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暴力和和平暴力之间
当我们得知,第六或第七舰队每三个月会驶向某个海岸时,当赫鲁晓夫威胁要用导弹来挽救古巴的卡斯特罗时,当肯尼迪提到老挝,决定考虑采取极端的解决办法时,被殖民者或新独立的人民会有一个印象:不管愿意或不愿意,自己都会被拖着狂奔。事实上,他们已经在行进了。我们举最近解放国家的政府为例:当权者把他们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来监视四周,防止可能会有的威胁,只剩下三分之一时间为国家服务。同时,他们替自己找靠山。遵循同样的辩证法,民族内部的反对派蔑视议会,不走这样的路线。他们寻找答应支持凶暴骚乱的同盟者。暴力的气氛在渗透到殖民阶段后,继续不变地支配着国民的生活。因为,我们曾说过,第三世界并未被排除在外。恰恰相反,它处在风暴的中心。所以,这也是为何落后国家的政治家在论述时,无止境地维持着攻击性和夸张的口气,而在正常情况下,这些本应该消失。我们同时也理解到,这些新领袖的不礼貌是经常被注意到的。但人们较少注意到,他们对同胞或同志们过分有礼貌的另一面。不礼貌是一种行为,首先用来对付其他人,对待前来观察和调查的前殖民主义者。前被殖民者太常有这样一个印象,认为这些调查的结论已被写好了。记者的采访是个证明。文章穿插照片,证明他在谈什么、到过哪里。调查意在证明一个事实:自从我们不在那儿后,一切都乱糟糟。记者通常埋怨没受到礼遇,工作条件差,更遭到冷漠或敌意的阻挡。这一切都很正常。因为民族主义的领袖知道,国际舆论不过是西方新闻界制造出来的。当然,当一个西方记者向我们问问题时,很少是为了要帮我们。例如,在阿尔及利亚战争中,那些最自由派的法国记者,不断使用暧昧的形容词来描述我们斗争的特点,当有人责备他们时,后者却信誓且旦地说自己是客观的。但对于被殖民者而言,客观性总是被用来反对他们。同样地,我们也明白,一九六〇年九月在联合国大会上所出现的新国际外交口吻,对殖民地各国代表是挑衅的、粗暴的、过激的,但殖民地民众并不认为他们太过分。非洲代言人的激进主义使伤口化脓,让大家更加看清楚,大国的否决权和彼此间对话的本质,以及第三世界微不足道的作用。新独立人民所开创的外交,不再是微妙的言词、话中有话和催眠诱导。这是因为,他们的代言人受人民的托付,要同时捍卫国家的统一性、发展群众福利和人民拥有自由及面包的权利。
这是一场在行动中轰轰烈烈的外交,与殖民化的停滞、僵化世界形成奇特的对照。当赫鲁晓夫先生在联合国大会上,挥舞着他的皮鞋,并拿它捶桌子时,没有一个被殖民者、落后国家的代表对此笑出声来,因为赫鲁晓夫向看着他的殖民地国家展示出,他,这个俄罗斯农民,可是拥有火箭,他如此对待资本主义的可怜虫,那是他们应得的。同样,穿军装出席联合国大会的卡斯特罗,也不会引起落后国家的议论纷纷。卡斯特罗所展现的,是他意识到暴力统治继续存在。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没带机关枪进联合国;但有人会反对吗?农民暴动,绝望的行动,用短刀或斧头武装起来的集团,他们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你死我活对立斗争中,找到了自己的国籍。
一九四五年在塞提夫死去的四万五千人,不会被注意;一九四七在马达加斯加死去的九万人,可能只占报纸上一则简短的报道;一九五二年在肯尼亚遭到镇压牺牲的二十万人,可能遭到相对无动于衷的对待。这是因为国际矛盾还不够明显。朝鲜战争和印度支那战争已开创了一个新的阶段,但尤其是布达佩斯[10]和苏伊士运河事件[11],构成了这种对立的决定性关键时刻。
被殖民者依靠社会主义国家无条件的支援,用他们的武器冲向殖民主义不可攻克的堡垒。如果说这个堡垒是用大刀和赤手空拳攻不破的,那么,当人们决定考虑冷战的形势时,它就不再是铜墙铁壁了。
