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群众的作用

农村群众的作用

民族政党里头的压倒性多数,对农民群众十分不信任。这些群众的确带给他们惰性和无所事事的印象。民族主义政党的成员(包括城市劳工和知识分子),很快就给予农村负面的评价,就跟殖民者一样。但是,如果想了解政党为什么如此蔑视农村群众,就必须考虑这个事实:殖民主义经常借由将农村僵化,来强化或巩固它的统治。由于农村到处都是苏菲教士、巫师和部落头目,群众仍旧生活在封建时代,有着殖民主义的行政长官或军人所维持的中世纪全能统治。

年轻的民族资产阶级,尤其是商人,要跟这些封建领主在各方面竞争。苏菲教士和巫师阻止病人去找医生,长老会议的判决使律师无用武之地。当地籍司法行政长官和政治势力,可以开办一宗买卖或一条运输线,部落头领可以借宗教和传统名义,反对引进新贸易和新产品。

新兴的被殖民商人和贸易商阶层,为了发展,必须冲破种种限制的栅栏。当地土著顾客群,代表着被保留给封建主的猎物,多少被禁止买新产品,他们因此构成了一个大家竞争的市场。

封建领袖,在西化的青年民族主义者和群众之间,筑起了一道屏障。每当精英们朝农村群众做出努力时,头领、共同体的大佬、传统权威人士就会出面警告、威胁并把他们逐出团体。这些被占领国所认可的传统权威人士,很不高兴看到精英们企图渗入农村去发展。他们深知城市的人所引进的思想,会对封建制的永久性原则提出否认。因此,他们的敌人不是占领权力;总之,他们跟占领者是和睦共处的,而这些具有现代观念的人打算瓦解这个原始社会,并从他们的嘴里夺走面包。

西化分子对于农村群众,体会到一些令人联想到在工业化国家的无产阶级内部所发现的感情。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革命历史,显示了农村大众经常成为革命的绊脚石。工业国家的农村群众通常是最不觉悟的、最无组织和最无政府主义的一群。他们所表现的特征是:个人主义、不守纪律、贪财、易怒又容易心生气馁,这一切定义了一种客观上的反动行为。

我们之前了解到民族主义政党模仿西方政党模式和主张,因此,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不会向农村进行宣传鼓动。事实上,如果对殖民地社会进行合理的分析的话,如果这个分析被做出来的话,就会向他们指出,被殖民的农民生活在一个结构依旧完整无缺的传统环境,而在工业化国家里,工业化的进步使这个传统环境产生裂缝。在萌芽状态的无产阶级内部,人们可以发现个人主义的行为。由于抛弃了农村,因那里有着难以解决的问题,没有土地的农民涌向城市,挤在贫民窟里,力图渗入由殖民者建立的港口和城市,构成了流氓无产阶级(lumpen-prolétariat)。广大的农村群众则是继续生活在一个一成不变的环境,而剩余的人口没有其他资源,只好涌向城市。待在原地的农民顽固守住自己的传统。在殖民地社会,他们代表维持共同体社会的守纪律分子。的确,这种一成不变、僵化又萎缩的生活,可以穿插出一些宗教狂热的运动或部落战争。但是农村群众自发的守纪律和利他主义,个人在共同体面前消失了。

农民不信任城市人。城市人穿得像欧洲人,讲欧洲人的话,跟欧洲人一起工作,有时还住在欧洲人区。农民把他们当作抛弃民族遗产的叛徒。城市人是“叛徒、变节者”,他们似乎跟占领者和睦相处,并在殖民体制下努力奋斗成功。所以人们经常会听到农民说,城市人没有品德。我们在这里并不是面对城乡之间的典型对立。这是被排除在殖民主义利益之外的被殖民者,和利用殖民地剥削、从中分一杯羹的被殖民者之间的对立。

殖民主义者更利用了这个对立,来与民族主义政党斗争。他们发动山上人、乡下人反对城市人。他们挑动内地反对沿海,好让部落重新复活。所以,看到卡隆吉(Kalondji)加冕为卡赛(Kasaï,位于刚果的一个省份)国王时,就像几年前看到他在加纳首长会议时顶撞恩克鲁玛(N'Krumah)那样,不必大惊小怪[1]。

