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立主义

中立主义

有关中立主义本来还有好多可谈之处。有些人把它等同于一种左右逢源又令人厌恶的唯利是图。诚然,中立主义这个冷战的产物让落后国家得到双方的经济援助,但事实上,却不能使每一方各自恰当地来协助落后地区。投入在军事研究上的天文数字的金钱,转型成核战技师的工程师,这可能在十五年内提高百分之六十落后国家的生活水平。因此我们明白,对落后国家有利之处,既不是延长,亦非加剧这个冷战。但有时候人家根本不征求他们的意见。于是,他们在有能耐时便脱身。但真正能这样吗?例如,现在法国在非洲试爆原子弹。除了一些提案、会议和造成轰动的断交之外,不能说非洲人在这个特定的范围内对法国的态度有影响。

中立主义在第三世界公民身上产生出一种精神态度,在日常生活上表现为勇敢无畏、庄严的自豪精神,特别是,这些精神好比一种对抗。这种明确拒绝妥协、不想隶属于什么的顽强意志,令人联想到高傲又什么都没有的青少年的行为,他们总是随时准备为一句话而牺牲。所有这些都令西方观察家哑口无言。因为,在这些人假装出来的样子与背后所拥有的之间的差距,严格说起来是丑闻一件。这个没有电车、军队、钱的国家,并不能将他们在白日里的虚张声势正当化。不用再怀疑,这是一个骗局。第三世界经常给人一种悲喜交集,和每周一次定期服药以防止发作的印象。这些一无所有、说话大声的国家领袖激人愤怒,让人想叫他们闭嘴。然而,有人奉承他们,给他们献花,邀请他们。我们应该承认,许多人在争取他们,这就是中立主义。他们的国家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文盲,但他们的谈话时引经据典。他们到处旅行;落后国家的领导阶级和大学生是航空公司的金矿。非洲和亚洲的负责人,同一个月里有可能先去莫斯科聆听有关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课程,再去伦敦或哥伦比亚大学求教有关自由主义经济的好处。非洲的工会干部们,则以一种加快的节奏在进步着。他们一当上领导位置,就决定要自己组织自主的工会。他们完全没有工业国过去五十年的工会活动经验,但已经知道不管政治的工会活动是荒谬的。他们不曾迎击过资产阶级机器,没有在阶级斗争内发展出自己的意识,但这或许是不必要的;也许,我们将看到,这个经常被讽刺夸大成全球主义的整体性意志,是落后国家最基本的特征之一。

让我们回到被殖民者和殖民者独特的战斗上。我们看到,这是不折不扣的武装斗争。历史上的例子包括印度支那、印尼,当然还有北非。不该忽视,这种武装斗争随时随地会在一些地方爆发,在几内亚或是索马里,今天只要殖民主义仍延续的地方,它就会引爆,例如在安哥拉。武装斗争的存在,证明了人民决定只相信暴力手段。殖民者不停地告诉人民,他只懂得武力的语言,他于是决定用武力来作自我表述。事实上,长久以来,殖民者向他指出他该走的道路,如果想要解放就得走殖民者的路子。被殖民者选择的论证,是殖民者指点他的,透过讽刺性的事态回转,现在是被殖民者断言殖民者只懂得武力而已。殖民体制从武力取得了正当性,而且从来就没有试着去隐瞒这个性质。每一座雕像,费德尔布(Faidherbe)、利奥泰(Lyautey)、布乔(Bugeaud)或布朗当(Blandan)中士的雕像,所有这些矗立在殖民地上的征服者,不断表示唯一和同一件事:“我们是通过刺刀来到这里……”大家轻易地就可以把句子完成。在暴乱时代,每个殖民者以精确的算术来推理。其他殖民者对这个逻辑不以为奇,但重要的是,连被殖民者也不以为怪。首先,对“是他们或我们”这个原则的肯定并不是一个悖论,因为就如我们先前理解到的,殖民主义正是一个善恶二元论的世界,一个分割的世界。当殖民者,在提倡明确办法的情况下,要求每个作为压制的少数派代表去干掉三十或一百甚至两百个土著时,他发觉没有一个人是愤怒的,而且问题最多不过是知道他们是一下子还是分阶段完成[13]。

