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与被殖民的群众关系
殖民者创造历史,并且知道自己在创造历史。因为他经常参照母国的历史,他并明确地指出,他在这里是延续这个母国。因此,他写下的不是被他掠夺国家的历史,而是他的国家在掠夺、侵略和使人挨饿的历史。被殖民者被强迫成为无法动弹的状态,只有当他们决定结束殖民主义的历史、掠夺的历史,并使民族的历史、去殖民的历史出现时,才可能被重新审视。
被割裂的世界,善恶二元论的世界,动弹不得的世界,铜像的世界:征服这世界的将军铜像、架桥工程师的铜像。这个对自己深具信心的世界,如一块巨石,重压在遭受鞭子抽打的脊椎上。这就是殖民地世界。土著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种族隔离不过是分割殖民地世界的一种形式。土著首先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能超越界线。这也是为何,土著的梦,是肌肉的梦、动作的梦、具侵略性的梦。我梦见自己跳跃、游泳、奔跑、攀登。我梦见自己哈哈大笑,跨过大河,被一堆永远逮不到我的车子追赶。在殖民时代,被殖民者从晚上九点到早上六点之间,不停地解放自己。
这沉积在被殖民者肌肉里的攻击性,首先对自己的同胞发挥。这个时期,黑人们彼此互殴,警察和预审法官面对北非这种犯罪行为不知所措。我们在后文将讨论这一现象(参见第五章)。面对殖民地特有的安排,被殖民者恒常处于紧张状态中。殖民者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充满排拒,又同时使人向往。我们已经了解到,被殖民者经常梦想安顿在殖民者的位置上。不是变成殖民者,而是取代他。这个充满敌意的、沉重、具侵略性的世界,因为它粗暴地排斥被殖民者群众,但这个世界所代表的,不是人们想要尽快逃离的地狱,而是一个触手可及,但又有凶猛的看门狗守卫着的天堂。
被殖民者始终保持警惕,由于他很难辨识殖民世界那无数的符号,从不知道自己是否跨越了界线。面对由殖民者安排的世界,被殖民者始终被当作嫌疑犯。他的罪恶感并不是一种承认、接受的罪恶感,而比较像是一种诅咒,达摩克利斯之剑。然而,在被殖民者内心深处,他并不承认这些对他的审理案件。他是被统治,而不是被驯服。他被贬低,但并没有被说服而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他耐心等待殖民者放松警戒,再扑向他。被殖民者的肌肉一直在等待。我们不能说他焦虑不安,说他害怕。事实上,他始终准备好要抛弃猎物的角色,而担任猎人。被殖民者是个恒长梦想自己成为迫害者的受迫害者。社会的象征——宪兵、兵营响彻的军号声、军队列队和高悬的旗帜——既是抑制剂又同时是兴奋剂。这些象征,毫不意味着“别动”,而是“好好准备攻击”。事实上,假如被殖民者有沉睡与遗忘的倾向,那么,殖民者的傲慢,和他心里记挂着想去检验殖民体制的牢固性的想法,也会再三提醒他:重大的决斗绝不会无限期延长。这种取代殖民者的冲动,无时无刻不使肌肉处于紧张状态下。我们知道,事实上,在目前的情绪状态下,障碍的存在会使运动有加快发生的倾向。
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关系是群体的关系。殖民者以其势力来对抗数量。殖民者有暴露狂,他对安全的操心让他得高声提醒被殖民者:“在这里,我是主人。”殖民者在被殖民者的心中挑起了怒火,这把一发不可收拾的怒火一直维系着。被殖民者被锁在殖民主义的天罗地网里。但我们看到,在那里面,殖民者获得的,只不过是一个假的石化状态。被殖民者肌肉的紧张会周期性地在一些血腥的爆发中获得疏解:即部落的斗争、首领间的斗争和个人之间的斗争。
在个人的层次上,我们参与了一场真正的理性的否定。殖民者或警察可以整天殴打被殖民者、侮辱他,叫他下跪,我们可以看到,被殖民者在碰到另一个被殖民者一点点的敌视或挑衅的目光,就会拔出刀来。因为他最后的一招,是用对付自己的同类来保卫自己的人格。部落斗争,只会使深埋在脑海中的旧恨,永远传下去。被殖民者大量地把肌肉消耗在报复上,企图说服自己以为殖民主义并不存在,以为一切照旧,以为历史在继续。我们可以清楚地在集体的层次上,理解这些著名的逃避行为的意义:就好像沉浸在同胞的血中,就可以使人看不见障碍,就可以把以武装斗争来反殖民主义这个不可避免的决定,拖延下去。在部落之争中,非常具体地造成集体的自我毁灭,这因此是被殖民者疏解肌肉紧张的途径之一。所有这些行为,是面对危险时的死亡反应,是自杀行为,它让殖民者在生命及统治获得巩固的同时,认定被殖民者是无理性的一群。被殖民者也同样借助宗教,成功地对殖民者不予理会。通过宿命论、罪恶、贫困、命运回归上帝,压迫者的一切创举都被消除了。个人就这样接受上帝所决定的腐败解体,在殖民者和命运之前伏首帖耳,通过一种内心的再平衡,迈向一种石头般的平静。
