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是假醒
田 频:郭文斌老师,您好!很荣幸您今天能接受我的访谈。您是一位小说、散文两栖作家,在您创作的作品中,您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推崇备至,特别是对经典,比如说《论语》《老子》《庄子》等,您甚至认为这些经典就可以带领我们现代人走出精神困境,重新回到人类的精神家园。请问,是出于什么样的信念或者经历让您如此执着地认为,这些与我们现代生活相隔如此久远的文学经典,能够发挥这么重大的作用?
郭文斌:生命是一棵大树,民族也是一棵大树。社会再怎么发展,总归离不开根的滋养。如果一棵千年老树,它的根有生命力,它的枝叶自会有生命力。《论语》也好,《老子》也好,《庄子》也好,这些经典,其实是我们的祖先对于生命根本规律的认识,是关于根本快乐的规律性认识,或者说是常识。
田 频:您把经典认为是我们的民族常识?
郭文斌:对。有人说,它离我们如此久远,事实上,对生命来讲不存在久远不久远的问题,这就像太阳已经存在了多少年,空气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大地已经存在了多少年,但是如果说因为它久远,就认为它过时,那我觉得有些偏颇了。
相反,愈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愈是随着潮流的更替,这些经典会更有生命力,因为它是根。
人有一个习惯,容易走丢,容易迷失。而越是容易迷失,容易走失,根就越重要。这就像作为孩子来讲,任何时候都离不开母爱的滋养。如果一个人拒绝了母亲,他就是一个断根的孩子。而断根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要与根本快乐、根本幸福断流。我们都知道李阳家暴,表面上看,是李阳的感情问题、人格问题,事实上是他断根了。他的枝叶再怎么耀眼,花朵再怎么耀眼,也是一个可怜人。
田 频:您说得非常好,您把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看得如此重要,作为集中体现我们传统文化的民俗节日,自然而然就进入了您的创作视野。从您最开始创作的《大年》到您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的《吉祥如意》,再到入围茅盾文学奖的《农历》,传统节日在您的笔下,获得了全新的诠释。您用文学的形式对传统节日进行考量,可以说是形成了小说节日史的一个创作体系。那么您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描述这些传统节日的?是为了重建国人的信仰,还是为了重新寻找什么?
郭文斌:不敢说重建国人信仰,但我至少有一个愿望:希望我的文字能够唤醒沉睡在人们心底,或者说潜意识层中的那一份生命力。在长篇《农历》的创作谈中我讲过,中国有两大文明传统,经典传统和民间传统,经典传统是会断流的,但是民间传统不会断流,没有哪个皇帝可以取消春节,不让人们过大年。我们都知道,一些大的王朝的更替,包括一些大的运动,让经典传统断裂,历史上的确有很多次,却无法让民间传统断裂。古圣先贤,非常智慧地把经典传统化存于民间传统中。换句话说,中国的民间传统,就是民间化了的经典传统,而且,相比于经典,民间传统更加生活化、趣味化,更加生动、形象、有血有肉,更有生命力,也更加润物无声。在一定意义上,它就是中国人的潜在信仰。
我们知道,习惯成自然,养成近天性,一种自然,一种天性,一旦养成,要比单纯的理念更有力量。比如说,一个人一旦染上烟瘾,就很难戒掉了,尽管他明明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同样,一个人一旦形成一个好的习惯,也会让他一生受益。中国的民间传统,就是让我们在耳濡目染中形成和幸福美满对应的良好习惯。
《农历》中的十五个节日,在我看来就是中国人精神营养的十五种重要元素,或者为蛋白质,或者为维生素,或者为铁,或者为钙,等等,不可或缺。没有这些节日,我们就会营养不良。事实上,它已经成为我们的血液。比如《大年》,它既是喜庆的演义,也是感恩的演义,还是祈福的演义,更重要的是教育和传承的演义。它让我们在一种带有基因性的精神狂欢中,体会生命的尊贵、温度和狂欢。这种民间狂欢我们在经典传统中很难体会到,因为经典传统毕竟是通过文字来体现的。
从一定意义上讲,节日事实上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古典生活。
田 频:对。已经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
郭文斌:在民间,伴随着二十四节气也好,伴随着各种纪念也好,每一个月都有节日,就是说每一个月,我们都在享受着精神大餐。
田 频:我们注意到,您在大力倡导重新审视经典的同时,2006年又提出了安详学。您的好多作品都具有安妥灵魂、温暖人心的力量,比如说《寻找安详》《农历》等。著名评论家雷达就曾经评价您的小说感动得他落泪。那么您认为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我们怎么样才能获得安详,怎么样才能实现这个真正的安详呢?
