他獭哥,只要喊小名“獭儿”。獭儿本来也能在水里扑腾几下。河边长大的男孩子,没有谁不喜欢水的。一过了6月,我们晚上就从来不在家里洗澡,总是拿条短裤水猴子一样跑到沙河里去。只要上游不下暴雨,河里的水就是浅浅的清清的。宽阔的河道,漫漫黄沙,清清流水,趴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来,浑身的疲惫和污垢便一扫而光,十分惬意。整个夏天,这是最让人留恋的时刻。我们常常玩得忘了月已西斜。但每每只要大姑在弄口大嗓门一喊“水鬼来了哦”,就会不顾一切地跑上岸,连裤子也不穿了,光屁股跑回家。
那也是一个发大水的夏天。
记忆中,我们姚大圩的夏天总是被水包围着,我也总是像母亲一样,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个暴风骤雨的夏夜。或许而今,我常常没有安全感,便是起源于小时候暴风骤雨之夜的担惊受怕。只要躺上床眯起眼,脑海里就常常闪现“9·11事件”“5·12汶川大地震”等等天灾人祸的镜头,就想着葛洲坝的大水、石化粗大的输油管道……还有我在10岁那年的暑假,亲眼目睹獭儿被大水卷走,那一条斜举着的手臂,渐渐没入那个愈来愈远的漩涡……
现在想来,或许就是那条大沙河里吞噬了太多的生命,我父亲才不教我游泳。他总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村里已经分田到户了。大哥与父母分家后,便搬到圩坝的上游去盖了三间瓦房,二姐同年出嫁到十几里远的刘家大屋。家里剩下父母和我三口人,田地按人头分,一个人还不足一亩田。我家连着菜地刚刚三亩的样子。大凡这样的圩区,是没有什么旱地的。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就开成地,种些菜和山芋之类。
产稻区最忙的就是盛夏,俗称“双抢”。记忆中村里大集体时候,无论是割稻子还是插稻秧,都排成一横排,男男女女,是骡子是马在一起比试比试。那个场景很是壮观,大家吆喝着唱和着,热闹非凡。我从小一直在学校里念书,星期天节假日也只是偶尔被喊去做做,并没有成为大比试的主力。
倒是大姑每次都异常兴奋,卷起裤管,跑上跑下,爽快地吆喝着,不仅插秧是把快手,挑稻把也不亚于男人。本来大姑可以不干的,毕竟是嫁出去的女,何况还有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毛病。但大姑仿佛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女人,比起她娘家兄弟,她更好管闲事。田里地里样样不落人后。有次我下学后去放牛,牵着水牛经过她们插秧的田埂,望见她埋着头,手像鸡啄米一样,换秧时,也不直起腰喘口气。那天她穿了件浅蓝色的凡士林裤子,屁股后红了一大片,十分醒目。我正纳闷,那些人怎么不告诉她呢,急得我大喊:“大姑大姑,你受伤了。”大姑直起腰来望着我,我说:“屁股上屁股上,流血了。”
大姑的脸色瞬间凝固住,好像很害羞的样子,慌忙跑上田埂,跑回了村子。
直到很多年后,我结婚了,才醒悟了大姑当时为啥红着脸害羞跑了。
大姑喜欢端着满满一蓝边碗饭,饭头上还堆着黄瓜豆角辣椒,慢条斯理趿拉着自己做的泡沫底拖鞋,经过长脚管和肉头家的门口,走到弄口去乘凉。弄口通向大沙河,在胖二妞和肉头两家之间,山头墙夹出来一条窄弄,只能容一人通过。
弄口风大,夏天只有这里特别凉爽。
大人们吃完饭上工去了,我们吃完饭上学去了。大部分时候,大姑就独自端着一个藤箕,里面有不少针头线脑剪刀之类的,到弄口去做针线活。有时候干脆到河边的柳树荫下,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望着河面。偶尔有小孩到河边玩耍,她就急忙丢下针线起身去呵斥:“快上来,鬼来啦!”遇上孩子不听话,她找根树桠,卷起裤腿,就撵到水里去。邻里之间经常因为鸡鸭猪狗的小事吵架,但没有谁家大人因为孩子挨了大姑的棍子而起口角的。有了大姑在,村里有小孩的人家,自然放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