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殖民的艺术创作作品
如果我们想透过被殖民者作家的作品,来重新找到这一发展特点的不同阶段,我们会看到眼前浮现三个时期的全貌。在第一阶段,被殖民知识分子证明他被占领者的文化所同化。他的作品完全正确符合母国作家的作品。他的心思是欧洲式的,人们容易把他们的作品归结为宗主国文学明确的一个流派。这是完全同化的时期:在这些被殖民者文学中,我们可以找到帕尔纳斯派、象征主义者和超现实主义者。
在第二阶段,被殖民者开始动摇,并决定回忆过去。在这个时期的创作,大致上符合了我们刚描述的重新投入。但是,由于被殖民者并未融合进人民之中,他与人民维持在一种外部关系中,他只限于回忆。一些童年时代的旧插曲又从他的记忆深处勾起,一些古老传说,参照着借来的美学和在外国星空下发现的世界观,开始重新被诠释。有时这种战斗前夜的文学,受到幽默和寓意所主宰。这是焦虑不安的时期,充满死亡和呕心的体验。人们把自己吐出来,但在私底下发笑。
到了第三阶段,所谓的战斗时期,被殖民知识分子,在试图消失在人民当中之后,反而将人民震醒。不以人民的麻木为先,而是把自己转变成人民的唤醒者。战斗文学、革命文学、民族文学。在这个阶段,从前未曾想到写作的大批男男女女,现在既然处于特殊的状况下,在监狱里,在游击队里,或即将被处决前夕,他们痛感需要说说自己的民族,创造表现人民的文章,成为一个新实际行动的代言人。
然而,被殖民的知识分子迟早会理解到,要去证明民族,不是从文化出发,而是在为人民奋起反抗占领军的斗争中证明。任何殖民体制的正当性,并不是提取自它统治的领土没有文化这件事。人们在殖民主义眼前展示一些鲜为人知的文化瑰宝,永远也不会使殖民主义感到惭愧。被殖民的知识分子忧心专注文化工作时,意识不到他正在借用占领者的技巧和语言。他满足于把这些工具盖上一个硬说自己是民族的印记,却奇怪地令人联想到异国情调。经由文化作品回到人民身边的被殖民知识分子,所作所为实际上却像个外国人。有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运用方言,以表达他尽可能接近人民的意愿;而他的见解、他所关心的,却和祖国的男女所认识的具体状况不一致。知识分子感兴趣的文化,常常不过是一个地方主义的库存品。他希望符合人民,却只抓到他们的外套。这件外套,不过是一个地下、稠密、持续在更新当中的生活之反映。这个近在眼前却视而不见、似乎是人民的特点之客观性,事实上只是了无生气的结果,并且否定了一个更基础的实体,这具有多重却具和谐一致的实体适应性,它其实是在不断更新中。文化人不去追求这个实体,反而听任自己被僵化的片段所迷惑;这些被稳定下来的片段,意味着否定、超越和虚构。文化绝不像习惯那样的半透明,文化完全避开一切简单化。它本质上是和习惯相反的,习惯始终是一种文化的退化。希望黏附于传统,或恢复已被丢弃的传统,这不仅是违反历史,而且是违反人民。当人民支持反抗不共戴天的殖民主义的武装斗争,甚至政治斗争时,传统的意义改变了。在这个时期,消极抵抗的技术可能受到彻底的批判。在一个处于斗争阶段的落后国家里,传统基本上是不稳定和有着离心倾向留下的痕迹。所以这也是为何知识分子经常有着不合时宜的危险。进行斗争的人民,对蛊惑人心的煽动愈来愈具免疫力,因此愈想追随民众,他就愈显得不过是个卑劣的投机主义者,甚至是个落伍者。
在造型艺术方面,举例来说,拼命要搞民族作品的被殖民的艺术家,只不过一成不变地复制细部。这些艺术家曾经钻研过现代的技法,并参与在绘画或现代建筑的主流当中,他们转过身去否认外国文化,并开始追求民族的真实,重现他们认为是民族艺术的不变原理。然而,这些创作者忘记了思考的形式、精神粮食、资讯、语言、衣服等现代技术,已经辩证地在人民的头脑中重新组合,忘记了那些在殖民时代犹如栅栏般的不变原理,已经彻底改变了。
这位决心想描写民族真实的创作者,一反常态地转向过去和不现实的方向。在他深沉的意向性中所瞄准的,是思想的残渣、外表、残骸和明确被稳定了的知识。然而,想要创作出真正作品的被殖民知识分子,应该知道民族的真实首先就是民族的现实,他必须走到知识自身所预想的动荡之地去。
在独立以前,被殖民的画家对民族的全貌无动于衷,因此他们先搞抽象画,或经常专攻静物画。独立后,他汲汲于赶上人民,才开始真正埋头描绘现实的点点滴滴,但那是一种没有韵律、静止不动的,不是生命而是唤起死亡的作品。有教养的人被这种逼真的真实所迷惑,但人们有权自问:这个表现出来的真实是不是现实,它是不是过时了、被否认了,是否该由人民通向历史所铺平的道路来重新检讨呢?
