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节日是人类的童年记忆
郭 红:这届“茅盾文学奖”,你的《农历》最后排名第七,大家都认为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得到这个成绩真是挺不容易的。
郭文斌:是,都说是这次评选中的黑马。对这本书,从内心来讲,我还是有些自信的,因为出版以后有许多出乎意外的事给了我信心。一天,我接到一位读者的电话,让我联系一下出版社,批发给她两千册书,她要捐给一些愿意接受捐助的学校,让孩子们去读。说来惭愧,当时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要么是百万富翁,要么是一时冲动。如果是一时冲动,几万元花掉,她的家人找我的麻烦该怎么办?所以就没有急着联系出版社,心想等两天再说。不想过了几天,她又打来电话,问联系得怎么样了。我仍然没有急着给她责任编辑的电话,而是找了个理由,到他们家去探究虚实。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也羞愧不已。房子面积不到六十平方米,很旧的楼,却收拾得很温馨。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居然特别支持家人做这件事,而且买了包书纸,说要把这两千册书包好皮,在扉页上盖上“像五月、六月那样成长”的图章,然后送给孩子们。
我真是非常感动,也非常惭愧。虽然这些年也做一些公益,但和他们比起来,真是太差劲了。同时,作为一个作者,觉得自己的书能够被一位读者用她微薄的工资收入购捐,真是非常安慰。于是就把责任编辑的手机号给了她。书到了后,她让我参谋一下如何才能让这些书发挥最大的效益。我问她想以什么形式流通,她告诉我两个原则:一不能让单位和记者知道这件事;二不搞捐赠仪式。我又一次受到震撼。
郭 红:这的确让人感动,相信还会有更多的人产生共鸣的。但是我想,大家对于小说基本的特质还是有一个潜在的理解。对《农历》而言,这种特质比较弱。你觉得是它的哪些方面打动了读者?有什么样的特点呢?
郭文斌:就本书而言,评委们能把它送到这一程我已经非常感激了。从小说本身来说,它确实不具备“茅盾文学奖”习惯上所看重的元素,但是评委们却让它进到前十,最后得票第七,我内心深处确实无尽感恩。至于你的问题,如果一定要回答的话,大概是它正好应对了现代人的缺失吧。不是说缺什么补什么嘛,我觉得《农历》可能正好补到了人们最缺的那一块。不知你注意了没有,《农历》在评选过程中的得票变化非常有意思,从178部进80部是第19名,到80部进40部是第11名,40部进30部是第11名,30部进20部是第8名,20部进10部是第7名,10部进5部是第7名,这是一个被逐渐认可的过程。我估计,刚开始有些评委压根就不知道这一本书,压根就没看,后来在北京集中阅读的20天,分组讨论时听到有些评委对它评价比较好,可能才补读的。
郭 红:我读的时候,从头读到尾都觉得很特别,感觉上微微有点怪,就是能感觉到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的那种坚持。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让两个孩子“二人转”一样唱到最后,而且没有故事。
郭文斌:对啊,十二年,多少物事都变了,可是一个作家的心没有变,这一点我对自己很满意。
郭 红:我觉得《农历》的语言很有特点。读你的作品,直接就能感觉到你的散文跟《农历》所使用的语言很不一样。
郭文斌:那是两个方向。《农历》是一个纯粹的世界,纯粹得有点另类,每当我的脑海中出现五月和六月这两个小精灵的时候,现在大家看到的这套语言就跟了上来。面对这两个绝尘的小天使,两个不流于世俗又在世俗生活中成长的小天使,说实在的,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点的时候,没有语感的时候,我是不愿意去写的。这十五个节日我整整写了十二年,就是这个原因。要我强行坐下来写《农历》,第一写不出来,第二也不愿意。说来大家可能有些不相信,要写某个节日,我总要等到对应的那个节日气氛或者说是气象到来才动笔。比如说要写《中秋》,我就等到中秋假期,关掉手机,首先进入那个世界,才动笔。在那个特定的气氛中,你会真切体会到什么叫“灵感”,因此,《农历》的语言实际上并不是我刻意要那样,而是自然生成的。
郭 红:开始写《农历》时会想到要用两个孩子做主要人物吗?
郭文斌:这大概也是天意。关于节日,在《农历》之前我已经写了很多了,那时写的都是散文,比如《腊月,怀念一种花》《点灯时分》《中秋》,等等。既然是散文,主人公当然是“我”。两个孩子的出现很偶然,那是1998年,快过大年的时候,一天,两个孩子从脑海中冒了出来,非常活跃,非常有感觉,几乎没怎么构思,文字只是跟着他们奔跑、狂欢,不觉就是四万多字,也就是《农历》中的《大年》一节。
郭 红:是不是用两个孩子形象的时候,你写《农历》就更顺了?
郭文斌:对。它把你的记忆储存打开了,带动起来的题材,还有你的情绪、情感是最最原初的,而且农历这种宏大的文化体系,这样大的框架,只用一个视角我觉得是不够的。
郭 红:但是你并没有用一个故事承担,每一个节气里面基本上来说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故事。
郭文斌:故事还是有的,只是不像传统小说那样典型,它是一种更“原始”的故事。在第三篇《吉祥如意》发表之后,李敬泽老师建议我改变一下叙述方式,不要老是两个小孩,但我还是非常固执地坚持下来了,因为只要一想到要把他俩换掉,就没了感觉,乔家上庄那个世界的门,一下子就关上了。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此,我觉得最高的写作原理,就是两个字——天意,作者只能服从它。
郭 红:可能改了以后你就写不下去了。
郭文斌:对,后来连着写出两三篇之后,敬泽老师默许了,也接着发表了,这让我非常感动。
郭 红:他是意识到了你的方式和题材的相衬吗?