这种以非常算术的方式预见被殖民者消失的推理,并不使后者因为义愤而乱了阵脚。他老早就知道,要在格斗场上和殖民者一决雌雄。因此,他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唉声叹气上,也不会祈求别人在殖民地的框架内还他正义。事实上,如果在殖民者的论证下,被殖民者是坚定不摇的,那是因为,被殖民者用同样的词汇来提出他的解放问题:“我们把自己组成两百人或五百人的团体,每个团体对一个殖民者。”每个主角就在这种相互的精神布局下,开始决斗。

对于被殖民者而言,这种暴力代表绝对的实践。身处组织中的活动分子也是在工作中的人。组织向活动分子提问的问题,标示了此一思想印记:“你曾在哪里工作?跟谁在一起?干过什么?”团体要求每个个人完成一项不可逆转的行动。例如,在阿尔及利亚,几乎所有号召人民进行民族斗争的人皆被判死刑,或遭法国警察追捕,信赖度和每个事件的绝望程度成正比。当一名新的活动分子再也无法回到殖民体制的怀抱时,你就可以信赖他。肯尼亚的茅茅团里似乎也存在着这样的机制,他们要求团体的每个人拷打受害者。因此,每个人都对这位受害者的死负责。所谓工作,就是工作殖民者的死亡。被承担起的暴力,使得误入歧途者,以及遭团体摒弃的人,回归,重新找回他们的位置,再度融入。暴力因此被理解为庄严的调停者。被殖民者在暴力中并透过暴力来解放自己。这个实践启发了行动者,因为它指明了手段和目的。塞泽尔的诗,对暴力的明确远景有一种预言的意义。我们可以回顾他的悲剧最关键几页中的一页里,那位造反者(看!)所表达的:

造反者(坚定地)

我的姓氏:被侮辱的人;我的名字:受辱者;我的身份:造反者;我的年龄:石器时代。

母亲

我的种族:人类。我的宗教:博爱……

造反者

我的种族:被废黜的种族。我的宗教……

但,我的种族不是因您的解除武装而造就出来的……

而是我,我用我的造反和我那可怜的紧握的拳头,以及我那乱蓬蓬的头。

(十分平静)

我记得十一月的一天:他还不到六个月大,主人走进像橙红色月亮般烟熏的小茅屋,摸摸他结实的小手小脚。他是个好主人,用他粗壮的手抚摸着小孩布满痘痕的小脸。他的蓝眼睛露出了笑意,用甜言蜜语哄这个孩子:这将是个大人物,他看着我说。主人还谈些其他愉快的事。应该尽早开始,把他培养成一个好基督徒和好奴隶,十分忠心的人,一个目光锐利、有权威的、看守黑人囚犯的好牢头,二十年也不嫌多。这个人把我儿子的摇篮想象成一个牢头的摇篮。

我们手握刀子匍匐前进……

母亲

唉,你会死的。

造反者

干掉了……我亲手把他干掉了……

对,丰饶之死亡……

在夜里,我们在甘蔗田里匍匐前进。

大刀在星光下微笑,但我们不在乎星星。

甘蔗那小溪般的绿叶划伤我们的脸。

母亲

我曾经梦想有个儿子来阖上他母亲的眼。

造反者

我选择了另一个太阳来打开我儿子的眼睛。

母亲

噢,我的儿子……死得不祥和危险。

造反者

母亲,死得富有生命力和奢侈。

母亲

因为太痛恨了。

造反者

因为太爱了。

母亲

别让我操心吧,我因你的镣铐而窒息,我因你的伤口而流血。

造反者

可是世界让我放不下心……世上任何一个受虐的可怜虫,任何一个被私刑拷打的可怜虫,都会让我觉得好像被杀的是自己,受屈辱的是自己。

母亲

老天爷,放了他吧。

造反者

我的心,你让我无法摆脱记忆……

十一月的一个晚上……

突然,叫喊声划破了寂静。

我们过去是蹦蹦跳跳的,我们;奴隶们,我们,残渣;我们,忍气吞声的牛马。

我们像疯子般狂奔;开枪了……我们打人。汗和血使我们凉快。我们在愈来愈尖锐的叫喊中打人,一阵大声喧哗从东方升起,大家在放火,火焰温暖地偎着我们的脸颊。

然后是袭击主人的房子。

有人从窗户向外射击。

我们破门而入。

主人的房门敞开,主人的房屋灯火通明,主人在房里十分镇定……而我们的人停步不进……这是主人哟!……我进去了。是你啊,他对我说,十分镇定……我对他说,是我,正是我,那个好奴隶,那个忠心耿耿的奴隶,突然他的眼睛像雨天里两只受惊的动物……我打他,鲜血四溅;这是今日我记得的唯一洗礼[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