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即永恒

现场即永恒

郭 红:我觉得你的使命感还是挺强的。

郭文斌:我认为作家本来就是为使命而来的。

郭 红:你是认为每个作家都有不同的使命,还是文学有一个使命?

郭文斌:在我心目中,文学不是小圈子的,不是局限的,是一个普遍存在。既然它是一个普遍存在,那么它就应该具有普遍的价值和作用。通常大家认为文学具有审美、娱乐、教育、认识功能,但在我看来,文学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祝福功能。

郭 红:那就像问“文字对人有没有诅咒作用”是一样的,那过去有人弄一个小人扎上针诅咒另一个也是管用的?

郭文斌:应该是,但是首先受诅咒的是诅咒者自己,因为在那个诅咒发出之前,他的心已经被污染了。

郭 红:那个小人其实是他的镜子。

郭文斌:对。前段时间,我在西部作家写作营“文学与风景”主题讨论会上讲过一个观点:什么是风景?风景是被祝福的结果,也是这个道理。

郭 红:你这些说法令我觉得非常困惑。

郭文斌:是吗?那是因为你之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我现在提文学的祝福性,肯定有不少人质疑,但你仔细想想,确实是有道理的。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讨论文学吧。我之所以认定文学具有祝福功能,是因为我看到了文字对人的巨大影响。我们知道,人在最关键的时候作出的决定是受潜意识支配的。而潜意识从何而来?相当一部分来源于阅读。人们在平常不经意间读到的一句话,有时会影响他一生。如果一个人在最危急的时候想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就会做一个民族英雄;如果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脑海中冒出的是“过把瘾就死”,他可能真的过把瘾就死了。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古人之所以强调思无邪、善护念,真是非常有道理的。

郭 红:但我觉得这是观念在起作用,而不是文字。

郭文斌:不对。文字的组合本身具有诱导作用,这就像学生背英语一样,起初是一个单词,熟了就会成为一种肌肉反应,这时,单词已经变成潜意识。在我看来,人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眼睛带坏的,因为古人认为,任何进入眼睛的信息都是一个种子,所以古人把心叫作心田。我在《农历》里面写到过,杂草种子一旦进入良田,是根本锄不尽的,所以,文字杀人是看不见的。一个杀手只要一杀人,国家公权就会制裁他,但是一本糟糕的书要流通出去,是不可控制的,古人把它叫洪水猛兽是有道理的,它在影响读者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新近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拙著《〈弟子规〉到底说什么》一书中,我详细写到了这方面实实在在的例证。

郭 红:我担心因为有了这种想法才会有“焚书坑儒”。

郭文斌:啊——这个词让人恐惧,但“焚书坑儒”恰恰弄反了。我的观点可能有些不受时尚者喜欢,但我确实认为,文化是需要引导的,如果我们不给文化作一个引导,不给读者把关,任由市场调节,是很可怕的。

郭 红:基本的原则是要有的,但不能是管制。

郭文斌:至少应该有人站出来倡导,就是说作为文化工作者要有责任心。在《农历》里我写到了一个公案:当年,百丈老人讲课,下课了,却有一位听者站着不走。问有何事,听者说五百世之前他也是个讲师,只因为讲错了一个字,被罚做五百世狐狸,今日期满,请百丈老人送他一下。百丈老人应允之后,听者就不见了。百丈老人就让他的学生到后院去找一位亡僧,学生很纳闷。百丈老人说我让你们去找你们就去。找遍后院,没有亡僧,却有一只狐狸死在大青石上。百丈老人说正是。遂以僧礼厚葬。这虽然是个公案,但其中包含着大慈大悲。只是说错了一个字就被罚做五百世狐狸,那么这么多年,我说了多少错话,写了多少错字,如果要罚,恐怕是永无出期。

郭 红: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郭文斌:你就不由得从心里升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就把电脑里当年写的自以为很现代很先锋的作品,非常果断地删掉了,存也不愿意存了,何况拿出去发表。

郭 红:我感觉你很像个老师,不像个作家。因为你对观念、理论和教化这方面的心得和体会远远高于你对文学的虚构和感觉。

郭文斌:我们知道,一列列车如果方向正确,速度越快越好,如果方向错误,速度越快越糟糕。现在人们常讲细节决定成败,却没有人讲方向决定成败,这真是舍本求末。同样,我认为,如果一个作家的价值观正确,他的名气越大创造力越旺盛越有益于世道人心;如果一个作家的价值观错误,他的名气越大创造力越旺盛对社会的危害越大。

郭 红:现在西方人说,试一试吧,just try。孩子们说,这件事情我要不要做呢?老师说,just try。

郭文斌:这说的是局部的、一定范围内的尝试,但大创造首先是由方向决定的。比如说我要去北京,那我肯定要走向着北京的方向,如果向着广州,是肯定到不了北京的。再说,有些事情,孩子是试不起的,比如杀人,你可以试一试吗?比如吸毒,你可以试一试吗?比如未婚先孕,你可以试一试吗?