郭文斌:寻找安详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就拿拙著《寻找安详》来说,也是如此。现在已经重印七次,去年再版,今年出了精装本。在修订版里面,我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增补了走进安详的五个途径:给、守、勤、敬、信。
举个例子,我们每个人都会生气,可是没有几个人想过,人为什么会生气。如果我们把生气看作是一根一根羊毛的话,那么,用拔羊毛的办法是没办法把这些生气的羊毛根除的。那么,如何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要让生气的羊毛不存在,就要让生气的羊皮不存在,要让羊皮不存在,就要让羊不存在。那么如何才能让羊不存在呢?就要把自我变成大我或者无我。那么,如何去变?只有通过给予:把你可能的财富给别人,把你可能的体力给别人,把你可能的智慧给别人。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就去实践。
田 频:是的,我们也注意到了。
郭文斌:当初呢,还是有些舍不得,有些心疼,但是当我看到,因为我的捐助、带动,一些人从死亡线上回来,一些面临辍学的孩子能够继续读书,我尝到的快乐,比把那些钱装在兜里要多得多。当这样的喜悦积累到一定程度时,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财富的转移不再带给我很大的痛苦了。换句话说,通过给予,我的焦虑大幅度减少了。生命进入一种从前从未体会过的绵长的有温度的喜悦中。
田 频:可不可以理解为无欲?
郭文斌:可以吧。你看《农历》里面,五月和六月喜欢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打牌,为什么呢?没有焦虑。赢也是自家人赢,输也是自家人输,平常跟别人家打牌就会焦虑,因为五月、六月的心量是家。对于村长来讲,财富在村人之间转移,他没有焦虑,因为他的心量是村。对于国家领导来讲,财富在省和省之间转移,他没有焦虑,他还挺开心,因为他的心量是国。
可见,幸福和心量成正比。事实上,在一定意义上,心量就是能量。天在下雨,它是公平的,你拿出去一只碗它给你一碗,你拿出去一个盆它给你一盆,你拿出去一个大海,它给你一个大海。你有多大的心量,就获得多大的能量。而安详,是需要能量的,助人是需要能量的,如果没有能量,我们就没办法去帮人。
我们常常去求人,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能量,如果我们能量多了,我们就必然会去帮助人,因为这是自然规律。
这是通过“给”走进安详。还有守、勤、敬、信,都很重要,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就不说了。
最近,我又摸索到一些方法,编了一个顺口溜:三习二惯意纷纷,三途二径知道中。前者描述人的非安详状态,“三习”是非本质动机,非本质取舍,非本质占有,“二惯”是抱怨、生气,“意纷纷”是人非当家作主的一种状态,就像我们文学上讲的意识流,人就是被这种意识流带着流浪,直至忘了因何出发,从何出发。这里就不多说了。
后者是探讨如何把人们从非安详状态中带出来。“三途二径知道中”,哪“三途”呢?就是每天拿出一定的时间诵读经典,用直觉去读,不要去思考,只是把字音读准,文句读顺,尽管读就是。通过实践,发现它的好处非常多。
第一,你在读的过程中,没有焦虑,很享受,还有口水产生,甜津津的,说闲话时你会觉得口里有异味,但是读诵经典的时候没有;如果顺畅地读进去,身心会有一种愉悦感,会有微微出汗的感觉,非常舒服。一天,我突然明白,经典中为什么有那么多虚词、语气助词,你去试,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中的三个“乎”去掉,会一下子没了味道。我才明白,那些助词是多么美妙,多么重要,它是让我们通过读诵来享受生命的。古人真是太智慧了。
因此,如果文言文断代,将是中华民族的莫大悲哀。
第二,经典的能量高于普通读本,这个美国心理学家霍金斯已经证明。他认为,流行文化的能量级都在二百级之下,而经典极高。如此,我们读一小时经典相当于充了一小时电。这个我有切身体会。用直觉读一小时经典,人会神清气爽,但是读普通书特别是流行读物则相反。
