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作为补偿

暴力,作为补偿

从政治的策略和历史的观点看,殖民地的解放在当代提出一个具根本重要的理论问题:什么时候可以说民族解放运动的局势成熟了?它的前锋应该是什么样子?因为去殖民具有多样性,理性于是犹豫着,禁止自身去说,什么是真正的去殖民,什么是假的去殖民。我们将看到,对于投身其中的人来说,有着决定方法、策略的迫切需要,即领导和组织的问题。否则,只剩下盲目的唯意志主义,具有极端反动的随机性。

在殖民时代,是什么势力向被殖民者的暴力提出新方向、新的投资点呢?首先是政党和知识、商业上的精英。然而,某些政治组织有以下的特征:他们只宣布一些原则,而不发出命令。在殖民时代,这些民族政党的一切活动就是选举挂帅,这是一系列连续不断、各抒己见地讨论有关人民支配自己的权利、人性的尊严和有饭吃的权利原则的政治哲学论文,高唱“一人一票”原则。民族主义的政党从不强调力量对决的必要性,因为他们的目标不是要根本推翻体制。和平主义者,合法主义者,实际上他们是秩序的支持者,应该说,是新秩序,也就是殖民资产阶级秩序的拥护者。他们生硬地向殖民主义资产阶级提出一个对他们来说根本的问题:“给我们更多的权力。”当涉及暴力这个特殊问题时,精英们总是模棱两可;他们的语言是暴力的,而态度是改良主义的。当这些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的政党干部说一件事时,他们直言不讳表示他们实际上不这么想。

要诠释民族主义政党的特点,必须同时通过民族主义政党的干部的素质和支持者的素质。他们的支持者是城市居民。这些已从殖民状况中获利但显然利益是被打折扣的劳工、教师、小手工业者、商人,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这些支持者要求的,是改善他们的命运,增加工资。这些政党和殖民主义者间的对话,从未被中断过。他们讨论规划选举代表制、出版自由、结社自由,讨论着改良。因此,看到大量的土著在宗主国的政治组织分支中积极活动,就不必大惊小怪了。这些土著针对一句“政权属于劳工阶级”的抽象口号而奋战,却忘了在他们的地区,首先引导战斗的是民族主义的口号。被殖民的知识分子将他们的攻击性,投资在想要同化于殖民地世界的意图上,几乎不加遮掩。他把这个攻击性用来为自身、个人的利益服务。因此,个别被解放了的奴隶以及获得自由的奴隶阶级,就轻易诞生了。知识分子所要求的,是增加获得自由的奴隶,组织一个真正自由的阶级。相反地,群众并不期待看到个人增加成功的机会。群众要求的不是殖民者的身份,而是他们的位置。大多数被殖民者渴望得到殖民者的土地;对他们而言,重点不是进入与殖民者的竞争当中,他们要的是他的位置。

农民被大多数民族政党的宣传撇在一旁。然而,十分清楚的,在殖民国家,只有农民是革命的。他不会失掉什么,却应该赢得一切。农民,这个失去地位的人、挨饿的人、受剥削的人,最快发现只有暴力能补偿他。对他而言,没有妥协、没有和解的可能。殖民或去殖民,单纯只是武力较量关系。被剥削的人,为了自己的解放,除了武力以外没有别的手段。当一九五六年居伊·摩勒[3]先生对阿尔及利亚殖民者投降后,民族解放阵线在一本著名的小册子中指出,殖民主义只是松开架在脖子上的刀,并没有任何一个阿尔及利亚人觉得这些话太过分。这本小册子只不过表达出所有阿尔及利亚人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殖民主义不是一台思想机器,更不是具有理性的肉体。它在自然状态下即为暴力,只有在一个更强大的暴力面前才会屈服。

至此都还保持沉默的殖民主义资产阶级,直到作决定性解释时,才进入行动。他们引进一个新概念,即非暴力,但确切地说,那是殖民主义的一种新花招。在其原来的形式中,这种非暴力对知识分子或经济方面的精英而言,意味着殖民主义资产阶级和他们有共同的利害,因此为了能共同得救,必须迫切达成协议。非暴力是试图在一切不可逆转的形势、一切流血、一切遗憾的行动发生前,大家围着会议桌解决问题。但是如果群众不等会议桌周围的椅子摆好,只听他们自己的声音并开始放火行凶,我们就会看到那些精英和民族主义资产阶级政党的头头们,奔向殖民主义者那边,并对他们说:“这太严重了!我们不知如何结束这一切,必须找出一个解决办法,必须寻求妥协方案。”

