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觉醒之必须且持续

意识觉醒之必须且持续

假如我们不厌其烦重述殖民主义者的科学家们提出的学说,倒不是为了指出他们的贫弱和愚蠢,而是为了开始讨论一个在理论和实践上十分重要的课题。其实,在环绕着“革命”而来的问题中,在政治解释和厘清真相的层次上,很多经过辩论的主题当中,阿尔及利亚人的犯罪天性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但刚好是围绕着这个主题的会谈达到一定程度的丰富性,才使我们能深入并且更明确地勾勒出个人解放和社会解放的概念及范围。在革命实践当中,当我们在干部和战士面前讨论阿尔及利亚人的犯罪性问题时,当我们陈述革命以前的罪行、不法行为、窃盗等多种犯罪手法,当我们解释一个罪行的面貌、不法行为的频繁时,是用一种关系的作用来理解,一种男女之间、个人与国家之间所存在的关系来解释,而且每个人对此都能有所理解;如果我们参与了阿尔及利亚人或北非人出于天职而犯罪这个观念的崩毁,这个钉入阿尔及利亚人意识中的观念,“我们易怒、爱打架、坏人……诸如此类”,那么,这就对了,我们可以说,革命进步了。

重要的理论问题,是必须随时随地阐明、揭穿骗局、驱赶那对自身的污辱。不应该等待国家产生新人,不应该期待在不断的革命变革中,人会不知不觉地转变。这两个过程是重要没错,但必须助意识的觉醒一臂之力。革命实践,如果想要它是全面具解放性的,并且独具生产力的话,则必须要求,不能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继续存在。我们有着一股独特的力量,强烈感觉到有必要将事件总体化,有必要把一切揽在身上,必须解决一切,负责一切。于是,意识并不厌恶走回头路,必要的话放慢脚步。所以,一个战斗的部队在战场前进时,埋伏终了并不意味着休息,而是一个让意识的觉醒能走上一程的时刻,因为一切必须同时并进。

对,阿尔及利亚人自然而然会认为法官和警察有理[24]。因此,必须重新讨论在自恋的层次上,被体验为真正的男子气概表现的阿尔及利亚人的犯罪天性,并放在殖民史的层次上来谈。例如,指出阿尔及利亚人在法国的犯罪,根本上不同于直接在殖民剥削下的犯罪行为。

第二件事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在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利亚人的犯罪,实际上是在封闭的圈内进行。阿尔及利亚人互相偷窃、互相殴打、互相杀人。在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利亚人很少攻击法国人,避免同法国人吵架。相反,在法国,移民在不同的社会、群体间犯罪。

在法国,阿尔及利亚人的犯罪减少。犯罪完全针对法国人,动机也彻彻底底是新的。以下这个吊诡现象大大有助于战士们认清真相:我们注意到,从一九五四年以来,涉及普通法的犯罪事件几乎消失了。不再有争吵,不再因为一些鸡毛蒜皮小事而导致死亡事件,不再因为妻子额头或左肩被旁人看见而怒火中烧。民族斗争似乎疏导了所有的怒火,把所有的感情或激情的活动都民族化了。法国法官或律师已发现了这一点,但战士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必须引导他知道这件事的道理。

其余的解释。

是否应该说,战争,作为社会化了的攻击性的最佳表现场所,把天生杀人的举动导向占领者那边呢?社会大动荡降低了犯罪及心理失调的频率,这是一种平庸的看法。因此,人们可能完全用战争的存在,来解释阿尔及利亚人犯罪行为的消减,战争把阿尔及利亚一分为二,同时把司法及行政机关视为敌方。