郭文斌:应该是。现在想来,用两个孩子去表达,可能更适合“农历”。我觉得,大年也好,所有那些传统节日也好,可能都是人类的童年记忆,所以在越来越物化、越来越欲望化或者说越来越喧嚣的时代到来的时候,传统节日式微是必然的。传统节日本身就是一种人类的童年记忆,那是人类的心灵未受污染之前的状态,所以我觉得用两个孩子很相应。
郭 红:节日会给每个人留下美好的印象、很深的感觉。
郭文斌:那是,因为它是一个被高度祝福化的时空点。我现在有一个可能比较偏执的观点,那就是祝福产生美,因为祝福是“真”和“善”的媒介。相对于孩子来讲,因为他们的心灵没有被污染,更加适合祝福成长,借用古人常用的一个词,就是更加“相应”。
郭 红:但是“农历”的大部分节气、节日跟孩子是没有关系的。是不是你觉得孩子更适合在中间担任一种学习的角色?
郭文斌:对。“孩子”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分别。从心灵来讲,不存在孩子和成人之分,或许在孩子的眼中看成人的世界很幼稚很孩子气呢。现在人们一提起“童年视角”,往往认为是在简化叙事方式,是取巧。
郭 红:我倒不觉得是取巧,其实不是,你并没有因为他们是两个孩子而削减内在的力度。
郭文斌:因为背后的叙事者还是成人。
郭 红:尤其是我读《吉祥如意》的时候,最强烈的一个印象就是你的那些文字后面有一个潜在的问题、一个困惑。有一个追问一直在故事里存着,孩子们在追问,实际上这是你的追问。如果不存在这个追问,不存在你尝试着通过他们来解答,那你写的童年是幼稚的;因为有了这个追问,就不是幼稚的。说到底还是写作的质量问题。作品的质量上去了,这时候说你用儿童做主角,就是为了与你叙述的目标相契合,和你的主题相配,是这种感觉。
郭文斌:对。看完《农历》,大家会发现,相当的篇幅在对话,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叙事过程中,觉得只有对话才能表达你想要表达的,只能如此。后来,我在读传统经典的时候,十分吃惊地发现,对话也是著者最重要的动力模式。
郭 红:像《理想国》柏拉图,还有苏格拉底,包括孔子。
郭文斌:这可能是冥冥中的一个选择。
郭 红:这是你下意识地做出了一种与自己感觉比较相配的选择。
郭文斌:是的。当你写到那里的时候,问题自然出现了,你必须回答,一个对话就生成了。
郭 红:你也可以想象有另外一种方式,比方说“端午”,你可以写发生在端午的一个故事,把它起名为《端午》,但是那并不是针对端午本身的一个解说。
郭文斌:那是一种写法,但是作为长篇《农历》的特定节日,应该有一个特定的意象。
郭 红:你想把这个意象表达出来?其实这个很难。
郭文斌:对。完成一个特定的意象是不容易的,既需要特定的配料,还需要特定的配方。从一定意义上讲,十五个传统节日,就是十五个不同的意象。事实上也是传统留给后人的十五种精神营养。
郭 红:那你有没有过担心,就是用两个孩子的对话这种手法来写,故事性弱,会显得作品沉闷、不好读?
郭文斌:这个担心是有的,因为我在发了四五篇的时候,就有编辑明确地说我在重复自己,当时作为短篇分投,也有退稿,这个时候,如果定力不够的话,肯定会放弃。这时就需要一种寂寞精神作支撑,当然这种寂寞精神首先需要自信作底。有了这种寂寞精神,就能够有勇气和力量放弃暂时的红火和热闹,就会在心里想,不管你们认可与否,不管你们用还是不用,我都要把这个事情做完。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已经超越过自己一次,《大年》是1998年写完的,之后在各杂志社辗转,2003年才在《钟山》上发出来。如果一个作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迎合心理,遇此,肯定会放弃这种题材和写法。我之所以坚持了下来,是自信帮了忙,这种自信也是一种自觉,一种价值自觉。
郭 红:你是不是意识到了,从这个角度看生活是你所独有的,别的写作者不从这个角度看生活。
郭文斌: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当时我预感到了一种“天意”,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潮,他们是一群试图“还乡”的人,却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郭 红:你想为他们做“导游”?
郭文斌:对。因为我也是其中一员,天已经黑下来了,可是我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在我心急如焚时,我看到了炊烟,听到了母亲唤归的声音,那种欣喜是可想而知的,作为一个受益者,当然愿意拿这个感受和“伙伴”分享,不管他们信不信。
郭 红:你是说,《农历》是一条“回家”的路?
郭文斌:对。我还有一个观点,就是别人能做的、已经做得很好的事,就用不着我们再去忙乎了,我们应该做那些有永恒价值但别人又不愿意做或者做不好的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上人太多了,产品也太多了,重复实在没有多大意义。如果按照通常的长篇形式,《农历》确实靠不上去,但我觉得用传统的方式真是没有办法传达我的价值理想,就是我在创作谈中讲到的那段话:奢望着能够写这么一本书,它既是天下父母推荐给孩子读的书,也是天下孩子推荐给父母读的书;它既能给大地增益安详,又能给读者带来吉祥;进入眼帘它是花朵,进入心灵它是根。我不敢说《农历》就是这样一本书,但是我按照这个目标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