第三,经典是圣人关于幸福人生的说明书,我们天天读它,就是预习幸福生活。
第四,经典是一面镜子,可以帮助我们改过。
所以,您要给武老师建议,让他利用他的影响力,向全国发出倡议,改革现代语文教学模式,把那些用来分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时间,用来诵读。看看现在的语文课堂,那么好的一篇古文,我们让孩子用在诵读上的时间大概不到五分之一,大多时间在分析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太可惜了。
田 频:时间都用在解释上了。
郭文斌:是。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分析的过程我们用的是意识,诵读的过程,我们用的是潜意识,而潜意识处理信息的速度是意识的好多倍。我们把最宝贵的东西丢掉了。
这是“三途”之一的“读”。
二是写反省日记。有什么好处呢?训练我们的反省力。每晚把一天的生活回顾一遍,看看哪些正确,哪些错误,哪些需要改进。比如在今晚的反省日记中,我就要写,早上因为接一个电话,迟到了,让你们在办公室久等了。再比如,在前段时间的反省日记中,我就考问自己:是否接受这次访谈?如果接受,动机是什么?是为了出名呢,还是利益读者?如果只是为了出名,就不敢做了,为什么呢?《了凡四训》讲,“名者,造物所忌,世之享盛名而实不副者,多有奇祸”。如果是为了帮助读者,那么再大的代价我也要做,再辛苦也要做。
就这样,每天反省自己的动机,反省自己的起心动念,反省自己的行为。天长日久,你会发现你的反省力提高了,而反省力对于一个人的幸福指数的提高太重要了。
再说,你想想,我们从现在开始写,将来几十本反省日记留给儿孙,比留给他们亿万家产更值钱。
田 频:这让我想到了巴金的《忏悔录》。
郭文斌:是,更重要。那么这是“三途”的“读”和“写”,第三是“改”。人的意义就是改过,因为只有改过才能提高我们的灵魂等级。稻盛和夫讲,希望他走的时候比他来的时候,他的灵魂更高尚一点。
事实上,生命的意义就是提高我们的灵魂等级。
比如说,一块冰,它是一个低层次的能量状态。你看它的特征,一块跟一块是分割的,利用率也不高,给它加热,它变成水,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割了。没有谁能够一刀把水切成两半,更重要的是利用率提高了。再给它加热,变成了汽,和水相比,不但有了流通性,还有升腾性。这个过程,就像生命的意义,不断地提高我们的能量状态。只有不断地提高能量状态,才能够享受到对等的状态带给我们的安详和快乐。
古人把鼻子到口中间的这个地方叫人中。有意思的是,其下的七窍里面,都是单开口,其上的全是双开口。你看,嘴、尿道、肛门,都是单的,鼻子、眼睛、耳朵,都是双的,在我看来,它是一个暗示,暗示生命要不断地向高能量超越。
而生命要从低能量超越到高能量,“读”“写”“改”是三个非常好的途径。“读”,训练我们的直觉力;“写”,训练我们的反省力;“改”,训练我们的行动力。如此,生命就从黑暗走向光明,从不幸福走向幸福,从不安详走进安详,最后到达本质状态。
我在《农历》中写过一个故事:有一位盲人,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上完课回家,她的老师让她打上灯笼,她说我是盲人打灯笼有什么用?老师说你是盲人但别人看见你可以让开你啊。她就打着灯笼回家,没想到路上还是跟别人撞上了,她就有些埋怨,难道你没看到我手中的灯笼吗?没想到对方说,你那灯笼里的灯早已灭了。这个盲人于是恍然大悟。她悟到了什么呢?一个人如果找不到他的本有光明,靠外在的光明是靠不住的,风大了它会灭,油尽了它会灭,摇晃了它会灭,但我们现代人更多的都在经营这个灯笼中的灯,而没有去寻找他内在的本有的光明。
“二径”,即两个条件反射:一,看别人的优点;二,看自己的缺点。具体来说,常说“你真棒”和“我错了”。要把说“我错了”训练成条件反射,就是用脸上的肌肉说出来,不要经过大脑。如果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这个社会马上就会成为和谐社会。
我们不但要学会从每个人的身上看到优点,还要学会从每件物上看到优点。比如,让孩子一天玩十个玩具和一天玩一个玩具,两种玩法,会造成两种活法。玩十个的孩子,长大有一个特点,总是喜欢“换”。工作不好,换;房子不好,换;老婆不好,换。而只有一个玩具可玩的孩子,他必须在这个玩具上找到多处兴奋点,不然他再没什么可玩,他要努力从一个玩具上找到多个兴趣点。这样的孩子,成人后自然比较专注,专一。我小时候就这样,一个泥巴,可以玩成一百个形状。