然而,在这期间,生活继续下去,被殖民者通过广泛且可怕的神话——这种神话在落后社会里多如牛毛——而抑制自己的攻击性:邪恶精灵的介入让我们走路歪斜,那些凶神恶煞、半人半豹、半人半蛇、六足狗、僵尸,所有这些一系列无穷无尽的小动物或巨人,在被殖民者周围支配着一个比殖民主义世界更可怕的禁忌、障碍和抑制的世界。这个渗入土著社会、巫术般的上层建筑,在力比多经济的动力中,担任明确的职务。事实上,落后社会的特征之一,即是力比多首先是属于团体、家族的事务。人类学家早已详细描述过这个社会的特征:在这个社会里,那个梦见自己不是跟妻子而是同另一个女人有性关系的人,必须要公开承认这个梦,并向那女人的丈夫或受伤害的家庭尽缴纳实物或以工代赈的义务。这一并证明了所谓史前社会非常重视无意识。
神话和巫术的气氛,在令我害怕的同时,表现得如同一个不容置疑的现实。它在令我惊恐的同时,使我融入传统、融入我的地区、我的部落历史。但又同时令我安心,它给了我一个位置,一张身份证。在落后国家,秘密这个面向是一个集体的面向,特别专属于巫术的范畴中。在这千丝万缕的网内,行动自我重复,带有如同水晶般的永恒性,把我限制在这个网内的同时,被肯定为永恒的,则是我的世界,我们的世界。相信我,僵尸比殖民者更可怕。从此,问题不再是让自己去符合殖民主义那披着铁甲的世界的规定,而是在小便、吐痰或夜间出门时必须再三思量。
超自然、巫术的力量,表现为一股惊人的自我力量。殖民者的力量无限地萎缩,被贴上外来的标志。我们不再需要去对抗他们,既然神话结构的可怕厄运也十分重要。我们看到,一切都获得解决了,透过幻想层面上那些永恒的对决。
然而,这群人民,从前被分割成一个个不真实的小圈子,他们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惊吓所折磨,却乐于在梦般的折磨中自我迷失,在解放斗争中,这群人民自行解体了,又重新组织起来,并在血和泪中诞生了实际且直接的对决。给解放战士(moudjahidines)吃的东西、为他们放哨、帮助欠缺生活所需品的家庭、代替被杀害或被囚禁的丈夫:这些都是在解放斗争中,人民被鼓励去执行的具体工作。
在殖民世界,被殖民者的情感被维持在一种十分敏感的状态,犹如裸露的伤口躲避腐烂因素那样。精神机制缩起来,被磨灭了,透过肌肉的示威表现,做自我卸载,这让一些学者认为,被殖民者是歇斯底里的。这种勃起的情感状态,受到看不见的守门人的监视,他们可以直接与人格的核心沟通,不须透过中介,这样被监视的情感的勃起状态,在危机时,将与情欲一起,透过运动机能上的消解,达到自我满足。
从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被殖民者的情感状态消耗在多少有些出神的舞蹈中。这也是为何,研究殖民世界,必须要研究舞蹈和着魔。被殖民者也正是用肌肉的狂欢,来放松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最激烈的攻击性、一触即发的暴力被疏导、转变和消失了。舞蹈集会是受允许的,它提供保护以及准许。在固定的时间、日期,男男女女聚集在一个约定的地方,在严肃的宗族面前,大胆地做出步伐不整齐但实际上是系统化的示意动作,通过许多方法,不去承认头的重要性,脊椎弯曲,整个身体往后抛,一目了然地看出一个集体为驱魔,获得解放,说出意见,做出崇高的努力。一切都被准许……在圆圈内。人们爬上小山冈,好像要更接近月亮,溜到河边陡坡上,仿佛要显示舞蹈、大净、清洗、净礼等是具同样价值的,这些地方都是神圣的场所。一切都被准许了,因为,实际上,人们聚集起来,只是为了让积蓄的力比多和受阻的攻击性,像火山爆发似的喷出来。象征性的死刑,形象化的袭击,想象中的各种谋杀,必须统统发泄出来。不愉快就在吵吵嚷嚷声中,像熔岩般蔓延开来。
再进一步,我们掉入全然的着魔状态中。的确,被组织起来的是场附魔-驱魔大会:对吸血鬼的迷信,中了鬼神、亡灵、妖魔的邪。这些人格的分裂、双重性、解体,扮演了稳定被殖民社会的主要经济功能。去的时候,男男女女十分不耐,步履维艰,“神经紧绷”。回来时,村子恢复平静、和平和静止不动。
在解放斗争时期,我们将在某些操作里头,看到一种独特的去情感状态。人们背靠着墙,刀架在喉咙上,或更精确地说,把电极放在他的生殖器上,在这种情形下,被殖民者被勒令不再陈述自身的历史。
经过几年不切实际、沉溺在最骇人的幻想中之后,被殖民者终于拿起枪,迎击唯一否认他存在的势力——殖民主义势力。在战火洗礼下成长的被殖民者年轻一代,很可能嘲笑——祖先的僵尸、双头马、还魂的死人,以及趁人打哈欠时钻到体内的鬼神,不过,这年轻的一代并没有放弃这些。被殖民者发现了现实,并在自己的实践中,在使用暴力中,在解放中企图改变这个现实。
我们刚看到,这个暴力,在整个殖民时期,尽管一触即发,却空转着。我们也看到,它借由舞蹈或着魔的情绪宣泄而被疏导。我们之前看到,它在同胞相残的斗争中消耗殆尽。现在,问题就在于去掌握这个正在重新导向的暴力。之前,它沉溺于神话中获得自我满足,想尽办法发现集体自杀的机会,现在,新的条件将使它改变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