政党并未在农村建立它的组织。这些政党,不去利用现存的结构,为这些结构注入民族主义或是进步的内容,却企图在殖民体制的架构内推翻传统的现实。他们相信能够使民族这条船扬帆,然而,殖民体制的锚链却仍沉重。他们不去会见群众,不把自己的理论知识为人民服务,却企图根据先前的方案把民众框起来。从首都到农村,他们到处安插一些无名小卒或太年轻的人,打算让这些中央机关授权的领导像指挥企业里的基本单位那样,去领导村子或村落。传统的人受到忽视,甚至刁难。未来的民族历史,应该是把村子的历史,把民族和部落的传统冲突历史,写进号召人民、决定性的行动中,然而,这些历史却被随便践踏成地方小传记,也就是只有国家新闻是重要的。在传统社会中备受尊敬和无可置疑的德高望重的老人,却当众受到嘲笑。占领者地方当局不会放过利用这些积怨的机会,并随时了解这个可笑的权力机关所通过的各种决定。建立在精确情报基础上的警察镇压、突袭奏效了。从中央派下来的领导人和新评议会的成员统统被捕。

这些遭受的失败,证明了民族政党的“理论分析”正确。这些因企图吸收农村群众而产生的乱七八糟经验,加深了他们的不信任,并凝聚了他们对这部分人民的攻击性。甚至在民族解放斗争胜利后,又重蹈覆辙,使得去中央以及自治倾向得以滋养。殖民地时代的部落主义,让位给民族阶段的地方主义,并制度化成一种联邦主义。

农村的群众虽然没受到民族主义政党多大的影响,但他们无论是在民族意识成熟的过程中,或是接力民族主义政党的行动,或更少见的纯粹为了取代这些党的贫乏,都扮演了决定性的作用。

民族主义政党的宣传,总是在农村群众的内心得到回响。在农村,人民不忘记反殖民时代的种种。妇女们依旧在孩子耳边哼着曾经伴随战士们抵抗征服的歌。村童在十二三岁就知道那些参加过最后几次反抗的老人的名字。他们在村子里做的梦,并不是城里孩子所做的那种奢华或考试及格的梦,而是梦见自己成为战士,这些战士的壮烈牺牲故事,至今仍令人感动流泪。

当民族主义政党企图组织城市萌芽的劳动阶级时,我们在农村参与了一场表面上几乎不可理解的爆发。例如,一九四七年在马达加斯加那场著名的起义。殖民当局十分制式化,把它视为一场农民暴动。事实上,今天我们知道,事情更加复杂:大型殖民公司在第二次大战期间增加势力,并且夺占了全部闲置的土地。在同一时期,人们谈到可能将犹太难民、卡比利亚人(阿尔及利亚的山上人)、安的列斯人移民到岛上,还纷纷谣传,下一步是南非的白人和殖民者共谋要占领本岛。因此,战后民族主义者的候选人纷纷当选,并立即组织了马达加斯加革新民主运动党(MDRM)的各支部。殖民主义者为达目的,使用最传统的手段;大量逮捕、在部落间进行种族主义的宣传、扶持一个无组织的流氓无产阶级建立新党。这个所谓“马达加斯加穷人党”(PADESM)的致命性挑拨,正好带给殖民当局维持秩序的合法保证。然而,这种事先准备好清除一个党派的行径,在这里却造成大幅影响。农村群众三四年来一向采取守势,突然发现自己处于死亡边缘,就决定狠狠抗击殖民主义的武力。人民手持标枪,大多时候拿石块和棍子,投入民族解放的大起义,我们知道结果如何。

这些武装起义,仅仅代表了农村群众介入民族斗争而使用的手段之一。有时候,农村接力了城市的骚动,接力了城市中成为警察镇压目标的民族政党的动乱。消息过分放大传到农村:领袖被捕、机枪滥射、黑人血溅城里、小殖民者大肆屠杀阿拉伯人。于是仇上加仇,激烈的仇恨爆发了,邻近的警察局被包围,警察被拉扯,教师遇害,医生因不在而幸免等等。绥靖部队大批出动到现场,飞机出动轰炸。于是,叛乱的大旗展开了,战争的老传统又出现了,妇女们鼓掌,男人组织起来并在山上占领阵地,游击战开始了。农民自发制造普遍的动乱不安,殖民者怕了,陷入要战争或谈判的困境。

对于农村群众在民族斗争中这种关键性的闯入,那些民族政党的反应又如何呢?我们看到,大部分民族政党没把武装行动的必要性列入宣传里。他们并不反对持久的起义,但也只是满足于去相信乡下人的自发性。大体上,他们把这一个新因素当作天上掉下来的大饼,向上苍祈求继续搞下去。他们利用这天赐的饼,但并不试图去组织起义。他们并不派干部去农村使农民政治化,去启迪觉悟,提高战斗水平,他们只希望这些群众乘势追击,不要慢下来。农村的运动没有受城市感染,而是根据自己的辩证法去发展。