事实上,幸福和安详就是你的目光,天堂和地狱就在你的目光里,只要你把目光一变,地狱就变成天堂。但是现在我们好多人认为幸福在远方,到处去追逐,开着幸福的车找幸福,却跟幸福擦肩而过,让幸福成了一个灯下黑。
所以我常常说,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你静静坐下来,有一个蝴蝶就会飞过来落在你的肩膀上。但现代人说,哇!幸福就是蝴蝶,赶快去捕蝶吧,或者发明一种捕蝶的机器,完蛋了,蝴蝶永远飞走了,即使捕住,它美丽的翅膀已经被折断了。
为此,我讲过一个排比句:
我们追求财富,难道不是为了追求财富带给我们的喜悦吗?我们追求权力,难道不是为了追求权力带给我们的喜悦吗?我们追求爱情,难道不是为了追求爱情带给我们的喜悦吗?如果这一刻,我们就在喜悦当中,我们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古人是在最朴素、最简单的生活现场找到最丰富、最盛大的幸福的,现代人正好相反。
“知道中”,就是我这些年一直在讲的现场感,就是说我们吃饭的时候要“知道”吃饭,睡觉的时候要“知道”睡觉,但是更多的人是不“知道”的。我们常常一碗饭都吃完了,却不知道饭是啥面做的。我也调研过,很少有人躺下听自己的心跳,如此,我们就跟人籁之音错过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通常情况下,我们把一个杯子放在桌子上,会“咚”的一声,却不“知道”,正确的放法应该是轻轻地落到桌面上,这两种放法在内心的投射是不一样的。关门的时候,如果是轻轻地,你发现心中有爱发生,如果“咚”的一声,你的心里只有冰冷。
如果我们吃饭的时候错过吃饭,睡觉的时候错过睡觉,走路的时候错过走路,就会在幸福的时候错过幸福。不但如此,如果我们不“知道”,还会酿造悲剧。
任何一门学问,如果不能变成可操作的东西,它的价值就无法实现。我之所以编这个顺口溜,就是为了时时提醒大家回到现场,不时念叨一下,“三途二径知道中”。生气的时候,“三途二径知道中”,抱怨的时候,“三途二径知道中”。用它来提醒自己。
人是需要提醒的,是时时刻刻需要提醒的。有人说,教育就是不断的提醒,我非常认同。
而在“三途二径”当中,最好操作且最有现实意义的就是说“我错了”。当一个人能够把“我错了”说到条件反射,一开口就说“我错了”,这个人一辈子肯定就在和谐之中、幸福之中。因为“我错了”一出口,他的前面就是绿灯,他的周围就是和气。而一个常常看别人缺点的人,一眼看过去全是别人的缺点,自然就会抱怨,就会生气,就会吵架,就会动手,战争就是这么发生的。
所以我说,一个人如果不生气、不怨人,即使看上去没行善,也在行善,因为生气的时候,不但伤害了他人,更加伤害了自己。
田 频:是吗?
郭文斌:是的。我们要实现中国梦,怎么实现?在我看来,当我们每个人都面带微笑的时候,就已经实现了。在我看来,实现中国梦,首先要从两点做起,就是孔老夫子表扬颜回的“不迁怒,不贰过”。不迁怒于他人,同样的错误不犯两次。“不迁怒”说明什么?说明颜回的定力已经高到完全可以当家作主的程度,不然的话,他肯定会迁怒;“不贰过”说明什么?说明颜回的反省力已经到了十分完美的程度,不然的话,他就会犯两次。
最近,我还在日记的首页写了几句话:“争分夺秒读经典,咬定牙关克欲望”,“浪费时间就是杀生,改正错误就是积福”。
为什么要争分夺秒读经典?除了上面讲的原因外,还因为经典既是镜子又是能量。因为我们读经典的时候,用的是大整体的能量,相当于我们把电源插到交流电上了;如果我们离开经典,又相当于用充电电池了,充电电池用完就没电了。所以我现在有一种体会,当我烦恼的时候、劳累的时候,就读经典,读一个小时就精神了。
为什么说改正错误就是积福?因为人的生命是需要福气作保障的。中国人讲“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看上去是五福,其实是一福,那就是能量。就像一袋面粉,它是一个总量,你如果全拿它做面包,就没什么可用来做面条了,如果你拿太多的部分去发财,那么长寿就无法保证了,因此,要正确地分配它,而错误就是错误地使用能量。换句话说,错误就像我们面袋上的漏洞,如果我们改正它,就相当于缝上这个漏洞,是不是惜福呢?