在诗歌方面,我们也可以作同样的评价。在掌握押韵诗的阶段后,就爆发出达姆达姆鼓声的节奏。这是造反的诗歌,同时也是分析性、描述性的诗歌。然而,诗人必须懂得,没有什么可以取代人民武装起来的那种理性且不可逆转的参与。让我们再一次引述德佩斯特的诗:
夫人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有一个丈夫,
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丈夫,
但坦白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文化没有让步与共的话,是不行的,
让却血和肉,
将自己让却给他人,
这让步的价值等同于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
和一切我们用来灌溉灵魂的东西。
被殖民诗人一心想写民族作品,坚持描写他的人民,却未击中目标。因为他在说话以前,不能做到像德佩斯特所谈到的这种彻底的让步。法国诗人勒内·夏尔十分了解德佩斯特,他提醒说:“诗从主观的强制和客观的选择中浮现。诗是那些具决定性的独创价值之集合,这种集合一直在运动中,诗是与某人之当代关系之集合,这些都是诗出现的先决条件。”[5]
对,被殖民诗人的首要义务,就是清楚确定以人民作为创作主题。我们无法坚定前进,除非先意识到自己的异化。我们从另一边获取了一切,然而,对方在给我们一切的时候,是不会不通过迂回曲折,使我们顺从他的领导,不会不通过千方百计和花招百出,来吸引我们、引诱我们、毒害我们。在许多方面,也等同于被掳获其中。因此,试图以各种堆积的宣言和否认来摆脱是不够的。在人们已不在的过去与人们碰头是不够的,因为他们已经前进了,不如投入他们刚刚开始的运动,从这个新运动出发,一切都重新思考。人民停留在一种神秘且失去平衡的场所,我们非投入不可。因为不用怀疑,就在那里,我们的灵魂凝聚,我们的感情和生命发出光芒。
几内亚当前的内政部长凯塔·福德巴(Keita Fodeba)在担任非洲芭蕾舞团团长时,并未用几内亚人民提供他的现实耍花招。他以革命的观点重新诠释了他的国家所有的节奏形象。但是他做得更多。在他那不太为人所知的诗作中,我们发现,他不断地明确指出斗争的历史契机,界定行动展开的场所,凝聚人民意志的思想范围。以下仅引述凯塔·福德巴那一首真正通向反省、觉悟、战斗的诗篇和读者分享。
非洲的黎明
(吉他乐声)
黎明时刻。在达姆达姆鼓声中跳了整夜的舞,小村庄渐渐苏醒了。衣衫褴褛的牧羊人吹着笛子把羊领进山谷去。少女们头上插着金丝雀羽毛,向泉水弯弯的小路上鱼贯而去。在清真寺的院子里,一群孩子齐声同唱《古兰经》的诗句。
(吉他乐声)
黎明时刻。日夜的战斗。但在夜里筋疲力尽的战斗已经无能为力,并且慢慢地消逝。预示白天胜利的几缕吉兆的阳光,依旧姗姗来到害羞且苍白的地平线上,最后的残星悄悄地移到云堆下,像盛开的金凤花。
(吉他乐声)
黎明时刻。在那里,在那广阔平原的深处,紫红的边缘处,一个弯着腰的男人的身影在开垦:那是耕种者纳芒的影子。他每锄一下,受惊的鸟儿飞起来,振翅飞到平静的尼日尔河河畔。他的灰布裤被露水打湿,拍打着旁边的草。他汗流浃背。不知疲倦,始终弯着腰,灵巧地操作他的农具,因为必须在下一次下雨前把种子埋下。
(科拉乐声)[6]
黎明时刻。还是黎明时刻。麻雀在树间飞舞,表示白天开始了。走在平原潮湿小道上的一个孩子,斜背着箭袋,气喘吁吁朝纳芒跑过去。他远远叫着:“纳芒哥,村长找你去树下谈话。”
(科拉乐声)
这么早就接到通知被吓一跳的农夫,放下手上的农具,走向沐浴在初升太阳微光中的村子。老人们已经庄严地坐在树下。他们身边有一个身穿制服的人,一个行政管辖区的警备兵,面无表情,悠然地抽烟斗。
(科拉乐声)
纳芒坐在羊皮的座位上。身兼巫师、乐师和诗人的头目站起来,向会议表达了长老们的意愿:“白人派一个行政辖区的警备兵来,要求村子里的一个男人到他们的国家打仗。大家经过讨论后,决定指派我们族里最有代表性的青年,使他在白人的战役中证明一向就是我们曼丁戈人特点的那种勇敢。”
(吉他乐声)