民族政党并不尝试对乡下人下达明确的命令,尽管后者已完全准备听令。他们没向群众提出目标,只期待这种运动无限期地持续下去,以及轰炸机不要平息这场运动。所以,我们清楚地看到,即使在这种形势下,民族政党也没有利用这种可能性把农村群众拉进来,使他们政治化,提高他们的战斗水平。他们对乡下保持不信任的犯罪立场。

政治干部躲在城里,让殖民者明白他们和造反者没关系,或跑到外国去。很少看到他们去山上见人民。例如在肯尼亚,在茅茅团叛乱期间,没有一个知名的民族主义人士宣称他归属于这个运动,或试图捍卫这些人。

多样丰富的解释并没有出现,亦无民族内不同阶层之间的对质。而且,由于独立是发生于农村民众被镇压之后,殖民主义和民族政党和解后,我们会发现,这种不理解更加剧烈了。农村居民对政府的结构改革方案,甚至是进步的社会革新,都抱持保留态度。因为,体制目前的负责人,在殖民地时代,确实从未向全体人民说明政党的目标、民族的方针、国际问题等等。

殖民时代,农村居民和封建领主对民族主义政党的不信任,则让对这些政党的仇视,在民族时期继续下去。殖民主义者的秘密机关并未在独立后解除武装,这让不满继续维持下去,而且给年轻政府制造各种麻烦。总之,政府只有为自己在解放时期的懒惰和经常蔑视农村而付出代价。国家可能有一颗理智的甚至是进步的头脑,但庞大的身体仍旧虚弱、倔强和不合作。

于是,将出现一种尝试,即试图通过中央集权和加紧控制人民,来摧毁这个身体。这就是人们常听说,在落后国家必须有一定程度的独裁的理由之一。领导不信任农村群众。例如,某些政府在民族解放后很久,仍旧把内地看作不安定地区,除非在军队演习时,否则政府首脑、部长们不敢冒险深入内地。内地无异是陌生国度。吊诡的是,民族政府对待农村群众的某些行为态度,令人联想到殖民政权。“我们不太清楚这些群众会做出怎样的行动。”年轻的领导人毫不迟疑地说:“如果我们要让这个国家走出中世纪,必须用棍子。”可是,如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些政党在殖民时代对农村群众的为所欲为态度,只是损害民族统一、损害民族的加速启动。

殖民主义有时候刻意要分散和瓦解来自民族主义的压力。地方当局并不挑唆酋长和长老们反对城里的“革命家”,而是把部落和一些团体组成政党。面对城市政党开始“体现民族意志”,并开始对殖民体制构成危险时,一些小集团诞生了,一些基于各种倾向、各种地方主义和族群的党派出现了。一个部落形成一个政党,并由殖民者在背后做顾问。圆桌会议可以开始了。统一主义党派被许多潮流淹没了,部落政党反对中央集权,反对统一,责备统一党的独裁。

后来,这个策略被民族内的反对派所利用。占领者在两三个进行解放斗争的民族政党中作出选择。选择的方式是很典型的:当一个政党达到民族一致的支持,并以唯一的对话者姿态要占领者接受时,占领者就玩弄手腕,尽量拖延谈判。拖延,被用来分散这个党的要求,或将其中某些“极端”分子排斥在领导中心之外。

相反地,如果没有一个政党具压倒性,占领者就优先照顾那个他认为最“理智”的党派。不能参加谈判的民族主义政党,于是谴责另外那个党和占领者的协议。从占领者那儿取得政权的党,意识到竞争对手蛊惑人心和混乱的立场所构成的危险性,企图摧毁这个对手,并宣布其非法。受迫害的政党除了躲到市郊和乡下地方外,没其他办法。这个党就开始煽动农村群众起来反对那些“海边地方的卖国求荣者、首都的堕落分子”。他们利用各种借口:宗教的理由、新当局那种创新并与传统一刀两断的措施;人们利用农村群众那种厌恶进步开化的倾向。所谓革命的主张,事实上是建立在农村群众的落后、激情和自发性的基础上。人们到处谣传山里骚动、农村不满。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某个角落,警察向农民开枪、派兵驰援、现存体制就要垮了。反对党没有明确的政纲,除了取代现在的领导小组外,别无目的,他们又重新把命运交给自发的、暧昧不清的农村群众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