这个妥协的概念在去殖民化的现象中十分重要,因为它并非那么单纯。事实上,妥协同时关系到殖民体制和年轻的民族资产阶级。殖民体制的拥护者发现,群众有可能毁坏一切。破坏桥梁、破坏庄园、压制、战争,这一切都严重打击经济。妥协也是为了民族资产阶级,在认不清这场飓风可能造成的后果的情况下,他们实际上害怕被这巨大狂风扫到,于是不断向殖民者说:“我们还能阻止这场屠杀,群众仍相信我们,要是你们不想坏了一切,那就赶快做吧!”下一步,民族政党的领袖就和暴力保持距离。他高声断言,自己跟茅茅[4]、这些恐怖分子、这些刽子手没有任何关系;在最好的情况下,他退居到恐怖分子和殖民者之间的无人地带,并毛遂自荐当起“对话者”:这意味着在殖民者不能跟茅茅讨论的情况下,他十分愿意开启谈判。这也是说,民族斗争的后卫部队,也就是那些从未停止过与欲斗争对手处于同一边的人们,却翻跟斗似的处于谈判与妥协的前锋去了,因为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与殖民主义中断接触。

在谈判前,大部分的民族主义政党,在最佳情况下,局限在为这种“野蛮行为”辩解。他们不极力要求人们斗争,往往在一些非公开的圈子里,恣意谴责那些被报纸和母国舆论称之为丑陋的精彩行动。客观看事物的考虑,构成了这种保守主义政治的正当借口。然而,被殖民的知识分子和民族主义政党领袖的这种典形态度,事实上并不客观。事实是,他们不确定群众这种急不可耐的暴力,是保护他们本身利益最有效的手段。也有人深信暴力办法的无效。对他们而言,无疑所有透过武力粉碎殖民压迫的尝试,都是绝望的行为,是自杀的行为。也就是说,在他们的头脑里,殖民者的坦克和战斗机,占据了巨大的位置。当有人对他们说:必须行动,他们看到炸弹从他们的头上投下来,坦克沿路开过来,炮击、警察……而他们坐着不动。他们一开始就是输家。他们不能用暴力获胜,这点不需要被论证,已然在日常生活及行动中表现出来。他们还停留在恩格斯所采用的一种幼稚的立场上,恩格斯在跟杜林先生这位幼稚泰斗的著名论证中指出:“就像鲁宾逊能搞到一把剑一样,我们也能让星期五在某个早晨手持手枪出现,于是整个‘暴力’关系颠倒了:星期五指挥,而鲁宾逊被迫苦干……因此,手枪战胜了剑,甚至连最幼稚的公理爱好者无疑也会持有这样的看法:暴力不是一个简单的意愿行为,这个意愿要能付诸实行,得要有一些十分真实的先决条件,尤其是一些工具,而最完善的工具会胜过不太完善的;此外,这些工具得生产出来,这也意味着,较完善的暴力工具的生产者——粗略说来,就是所谓武器生产者——会胜过较不完善的武器生产者。一句话,暴力的胜利基于武器的生产,而武器生产反过来是建立在一般生产的基础上,因此……建立在‘经济势力’、经济的国家、暴力能支配的物质手段的基础上。”[5]的确,改革主义的领袖们不讲别的:“你们拿什么去跟殖民者作战?用短刀吗?用猎枪吗?”

在暴力这个领域,工具的确是重要的,因为原则上,一切都建立在工具的分配上。但,殖民地解放为这个领域带来新观点。例如,我们看到,一八一〇年的西班牙战役中,尽管拿破仑统帅四十万雄兵入侵,还是被迫撤退。然而,法国军队可是因它的武器、士兵的勇猛、统师的军事天才,使整个欧洲颤抖。面对拿破仑军队庞大的手段,西班牙人受屹立不摇的民族信念所鼓舞,发现了二十五年前美国民兵曾用来反抗英国军队的那种游击战。但是,如果被殖民者的游击战,不是作为一个新要素,存在于这个全球化的竞争过程、介于托拉斯与垄断之间的一个新要素,那它就不会成为一种能与其他暴力工具对抗的暴力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