纳芒被上级指定了。每晚姑娘们用和谐的歌声赞美他威武的身材和发达的肌肉。他年轻的妻子,温柔的卡蒂娅听到这消息惊慌失措,突然停止舂米,把臼收在谷仓下,一句话也没说,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哭泣着自己的不幸。死神夺走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她无法想象白人从她身边抢走纳芒,因为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人的身上。
(吉他乐声)
第二天,尽管纳芒流泪并埋怨,庄重的达姆达姆战鼓声还是伴随着他到村外的小码头,他上了一艘平底驳船,驶往管辖区的首府。夜晚,少女们不像平常那样在广场跳舞,而是到纳芒的家前守夜,她们围着火堆讲话,一直到天亮。
(吉他乐声)
几个月过去了,一点也没有纳芒的消息传回村里。卡蒂娅十分担忧,去邻村求助祭司。长老们亲自就这个问题召开了一次简短的秘密会议,但什么也没透露。
(科拉乐声)
终于有一天,纳芒写给卡蒂娅的信寄回了村里。卡蒂娅担心丈夫的遭遇,连夜走了几个小时到管辖区的首府,那儿的一个翻译读了来信。
纳芒在北非,身体健康,他打听收割、节庆、河水、跳舞、那棵讨论场之树、村子等等消息。
(巴拉丰琴声)[7]
当晚,村里的老妇人们对卡蒂娅开恩,让她在年龄最高的长者的院子里列席和闲话家常。村长也因为有了消息而十分高兴,邀请邻近的乞丐大吃一顿。
(巴拉丰琴声)
又过了好几个月,大家又变得焦虑不安,因为纳芒再次音讯杳无。就在卡蒂娅打算第二次询问祭司时,她收到了第二封信。纳芒去过科西嘉和意大利后,如今在德国,并庆幸自己获得勋章。
(巴拉丰琴声)
有一次,一张简单的明信片揭露,纳芒被德国人俘虏,这个消息沉重地压在村里人的头上。长老们开会,并决定从今以后准许纳芒跳杜加舞(Douga)。任何人没有光辉的贡献不准跳这种神圣的秃鹰舞,这种马林凯人皇帝的舞蹈,每一舞步都是马里历史的一个阶段。卡蒂娅看到她丈夫高升到国家英雄的崇高行列,深感欣慰。
(吉他乐声)
时光流逝……两年过去了……纳芒始终在德国。他不再写信了。
(吉他乐声)
突然有一天,村长收到寄自达喀尔的信,通知纳芒即将回家了。村里立刻响起咚咚的达姆达姆战鼓声。大家唱歌跳舞到天亮。姑娘们做新曲准备欢迎他,因为献给他的老歌曲没有提到杜加,这曼丁戈人著名的舞蹈。
(达姆达姆鼓声)
但是,一个月后,纳芒的一个好友穆萨下士寄给卡蒂娅悲情的信:“黎明时分,我们在佳罗伊海滨。在我们同达喀尔的白人长官大吵时,一颗子弹射中了纳芒。他长眠于塞内加尔的土地下。”
(吉他乐声)
的确,这是黎明时刻。清晨的阳光刚刚照射海面,把大海翻腾的细浪镶成金黄色。在徐徐微风下,棕榈树仿佛也为这场晨战而沮丧,树干略微倾向海岸。乌鸦成群呱呱叫,用叫声向周围宣告那血染佳罗伊海边的黎明的悲剧……在血红的天空中,正好在纳芒的尸体上,一只巨大的秃鹰笨重地翱翔。它似乎对他说:“纳芒!你并没有跳这支以我的名字为名的舞蹈,别的人将来跳它。”
(科拉乐声)
我选用这首长诗,是因为它具有不容置疑的教育的价值。事情十分清楚,这是个明确、进步的叙述。理解诗并不只是个认知的步骤,而是个政治的步骤。理解这首诗就是理解人们所要扮演的角色,认识到自己的步伐,并擦亮武器。没有一个被殖民者不被包含在这首诗的信息中。纳芒是欧洲战场的英雄,他不断巩固宗主国的强大和持久,在他重新接触故乡的土地时,却被警察开枪打死了。这是一九四五年在塞提夫、法兰西堡、西贡、达喀尔、拉哥斯所发生的。所有这些为保卫法兰西的自由或英国文明而战的黑人和阿拉伯人,都在凯塔·福德巴的这首诗中重新出现。
但是,凯塔·福德巴看得更远。在殖民地里,殖民主义在战场上利用当地人之后,再利用他们作为退伍军人来破坏独立运动。在殖民地,退伍军人协会成为最反对民族主权的一个力量。诗人凯塔·福德巴促使几内亚共和国的内政部长粉碎由法国殖民主义组织策动的阴谋。果然,在退伍军人的帮助下,法国特务机关打算摧毁几内亚刚刚获得的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