另外几句话是:“弃浮名,得智慧;弃浮财,得实学;弃浮躁,得沉静;弃抱怨,得欢喜。”
我现在常常鼓励一些企业家把他们的财富变成能量带走。我说你想一下,这个世界上,哪些东西是将来能带走的?哪些东西是带不走的?凡是带不走的都不重要。房子能带走吗?存款能带走吗?如果能带走,汶川地震后,废墟下埋着多少存折,那些人带走了吗?那什么东西能带走呢?能量。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也在努力实践,比如把几千册书捐出去,看上去一下子几万块钱没了,事实上没了吗?恰恰相反,它存在你的永恒账户上了。为什么?当因为某本书,不孝敬的孩子变孝敬了,破碎的家庭变完美了,它所产生的那个感动,已经自动存在我的能量账户上了,虽然我们并没见面。
人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得不到的时候想得到,得到的时候怕失去。而我现在都有意识地把我的东西拿给别人,还怕失去吗?就是说,我都主动把频道切换到“失”上,还怕“失”吗?“患得患失”这个生命的负程序就不会对我起作用了。前段时间,我的钱包丢了,我明显觉得不像以前懊丧了,因此,要“弃浮名,得智慧;弃浮财,得实学;弃浮躁,得沉静;弃抱怨,得欢喜”。
田 频:听了您这番话,我觉得安详其实就要从我们身边的点滴小事做起,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就能获得安详。
郭文斌:是这样。
田 频:在阅读您的作品之时,总觉得您的作品继承了京派小说的一些传统,比如说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沈先生对中国农村特别是湘西的民风民俗了然于心,《边城》中有“狮子龙灯”这样的民俗节日描写,也有评论者称您为“北方的汪曾祺”,但是您自己却说看他们的作品比较少,那么对于这样的文学现象,我理解为文学自身内部的传承,您是否认同?
郭文斌:您的这个判断,我觉得很有质量。为什么呢?因为从根本性来讲,文学肯定有一个根本的相貌、根本的体征、根本的规律。这就像大米白面,再怎么做,它的味道还是大米白面,土豆再怎么做,它的味道还是土豆。
实事求是地讲,因为家里穷,我小时候基本无书可读,即使上了学,小学、中学压根就没有图书馆,考到师范,四年基本都在忙乎功课,我们学的是小教,除了背那些教学法,就是忙乎小三门——音乐、美术、体育。农村出来的孩子,以前没有接触过这些,为之用去大量时间。第二年,得知获得三年“三好学生”就可以被保送上大学后,又努力把每门功课考过八十五分,因为学校规定,只有每门功课都过八十五分,才有资格获评“三好学生”,又平均用力,每学期十几门课,样样都要考八十五分,更没有时间读文学类书籍了。结果拿到三年“三好学生”,还是没能上得了大学。毕业后到母校教书,养家糊口,根本无法像科班大学生那样系统阅读现当代文学作品。所谓的京派、海派,等等,不怕您笑话,当时都没有听说过。后来考上教育学院,两年时间了还在拼命读先锋小说,您提到的这几位作家的作品,恰恰是在评论家讲到我的作品像他们的时候,我才买回来看了看。说实话,一方面觉得自己跟这些大家还是没有可比性;另一方面,又觉得我们骨子里还是不同的。
田 频:在您的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您对文字怀着一种感恩和敬畏的心理,比如说您在作品中多次引用了“掘藏师”和“百丈怀海”的故事,在您的生活中,您也践行“文字养心”的原则,把《黄河杂志》办成了一份可以带回家让孩子看的杂志。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您认为要最大范围地实现这种文学理念,应从哪些方面着手?
