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文化,黑人性

黑色文化,黑人性

在这种状况下,被殖民知识分子的要求并不奢侈,而是一贯纲领的要求。被殖民知识分子把自己的斗争放在正当性的层面上,他想证明,他甘于为了展示自己更好的肉体的历史而赤身裸体,被迫投入自己民众的腹中。

这种投入不特别是民族的。决定向殖民主义的谎言开战的被殖民知识分子,把战场指向大陆这个层级。过去被赋予价值。从过去挖掘出来的光辉灿烂的文化,不再只是其他国家所有。殖民主义并未进一步细致化,只是不断主张黑人就是野蛮人,黑人对它而言,既不是安哥拉人,也不是尼日利亚人,只是大写字母的“黑人”。对殖民主义而言,这片广大的大陆就是野蛮人的巢穴,迷信及狂热痴迷的土地,注定受蔑视、受上帝咒诅、吃人肉的土地、黑人的土地。殖民主义谴责的是整个非洲大陆,他们断言,前殖民时代的特征,就是人性的黑夜,这涉及非洲大陆整体。被殖民者为了恢复自己的名誉,努力逃避殖民主义残留的伤痕,却陷入在逻辑上跟殖民主义处于同样的观点中。在西方文化上面走得太远的被殖民知识分子,他们开始带头宣布一种文化的存在,但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以安哥拉或达荷美之名。被肯定的文化是非洲的文化。黑人只是被白人统治后才变成这样黑,当他们决心显示文化的存在、创造文化时,发现历史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他必须证明一种黑色文化的存在。

的确,是欧洲人该对种族主义化思考、负责,或者至少他们在思想方法上是种族主义的,并且继续用白人文化来对照其他各种非洲文化。殖民主义并不认为应该浪费时间去一个个否定不同民族的文化。被殖民者的回应,一开始也是全大陆性的。在非洲,近二十年来的被殖民文学,不是民族文学,而是黑人文学。例如“黑人性”(négritude)的概念,是白人对人性侮辱之反命题,这种反命题是情感层面,或是逻辑上的。反抗白人侮辱的黑人性之兴起,在某些领域内,显示出只有它能够取消禁令和诅咒。因为几内亚或肯尼亚的知识分子,最先面临的是遭受统治者全面排斥,以及面对统治者各种混合的蔑视,他们的反应是自我欣赏和自我歌颂。在无条件肯定西方文化后,才能无条件肯定非洲文化。大体上,在对黑人性的歌颂中,旧欧洲和年轻的非洲对立了起来,令人厌烦的说理跟诗歌相对立,一边是呆板、客套、仪式和怀疑,另一边则是纯朴、活泼和自由,甚至华丽花俏,但也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对黑人性的赞颂,毫不迟疑跨越了国界。美洲的黑色声音将重新唱起这种赞歌,以更大的规模。“黑人世界”即将诞生,加纳的布西亚(Busia)、塞内加尔的比拉哥·迪奥普(Birago Diop)、马里的昂帕泰·巴(Hampaté Ba)、芝加哥的圣克莱尔·德拉克(Saint-Clair Drake),都将毫不犹豫肯定他们之间存在着共同的联系和同一力量战线。

同样可以提出阿拉伯世界的例子。我们知道大部分的阿拉伯领土曾经被殖民统治过。殖民主义也曾经在这些地区,不遗余力地在土著脑中植入这种思想:被殖民以前的历史是野蛮统治的历史。民族解放斗争伴随了伊斯兰文化觉醒的现象。现代阿拉伯作家们热情地使他们的人民想起阿拉伯历史的伟大篇章,这就是对占领者谎言的回答。阿拉伯文学中那些名人的姓名被编成目录,如同非洲歌颂非洲文化般,他们以同样的激情与活力,挥舞着阿拉伯文明的大旗。阿拉伯领袖们企望重返十二、十三和十四世纪光芒万丈的文化中心——“和平之所”(Dar El Salam)的时代。