郭 红:刚才你也说到了爱情,这是我们访谈的惯例。我想问问,你对爱情的看法是什么?因为我们前面的访谈里张贤亮先生也谈得很精彩,王安忆也说过了,他们两个特别大的共同点就是认为不存在爱情。

郭文斌:对于爱情,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尊重并理解两位前辈的观点,但在我看来,爱情是存在的,而且它是永恒存在的。我认为“爱”和“情”是两个概念。我没有做过考证,就字面来看,“情”是“常青的心”,可见,“情”是让“心”“常青”的那个东西。而要想让心“常青”,最关键的是要有爱。那么,什么是爱?古人是怎么理解爱的呢?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把我的心拿出来给你,这派学者认为,那个繁体字中间的象形是“心”;还有一种说法,中间的那个象形是“胃”,什么意思?知冷知热啊。这倒是更像中国人理解的爱情,知冷知热。所以中国的爱情比较含蓄,因为它是一种知冷知热的方式。

郭 红:那就是互相心疼了。

郭文斌:对。所以,不管是“把我的心给你”还是“知冷知热”,我觉得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付出,都有一个利他在其中。因此,在我看来,爱是没有条件的付出。如果我今天对你好,心里就想着你明天也一定要对我好,在我看来,就不是爱。

郭 红:是交换。

郭文斌:对。我们现在通常讲的爱,像这种情形的很多。我在中山大学讲完这个观点,就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跟我讨论。他认为,如果不求回报,我的爱又有什么意义?

郭 红:爱就是无条件地付出但希望有回报。

郭文斌:我只能告诉他,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确实,当你真正体会过真爱,你就会觉得,爱本身就是意义,而且是最大的意义。

真爱是不求回报的,那是一种类似母爱的东西,父爱也一样,所以它永恒。只要这种关系一建立,我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父亲,这种关系就是不变的。因此,我还真有些认同女儿是父亲前世情人的说法,这种通过两世完成,最后变成一种纯粹的感情的时空穿梭,也许才是爱情。相比之下,今天的人们有些太心急了,第一次相见就说我喜欢你,第二次相见就说我爱你,第三次相见就说我要你,这是不是爱情?

因此,“情”应该由“爱”作大前提,而“爱”是无条件的付出。如果不符合这两个标准,那都应该是打引号的爱情。因此,我们现在谈论的更多的不是根本意义上的爱情。

郭 红:很特别,你的回答很特别,和你前面的理论是一致的。中国的传统文化对你的影响很深,就读书来说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或作品是什么?

郭文斌: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生我、长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是父老乡亲。

郭 红:有什么具体作品没有呢?

郭文斌: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我这两年在讲的民间传统。民间传统是和大地离得最近的那一层。当你生下来时,也许没有书读,但你不可避免地在接受民间传统。这一部分是最重要的。比如说,在上学之前,在父母的被窝里面听到的那些,在乡邻家的红白喜事时感觉到的那些,在父亲写的大红对联上看到的那些,等等。这是“人文”部分,更不要说“天文”了。

日月无声,昼夜放光。

天地不语,万物生长。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君子盛德,耕耘无声。

如来境界,无有边际。

有情众生,知泽知惠。

谨具牺牲,顶香奉献。

聊表寸心,伏请尚飨!

这是《农历》中“大先生”在中秋祭礼上读的一段话,你说,那无声的日月,不语的天地,无言的桃李,无声的耕耘,是不是一部部我们一生都无法读尽无法参透的大书呢?

郭 红:就是你从小耳濡目染的东西。

郭文斌:对。现在看来,正是那些成为我价值观的基础,也成了我为人为文的决定性导向。比如《农历》中,中秋节,“大先生”让五月和六月把从自家树上摘下来的梨分送给所有乡亲,姐弟俩当时还不情愿呢,谁想回来时包里装得更多。这本身就是一种最朴素、最有效的受教育。再比如,过大年的时候,“大先生”要带着五月、六月到无名氏的坟上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乱人坟上去烧些纸钱。还有大年初一黎明,“父亲”发现傻子家门上没有贴上对联,就把自家门上的揭下来去补贴。还包括各种形式的祝福、仪式,等等。

郭 红:你觉不觉得你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很幸运?