郭文斌:一定要先做出成效让大家看。中国古人关于教育的次第是,先演后说。“演”就是为人们做个好榜样;“说”就是讲理。但在我看来,“演”更重要。你看那个繁体“聖”字,由三部分构成,左边为“耳”,右边为“口”,下面为“壬”。前二者好理解,后者是一个人弯腰站在大地上,组成一个意象:把你的所学讲给大家听,做给大家看。只听不说不行,只说不听不行,听说都做到了还不行,还得力行,大家才相信你。“壬”的意思是,一个人弯着腰立在大地上,极其谦虚的样子,也就是做出谦虚的样子让大家看。如果你讲得头头是道,但没做到,别人是不会相信的。古代如此,当今社会,更要如此。
为此,我和我的团队,这些年既在倡导,也在实践,《黄河文学》编辑部也好,文联也好,学会也好,都在做。比如说,汶川地震后,编辑部的同志,顶着35℃的高温,忍着蚊子的叮咬,一本一本叫卖《黄河文学》,最后募集到一万多块钱,买了礼品和书,捐给在我们这边借读的青川的孩子,等等。
如是公益行动,确实感动了一些受众,促使他们加入我们的公益行动中来。比如这次访谈的录音,我会发给四川一位名叫小川竹的大学生,她会连夜整理出来,她就是当年在这儿借读的一个孩子。那次捐赠活动后,一直跟读我的博客,之后自愿申请做义工,已经做了好几年了,我的不少录音,都是她整理的。再比如,拙著《守岁》的责任编辑、浙江文艺出版社的项宁女士,自己义购拙著向贫困地区大量捐赠;推荐《寻找安详》到中华书局的中山图书馆的吕梅馆长,已经向西海固地区捐了几十万的图书和文具;石家庄弘贤婴幼园的园长赫欣女士,陆续义捐《寻找安详》,大概已经超过五千册;承德的企业家董奎龙先生在宁夏西吉县新营中学设立了奖学金,等等。这是外地的同志,本土的就不用说了。
所以,每个人都是可以被感染被点燃的,只要你做到了。因此,人们不但看你如何说,更重要的是看你如何做。
田 频:在您过去的小说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您对“先锋文学”的模仿和借鉴,比如《陪木子李到平凉》,我就觉得和格非的《青黄》有某种相似之处。您能具体给我们谈一下,您是怎样成功摆脱了先锋小说阴暗、畸形的写作模式的影响,选择了诗意化和善意化的写作路径?
郭文斌:很惭愧,当年确实写了不少现在看来有些不太健康的作品,而且赚了许多版税。记得当年有一家发行量在全国第一的地方文学刊物要给我开专栏,一年发二十四篇,现在看来那些文字不少是不堪回首的。尽管当时责任编辑是出于好意,自己也觉得写得很过瘾。
我是如何摆脱那种状态的呢?打个比方,一个孩子在外面闯世界,当时很愤青,觉得离家出走很时尚、很酷,但在外面玩了一圈,流浪了一回,最后发现不好玩了,还是怀念有母亲味道的地方,有热饭吃的地方,有温暖的地方,他就回来了。这个时候他回到家,是他的一个自然需求。或者说,有一个人打着灯笼在黑暗中行走,但突然发现太阳出来了,他就会“噗”的一口把灯笼里的灯吹灭,因为没必要了。跟太阳相比,这个灯笼再怎么好玩,毕竟还是灯笼,就这么一个自然的过程。
田 频:您的创作历程也和绝大多数作家一样,经历了早期的彷徨和探索期,最终您找到了内心的安详,回归平和及诗意化的写作。是不是很多作家都会在成熟后达到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郭文斌:这个我不敢评价,但根据我的观察,不是这样的。不敢说大多数,但可以肯定地说,多数作家一辈子都无缘走进这个“天人合一”。因为现代性写作格局本身就是一个欲望格局,作家们难免被欲望绑架,很少有人挣脱这种绑架。说得严重一些,如果不拼上性命,拿出斩腕断臂的勇气,很少有人能杀出一条血路,获得新生。
在今天,非欲望写作的作家太少了,就像我们西吉县有位农民作家,记者采访他,听说你写了一部给奥运会的献礼作品,请问在哪出版的?他说,还没出版呢。主持人就很惊讶,哇,献礼作品没出版怎么献礼?他说,我把我心中的一份祝福写出来就已经献礼了。
我认为这才是纯粹的写作。但是当一个作家成名之后,不要说别人,就我现在,好多家出版社都在约稿,只要你愿意把稿子拿出去马上就会出版,马上一两万块钱就会到手。对于不少作家来说,这当然是暴发的好时机,但我却不愿意这样干了。
我的编辑今天也在场,他们知道我的许多书稿,比如说《农历》,出版社马上要印了,我又要回来修改,复印好多份,让大家看,不妥的地方,不能读给自家孩子听的地方,我都会认真修改掉。如此,一直修改了五次,在申请第六次的时候,编辑说,郭文斌,得了吧,我当了几十年编辑,出了几百本书,没见过像你这样追求完美的,我实在没有耐心再给你寄第六次,我才实在不好意思再申请修改第六次,不然的话可能还会修改下去。如果再修改下去,就会错过上届的“茅盾文学奖”评选了。
一个作家要对他的作品负责任,一部作品一旦流向社会,就再也无法控制它了,你再想修改都没可能了。现在,我每当碰到当年出版的拙著,比如在旧书摊上,碰到一本回收一本,但是毕竟流到旧书摊的太有限了。
一个作家要想摆脱欲望的绑架,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欲望太强大了,不下狠心就会被它绑架。听说一些出版社,为了约到一些畅销书作家的书稿,会派出美女攻关,看你动心不动心。要想在这些欲望面前不动心,确实需要定力,需要真正明白写作跟我们生命的关系。
所以我现在到媒体去演讲的时候,常常讲一个故事:
当年百丈老人讲完课,后面有一个老人站着不走。他问,你还有什么事吗?这位老人说,五百世前我也是一个讲师,只因为讲错了一个字,被罚做五百世狐狸。现在五百世期满,请你以人的礼节送我一程。百丈老人就答应了。他的学生果然在后院的一块大青石上看到一只死去的狐狸。
看到这个公案,我非常紧张。人家讲错了一个字被罚五百世,这些年,我讲错多少?写错了多少?要罚,不知道是多少世!了无出期!