然而,在已解放的马格里布国家(Magrab)中,那些同样在解放斗争时期会出现的现象,仍随着独立而继续维持着或逐渐明朗化。因此,殖民地此一背景似乎是相当独特的,足以让我们重新诠释犯罪性。这就是我们要战士注意的。今天,在我们国家里,大家都知道犯罪性并非阿尔及利亚人的先天性格,也不是神经系统组织的结果。阿尔及利亚战争,民族解放战争,使得真正的主角出现。在殖民情境下,前面已指出,当地人只跟自己人相处,他们倾向当彼此的屏幕,每个人对彼此掩盖了民族的仇人。被殖民者经过一天十六个小时的劳累后,倒在自己的席子上时,一个小孩的哭声穿过布帘墙壁,妨害了他的睡眠,仿佛是巧合,这是个阿尔及利亚小孩。当他去向杂货店央求一点粗面粉或油——他已积欠这个杂货商几百法郎了——而遭到拒绝时,一股巨大的仇恨和强烈的杀人欲望占据了他,而且杂货商是个阿尔及利亚人。当他躲过当地司法行政官几个星期后,有一天,他被这长官拦住,逼他缴“税”,他甚至来不及去恨欧洲人的行政官员;当地的长官,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在他面前引起仇恨。

暴露在日常的杀人企图中:饥饿、未付房租而被扫地出门、母亲没奶水、骨瘦如柴、工地关门、失业者像乌鸦般在经理人的身边游荡,土著终究会达到把自己的同类看作无情的敌人这样的地步。如果他光着脚,被路中间的一块大石头擦破了皮,那是一个土著把石头放在那里的,他准备采下的几颗橄榄被X的孩子们在夜里偷吃了。对,殖民时代的阿尔及利亚以及其他的地方也是,人们为了一公斤的粗面粉可以干许多事,可以杀很多人,必须要有想象力才可以理解这些事情;或者,要很有记忆力。在集中营里,人们为了一小块面包互相杀害。我想起了一个可怕的场面:一九四四年,在奥兰(Oran)。我们在一个兵营前等车,看见士兵们把几块面包扔给几个阿尔及利亚小孩,他们疯狂、仇恨地争夺。兽医们提及在家禽饲养场里所看到的“啄食的顺序”,可以用来说明这种现象。丢给家禽的玉米的确变成你死我活的竞争目标。某些最凶猛的飞禽吞下所有的谷物,而另一些不好斗的,明显消瘦;所有的殖民地变成一个巨大的养鸡场、巨大的集中营,在那里,刀子是唯一的法律。

在阿尔及利亚,打从民族解放战争以来,一切都改变了。一个家庭或一个家族的全部存粮,可以在一个晚上供应给路过的一队士兵。家里唯一的一头毛驴,可以出借来运送一名伤兵。而在几天后,当物主知道他的牲口被飞机扫射而亡后,他并不会诅咒或威胁借驴子的人;他并不对牲口的死感到不解,反而不安地询问伤兵是否安然无恙。

在殖民体制下,人们为了一公斤的面包或一只可怜的绵羊……什么都可以做。在殖民时代,人和物质的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人和历史的关系,就是人和食物的关系。对于一个被殖民者,像阿尔及利亚那样受压迫的情况下,活着丝毫不是体现价值,不是投入一个协调一致和具生产性的发展中:活下来就是不死,存在就是维持生命。每一个椰枣就是一个胜利,这胜利不是流血流汗的结果,却像是一种感到生命战胜了的那种胜利。因此,偷椰枣、放任自己的绵羊吃邻家的青草,并不是否定别人的所有权、违反或不遵守法律,这是杀人的企图。要想理解偷窃是杀人的企图,而不是不友善或不法的行为,必须到阿尔及利亚的卡比利亚山区去看看,几个星期以来人们到深谷里去找土,并用小篮子把土背上去的光景。因为,唯一的观点来自这个愈来愈缩小的胃袋,胃袋的要求当然也愈来愈少,但无论如何,总要满足这个胃袋。怪谁呢?法国人与警察、军队、战车一起在平原上。山上只有一些阿尔及利亚人,上面是上天和它往生后的诺言,下面则是法国人,允诺的可是非常具体之物:监狱、警棍和死刑。人们注定只能靠自己。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对自身恨意的核心,这个核心导致隔离社会里种族冲突的特征。