在这新形势下,美国十分认真地扮演守护国际资本主义的角色。最初,他们建议欧洲人为了释出善意而实行去殖民。后来,他们就毫不迟疑地大声宣布:先是尊重,然后是支持非洲属于非洲人的原则。今天,美国不怕公开正式宣称,他们是桿卫人民享有自己统治自己权利的卫士。门农-威廉斯先生[12]最近的旅行,只是表明美国人意识到第三世界不该被牺牲。因此,人们可以明白,为什么被殖民者的暴力,只有在把它抽象地同压迫者的军事机构相比较时,才是绝望的。相反地,如果把这种暴力放在国际力学上,人们就会注意到,它对压迫者构成可怕的威胁。农民暴动和茅茅团骚乱的持续不息,打乱了殖民地经济生活的平衡,但并不危及宗主国。而就帝国主义之眼看来,比较重视的,是社会主义宣传渗透大众并感染他们的可能性。在冷战时代,这已是个深刻的危险了,如果引起热战,这个被谋杀人命的游击战所摧毁的殖民地,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时,资本主义意识到,它自己的军事策略在面对爆发的民族解放战争时,有全盘皆输的危险。在和平共存的架构内也是,呼吁让所有的殖民地消失,更加极端地,呼吁起资本主义要去尊重的中立主义。因为,不管怎样,首先要避免的,是战略上的不安全,即大众向敌对的学说敞开大门,点燃几千万人根深蒂固的仇恨怒火。被殖民的民众完全明白这种支配国际政治的强制必然。这也是为何,即使那些怒斥暴力的人,也势必依照这个全球暴力来做决定和付诸行动。今天,两大阵营之间的和平共存,在殖民地国家中维持暴力并挑起暴力。明天,我们可能会看到在殖民地全面解放后,这个暴力区域将移往他处。也许我们会看到,少数民族的问题将浮出。少数民族当中一些人,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早已毫不踌躇地赞美暴力了,我们说,美国的黑人激进派民兵会武装起来并非偶然。如果在所谓自由世界中,有保护苏联犹太人少数民族的委员会,并且,戴高乐将军在他的一次讲话中,对受共产体制压迫的几百万穆斯林洒下几滴眼泪,这也并非偶然。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深信,反种族主义斗争和民族解放运动都纯粹是从“外部”酝酿、遥控的动乱。因此,他们决定用这种有效的战术:自由欧洲之声,支援被统治少数派的委员会……他们搞反殖民主义,就像在阿尔及利亚的驻军司令那样,指挥特种空中勤务(SAS)或心战课,进行颠覆性战争。他们“利用人民反人民”,其结果众所皆知。
这种暴力和威胁的气氛,这些挥舞着的火箭,吓不倒被殖民者,也没有使他们迷失方向。我们看到,他们在整个最近的经历中,得以“了解”这个形势。在当代世界沉浸其中的殖民暴力及和平暴力之间,有一种共犯的对应关系和同质性。被殖民者适应了这种空气,总算是跟上了时代。有时,人们惊讶于,被殖民者不肯买一件裙子给自己的妻子,却宁愿买个半导体收音机。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被殖民者深信他们时来运转了。他们生活在世界末日的气氛下,认为什么也逃不过他们的注意。这也是为何,他们很了解老挝的富马(Phouma)和富米(Phoumi)、刚果的卢蒙巴(Lumumba)和冲伯(Tschombé)、喀麦隆的阿希乔总统(Ahidjo)和穆米埃(Moumié)、肯尼亚的肯雅塔(Kenyatta),和那些定期被推到前面取代他们的人。他们十分清楚这些人物,因为他们揭露了其背后的运作势力。被殖民者,落后国的人,是今日最具全球意义的政治动物。
独立的确带给被殖民人民道德上的补偿,并建立了他们的尊严。但是他们还没有时间建构一个社会,建立和肯定一些社会规范。尚未存在一个炽热的泉源,使得公民和人类能在其中开展出愈来愈广阔的领域,并能从中获得发展与滋养。由于被置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中,这些人轻易地相信,所有的一切将在他处被决定,同时替所有的人决定。而政治领袖们面对这种形势时,先是犹豫不决,然后选择中立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