现在,有多少作家明白这个道理?
文化工作者要做善事,是大善;要做恶事,是大恶。杀人不见血,指的就是作家。
就像你说的掘藏师的故事,这个世界上之所以有掘藏师,正是因为首先有一批不为名利写作的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他们能够把自己倾其一生写出来的著作埋在地下,等待缘分成熟,让后人去发现。现在的作家有几位有这样的耐心?写作之前,对不起,先签好合同。而古人的书,不但不强调版权,还“欢迎流通”。所以,我现在常常讲一句话,希望我的书被盗版,只是希望盗版的水平稍微高一点,不要有错别字。我从来没说我要反盗版,我从来没有到出版社查过账,比如版权页上的印数是三万册,实际上他们印了六万册。我从来不干这个活。我说你们印得越多越好,因为我也在捐嘛,你替我捐出去不是更好吗?只不过你在捐的过程中得了一点好处,没关系的。
在这方面,我们真要向古人学习,学习古人的心量。古人写作的目的是什么呢?度人于苦海。看到别人落水了,把他捞起来。而我们现在的一些作家,明明看到那个人要跳楼了,不但不救,还推一把。不说别人,当年的我就没有做好,所以心存愧疚,将功补过吧,通过做公益来补偿吧。
田 频:刚才我们谈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现在有很多人认为我们中国古代文学太多强调了这种“天人合一”,而缺少自我批判、自我分析的精神,很多评论者认为当代文学要走出困境,就要向西方的经典文学学习,要重塑自我批判、自我分析的精神。您是怎么看待这个观点的?
郭文斌:我当然不同意这种观点。事实上,“自我”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局限,是一种沉睡状态,一种假醒状态,说得严重一些,就是一个病态。一个身处梦境的人,再怎么批判,还是梦境,再怎么分析,还是梦境。你都在梦中,都没有醒来,又怎么保证那个批斗不是梦呢?让梦游的人给梦游的人带路,只会是双倍的梦游,对不对?
就是说,这个论题从一开始,大前提就是错的。而中国古代文学强调“天人合一”正是中国古人的智慧之处,事实上也是谦虚之处。一朵浪花,要想批判大海,多少有些不自量力吧?一个婴儿,要想批判父母,多少有些不自量力吧?不要说批判,对于一个孩子来讲,如果母亲不告诉他,他都永远无法知道父亲是谁,何况母亲经历的一切?个体生命太短暂了、太渺小了,在根本规律面前,在大自然面前,我们只有“合”的份、“顺”的份,何谈批判?再换句话说,真正的圆满的自我批判,本身就是“天人合一”。
田 频:对。
郭文斌:所以,我个人认为“批判”这个词本身就有问题,因此刚才说了要多看好处。
田 频:看别人优点。
郭文斌:要批判,就批判自己,浪花啊,你太渺小了,赶快变成大海吧,一旦离开大海,你就会干涸的、就会消失的、就会没能量的,再别狂妄自大了。你看《周易》,所有的卦都是吉凶参半的,只有谦卦是吉祥的。浪花,谦虚一点吧。
所以,我个人认为,还是少批判,多赞美,少指责,多感恩,这才是正确的态度。多赞美祖先,多赞美父母,多赞美老师。
多少年来,我们在批判父母,结果呢?没根了;多少年来,我们在批判老师,结果呢?没杆了。无根无杆,花和叶怎么长久?