阿尔及利亚人的犯罪性、他的冲动、他的杀人暴力行为,不是神经系统组织的结果,不是性格的特异性,而是殖民情境的直接产物。阿尔及利亚战士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不怕质疑殖民主义者灌输给他们的信念;他们知道,每个人只是其他人投射的荧幕,而事实上,每个人在扑向他人的同时,也是一种自杀,这些在革命的觉悟中应该有着根本的重要性。再说一遍,战斗的被殖民者,其目标是要结束统治,但他也应该注意,去清除压迫政权强加在他身上的所有非真理。在一个殖民体制里,如现存于阿尔及利亚的殖民体制,殖民主义公开主张的思想,不只影响少数的欧洲人,更影响阿尔及利亚人。完全解放,是有关人格全方位的解放。埋伏或突袭、刑讯逼供或同胞的大屠杀,加强人们战胜的决心,更新了无意识,并滋养了想象力。当全民族动起来的时候,新人类不是这个民族后天的产物,而是与这个民族共存,与这个民族共同发展、共同胜利。这个辩证的要求,解释了为何我们对量身改造过的殖民化和表面的改革持保留态度。独立并不是一个应被驱逐的词语,而是令真正获得解放的男女存在之不可或缺的条件,所谓真正获得解放的男女,也就是所有可能使社会彻底转化之物质工具的支配者。

[1]从一段未在《阿尔及利亚革命第五年》(L'an V de la révolution algérienne)最初两版中发表的引言中,我已指出,一整代的阿尔及利亚人,因沉浸在肆无忌惮的被集体屠杀中而引起的心理、情感的后果,将是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留下的人间遗产。那些谴责在阿尔及利亚进行酷刑的法国人,严格说来,用的是属于法国的观点。我不是责备,而是对事实做一种见证:他们想保护当前、握有权力的拷问者的意识,并试图避免使法国青年的精神受到污染。我们只能同意这种态度。在这里集中的一些病例,主要是A系列的第四号及第五号的病例,可悲的展示也证明了法国民主主义者被灌输的强迫观念。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意图是要指出,可以预料的是,被折磨者的人格因遭受的酷刑而完全被解体。

[2]这些失调出现的时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都相当有趣。在他的国家宣布独立的几个月后,他认识了一些过去占领国的侨民,觉得他们很友好。那些人对独立致意,并毫无保留地对爱国者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的英勇行为表示敬意。于是这位战士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焦虑地自问,是否在那些被炸死的人当中,可能有类似跟他说话的那些人。当然,那家成为攻击目标的咖啡馆,是公认的种族主义的巢窝,但从不禁止任何一个过客进去消费。从这个人第一次感到晕眩起,他尝试避免去想过去的事。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那个关键日期的前几天,最初的失调出现了,从此,这个失调就非常规律地重复出现。
换句话说,我们的所作所为会永远紧追在我们身后。这些作为被安排的经过、发生的顺序和行为的动机,都可能在事后被彻底改变。这并不是人类历史及其众多限定条件对我们设下微不足道的陷阱之一。但我们能逃过晕眩吗?谁敢扬言,一生中没有过晕眩的纠缠?

[3]经法医鉴定证实了行为的病理,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参谋部决定不起诉他。

[4]在这个观察中,我们面对一个完整无缺的和谐体制。一个喜欢鸟语花香、安详地享受交响乐或奏鸣曲的刽子手,这只是一个阶段。稍后,我们会发现一个镶嵌在彻底、绝对的施虐当中的存在状态。