郭文斌:我觉得可能在古代所有的父亲都是这样的。

郭 红:古代并不是这样的完美社会。

郭文斌:我相信大多数都是这样,虽然他们并不一定都是“大先生”,很可能许多人都是文盲,但这不影响他们是大德智者。比如我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讲我奶奶那个时代,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烧一瓦罐开水,放在马路边,再来干自家的活。那水是给过路的行人喝的。

郭 红:现在你在路边放一罐水,谁敢喝啊?

郭文斌:对。即使你真放,别人也不敢喝了。我们已经永远无法体会那“一瓦罐水”带来的喜悦了。

郭 红:你现在所谈论的,对你有影响的作家和物事,让我觉得你对小说是不会再有什么兴趣了。我想将来你也不会再写小说了吧?

郭文斌:有这种可能,但也不一定。

郭 红:那你不觉得一个有才华的作家,放弃了他本来做得很好的东西,转而来宣传这种教化,就是说从一个写作者向一个教师转化,是否有点儿可惜?

郭文斌: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也不觉得是一个教师,我更愿意把自己看成是一个传统的义工。我到现在也没有说一定要放弃什么或者选择什么,我是比较接受一种就像农历中庄稼或者树木生长的那种方式,该开花的时候就开花,该结果的时候就结果,现在该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郭 红:不想刻意为之,只想顺其自然。

郭文斌:对。比如今天有一个人需要我去和他谈心,他很痛苦,很可能马上就要崩溃了,需要跟我聊一聊安详,那我觉得跟他聊天就是头等大事,我肯定不能因为我正有一个写作计划而拒绝他的诉求。

郭 红:如果一个人很痛苦特别想读到你写的长篇小说呢?会不会为了他写新的?

郭文斌:那当然,那我也许还会写下去。我觉得对一个作家来讲,还是开头那句话,缺什么去补什么吧。

郭 红:你希望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

郭文斌:我原来曾经设计过自己的一生,但是现在不愿意了。我更愿意有一种现场感,就是说时时刻刻都在现场,把这一刻作为永恒。因为现场是快乐的前提,或者说现场本身就是快乐。有那么一些日子,我寻寻觅觅拼拼打打却从来不快乐。现在,我更愿意把自己从不快乐到比较快乐的这个过程分享给读者。所以,我现在常常唠叨:我们追求权力难道不是为了追求权力带来的喜悦吗?我们追求财富难道不是为了追求财富带来的喜悦吗?我们追求爱情难道不是为了追求爱情带来的喜悦吗?但是,如果这一刻,我们就在喜悦中,我们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现场就是永恒。

郭 红:你今天说得很好,受益匪浅。原来对你的理解里面比较模糊的地方也感觉清晰多了。还有一个问题,西海固是一个很贫困的地方,但是在你的作品里我没有感受到这个东西,反而感受到那地方所带来的朴素、宁静和纯粹,这是你自己回望过去的感受还是文学加工后的效果?

郭文斌:在我看来,贫困压根就是一个假象。我这样说可能会引来许多人的反感,包括父老乡亲。他们会说你说站着说话腰不疼,你现在日子好过了,来说这个话,但是我现在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一个人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富贵”,即便他是亿万富翁,他也是贫穷的;但如果一个人真的找到他自己本原意义上的“富贵”之后,表面上他可能一贫如洗,但是他却是富有的。

郭 红:这是精神带来的富有,像特蕾莎嬷嬷。

郭文斌:从社会学意义上来讲,西海固确实是一个贫困的地方,甚至被联合国官员认为那里没有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但是我确实在那个地方感受到了可能在别的地方感受不到的“富贵”,我特别感谢上苍把我降生在西海固那个地方。

郭 红:给了你对生活理解的诗意。对于你这个人来说,可能把你生在哪儿你都要感恩。

郭文斌:但是如果上苍把我降生在北京、上海或者纽约,那就很可能没有《农历》这本书。

郭 红:但你可能会换角度写出别的作品,而心里同样感恩。

郭文斌:你这样讲,拓展了我的思维。我在感恩西海固的时候进入了一种执着,感谢你对我的矫正。

郭 红:能否请您对《黄河文学》的读者们说一句话?

郭文斌: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读者,只有知音,既是知音,就无须多说什么了。

郭红,哲学博士,《黄河文学》“文学的干净”栏目主持人。

(载于《黄河文学》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