今天,在政治上,阿拉伯联盟落实了这个再采用昔日遗产和使它达到最高峰的意愿。今天,一些阿拉伯医生和诗人穿越边境互相往返,力求推出一个新的阿拉伯文化和一个新的阿拉伯文明。这些人以阿拉伯主义的名义聚集在一起,并以这个名义努力去思考。在阿拉伯世界,民族感情即使在殖民统治下,仍旧保存了一种在非洲看不到的生气。人们在阿拉伯联盟里也察觉不到个人与群体自发的一致性。相反,吊诡的是,每个人力图以自身的方式歌颂自己民族的成就。文化现象其实源自一种不加区分的状态,这种不区分的状态构成非洲世界的特征,阿拉伯人却可以达到在对象面前不被抹去之境地。文化的实际经验不是民族的,而是阿拉伯的。问题不只是去保证一个民族文化,更不是去掌握民族运动,而是在面对统治者的全面压制时,承担起一种阿拉伯文化或非洲文化。在非洲的层次上,如同在阿拉伯的层次上,殖民地文化人所提出的复权要求,是混合各种思想、全大陆性的,也是全世界性的,在阿拉伯人的例子里也是如此。

非洲文化人所处的历史职责——必须使他们的要求种族化,多谈非洲文化,少谈民族文化——把他们导向一条死胡同。让我们举非洲文化协会(Société africaine de culture)的情况为例:这个协会是由一群非洲知识分子创立的,他们希望互相认识、交换彼此的经验和各自的研究心得。这个协会的目的是肯定非洲文化的存在,在一定的国与国范围内编制文化财产目录,显示每个民族文化的内在活力。同时,这个协会又回应另一个要求:靠到欧洲文化协会那边,而后者威胁着将转变为全球文化协会。因此,这个决定追根究底起来,是因为它想带着所有的武器,带着一个就是从非洲大陆母体里涌现出来的文化出席全球性的大会。然而,这个协会很快就暴露出它无力承担这些不同任务,并把自己局限在一些暴露狂的表现:向欧洲人指出有一个非洲文化的存在,对立于爱炫耀和自恋的欧洲人,这也是协会成员一贯的态度。我们已指出这种态度是正常的,并从西方文化人所宣传的谎言中得到正当性。但是,随着黑人性概念的发展,这个协会的目标将日益堕落。非洲文化协会如今变成黑人世界的文化协会,并被引向包括散居在异国的黑人,即包括散居在美洲的一千多万黑人。

在美国、中美洲或拉丁美洲的黑人,的确需要和一个文化的母体结合。对他们而言,美洲白人的行径跟那些统治非洲的白人没有两样。白人不分好坏把所有黑人混为一谈。一九五六年在巴黎召开的第一届非洲文化大会上,美国黑人本能地想到他们跟非洲黑人遭遇同样的问题。非洲文化人谈到非洲文明时,给予从前的奴隶一个合理的地位。渐渐地,美国黑人意识到他们所提起存在的问题,并不和非洲黑人所面对的问题吻合。芝加哥的黑人只有在与白人相比时,才和尼日利亚黑人及坦桑尼亚黑人在这确切的范围内相似:他们都是黑人。但在初步比对后,当主观性平静下来,美国黑人就察觉到客观的问题根本不一样。“自由巴士”,美国黑人和白人试图使种族歧视削弱的运动,他们的原则和目的,跟安哥拉人反对万恶的葡萄牙殖民主义的英勇斗争几乎毫无关系可言。因此,在第二届非洲文化协会代表大会召开期间,美国黑人就决定另创一个美国黑人文化协会了。

因此,黑人性在分析人的历史性格现象中遇到了第一个局限。黑人文化、非洲文化被切割成一块块,因为打算体现这个文化的人们意识到,所有文化首先是民族的,使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或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保持警惕的问题,跟桑戈尔或肯雅塔可能面临的问题南辕北辙。同样,某些过去曾经受“阿拉伯复兴”那首迷人歌曲震惊的阿拉伯国家,也该察觉到它们的地理位置,它们的区域经济的互相依存性,比他们想要重活的过去更强。今天,我们会发现,阿拉伯国家在组织运转上,与地中海文化圈结合在一起。这就是说,这些国家屈从于现代的压力和新的商业往来,而阿拉伯辉煌时代的商业网络却消失了。尤其一些阿拉伯国家的政治制度,对彼此来说,实属于异质、陌生,以致这些国家彼此间甚至文化上的交流,都显得毫无意义。

因此,文化问题有时会在殖民地国家里被提出来,有着引发严重暧昧不清的危险。殖民主义所宣称的黑人是没文化,阿拉伯人天生野蛮,必然合乎逻辑导向去赞扬那些不再是民族国家的,而是全非洲的文化,并且尤其是种族化的文化。在非洲,文化人的取径是趋向非洲黑人的或阿拉伯伊斯兰教的。它不是指向特定的民族文化。文化愈来愈脱离现实。它以激情沸腾的白热化作庇护,在为自己开辟一些具体道路上困难重重,可是唯有这些道路能使它获得丰富、均质和稠密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