[5]里韦(River)是个村子,从1956年的某一天起,开始名震阿尔及利亚人地区。这天晚上,法国兵侵入这村子,把40个男人从床上拖起来,并把他们集体屠杀。

[6]1959年期间,这类的病例在阿尔及利亚特别多。不幸的是,并非所有的病人都有幸去住院。

[7]这是引起大量死亡的酷刑。在这些高压灌肠后,肠黏膜受到各种损伤,引起肠穿孔,使气体栓塞和腹膜炎屡见不鲜。

[8]显然,我们讲的是一些知情而在刑讯逼供下没有招供的阿尔及利亚人,因为大家清楚,一个招供的阿尔及利亚人事后马上被杀。

[9]医务人员得日夜轮班看顾病人,并作解释工作。大家都理解到“稍加粗暴对待病人”这个方法,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10]这种预防性的酷刑在某些地区就变成“预防性镇压”。在里韦,当时一片平静,而殖民者不想遭到袭击(邻近地区已经开始骚动了),决定歼灭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的人。单单在一天内就残杀了四十多个阿尔及利亚人。

[11]事实上,冲突一点也不是外在的。他只是人格积极发展的结果,里面不会有什么“异物”。倒不如说是没有被好好整合进去的病体。

[12]译注:原文为des instances phychiques,指精神分析观点中,人格结构所包含的本我、超我、自我三部分。

[13]有些主持“法国人参与”团体的精神科医生,被指派去鉴定囚犯,一开始与囚犯接触时,就自称跟辩护律师交情深厚,并且表明他们俩(律师和他)将解救囚犯出去。所有在这种情况下受鉴定的囚犯都被处死了。然而,这些精神科医生却在我们面前吹嘘这种战胜“抵抗”的妙策。我们在此也摘引了其中的一些病例。

[14]我们知道,在美国,有一门社会精神医学流派相当发达。拥护这一派的人认为,现代人的悲剧在于个人无法再扮演一个角色,沦为社会机制的一个齿轮。于是,提供的治疗方式,就在于让人能在真正的游戏活动中,扮演一些角色。我们随便扮演一个角色,甚至在同一天内变换角色,也可以象征性地处于不管是谁的位置上。美国那些在工厂工作的精神科医生,似乎在对工人进行团体治疗上,做出了奇迹。他们果然成功地让工人认同于英雄。劳资关系的紧张大大被缓和。

[15]这个称法,表达了一个理想主义式的概念,是愈来愈被废弃了。实际上,有一个属于皮质-内脏层面的术语,沿袭自苏联,尤其是巴甫洛夫(Pavlov)的工作成果,至少比较有利于把大脑放回它该有的位置,也就是把大脑看作一个铸型,心理现象在那里确切地进行加工、转化。

[16]就神经的层次而言,愈是高等,就愈不呈现锥体外路的样态,如同我们所见,所有一切似乎都具一致性。

[17]在此多余的补充一句:这不涉及歇斯底里的挛缩。

[18]我们知道,穆斯林在没有确定动物的血已流空之前,不得吃它们的肉,所以动物是割喉屠宰的。

[19]波罗(A.Porot)教授,《医学、心理学纪要》(Annales médico-psychologiques),1918年。

[20]一个阿尔及利亚审判长的嘴说出这样的话:阿尔及利亚人的攻击性,表现在对“骑兵骑术表演”的热爱。他在1955年指出:“我们将这种反抗视为政治性的,绝对是个错误。不时,他们所拥有的这种对战斗的爱,得要发泄出来才行!”民俗学者认为,建立一种可能可以疏导土著的全面攻击性本能的测验和投射游戏,应该就可以终止1955年至1956年在奥雷斯山脉的革命。

[21]卡罗瑟斯,《非洲人的正常及病态心理学病理学》(Psychologienormaleet pathologique de l'africain)收录于《人种精神病学研究》(Etudes ethnopsychiatriques),Masson出版。

[22]同前,第176页。

[23]同前,第178页。

[24]况且,十分清楚,这种对于由欧洲人制造出来的形象的认同,是十分矛盾的。的确,欧洲人似乎——同样情绪矛盾——向粗暴、激动、野蛮、嫉妒、自豪、骄傲的阿尔及利亚人,为一件芝麻小事、为一句话而拿生命作赌注等等的阿尔及利亚人,致上敬意。顺便指出,与在法国的法国人相对照之下,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愈来愈倾向认同对立于法国人的阿尔及利亚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