田 频:难以存活。
郭文斌:和谐号列车,要想快速行进,需要双轨做出保障,左轨孝道,右轨师道。现在,要是师道尊严丧失了,学生都可以在老师上课的时候把矿泉水瓶子扔过去,老师还怎么做?要是儿女们都可以拍着父母的肩膀叫哥们了,父母还怎么做?而没有了孝和敬,意味着一个人堵塞了精气神的通道,而一个人如果没有了精气神,是无法保持他的生命力的,所以还是应该少一些批判,多一些赞美,多一些感恩。
田 频:我觉得,少批判、多赞美、多感恩这种文字理念在你的作品里面一直得到体现,因为我发现您的作品故事性和戏剧冲突比较少。您的文学作品似乎都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比如说《吉祥如意》是姐弟俩上山采艾的故事,《大年》是一家人过大年的故事,其实说情境更恰当。有的评论者用“慢”来概括您的文字风格,您是否同意?
郭文斌:我非常同意。我不但希望我的文字能达到一种慢的境界,我更希望它能达到一种静的境界,我还希望它能达到一种安的境界。就是读者一读就能沉静下来,这是我的期待。
田 频:能获得内心的平和。
郭文斌:对。能走进安详,这是我的期待。实践证明,还不错,比如在《寻找安详》修订版附录中分享的那八位读者,就是首版《寻找安详》的受益者。有人籍之走出了重度焦虑抑郁,有破碎的家庭籍之破镜重圆,有叛逆的孩子籍之走向正道,等等。这正是我期待的。
田 频:我发现您的作品即使是描写上山采艾这样富有诗意化的故事,都隐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不知道您自己有没有觉得,是不是您的潜意识中间,有着对这种美好事物的幻灭的恐惧?
郭文斌:非常感动您看到了这一点。从总的生命色彩来看,它是忧伤的,因为相对于根本快乐,也就是安详,非安详地带的生命就是一个忧伤,因为它的构成材料是“情”,而情这棵大树不可避免地要结成忧伤这个果实,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一个人要想彻底走出忧伤,只有到达我在《寻找安详》中讲到的那种“没有想法的地带”,而那个地带是反文字的,也就是说,它是一个“零词语”地带、“零意识”地带。而文学,又是意识的产物。虽然应用直觉写作的作家可能离这个地带近一些,但文学毕竟还是以文字为载体的,只要我们还用一丁点意识,就不可能完全走出忧伤,因为意识的另一面就是情感。
通俗地说,只要我们用文字,就会不可避免地走进忧伤,只要是文学,就会不可避免地走进忧伤。为什么呢?因为文学本身是一个情感的产物,而情感的另一面,就是忧伤。
我的写作更多地是用直觉,这可能是跟别的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尽管用直觉,我们仍然需要一个载体,那就是文字。只要用文字,我们就会不可避免地进入意识层,而意识的另一面就是情感。只要用文字,它就会有色彩,这种色彩,其实就是你说的忧伤。
再说得彻底一些,只要你是人,就会不可避免地要经历忧伤,因为人的本质特征就是忧伤。为什么呢?因为你只要是人,就有人的属性,人的属性是什么呢?生、老、病、死。这是不可避免的。古人认识到这一点以后,劝我们走出这个怪圈,并为之创造了许多方法论和许多超越性的方式,包括儒释道,但最终都指归于一种不用文字的境界。
人是如此,而文学是人学,它就不可避免地忧伤。我的忧伤跟别人的忧伤不同的是,我希望更多的人能走出忧伤,所以我的忧伤是来自希望人们不再忧伤的忧伤。
田 频:我发现您的作品中,有的作品不仅仅是有忧伤,比如《玉米》和《剪刀》。《剪刀》就是写一对贫困的夫妻没钱治病,妻子自杀的一个故事。《玉米》这个故事读到后面,给前面充满童真的游戏世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这类作品在您的整体作品中不是很常见,您一般对这些苦难啊、贫困啊写得很少,您在创作这类作品的时候,动机或者目的是什么?
郭文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前我更多的是让人们看到钱币的正面,现在想让大家看到反面。以前想通过光明把大家吸引进光明中,现在想通过黑暗把大家推进光明中,让大家看到痛苦的那一面是不好玩的,那么我们赶快离开痛苦,走进根本快乐,走进安详。
田 频:我们都知道,您的家乡曾被定义为人类不能生存之地,饥荒、贫穷在您的作品中也屡次出现,但是您把这些“苦难”视为人生存之“常”,苦而不痛,难而不畏。有评论者认为您这是对饥饿、残缺的生活及理念的歪曲,您怎么看待这一观点?
郭文斌:我觉得他们这种看法恰恰是一种歪曲。为什么这么说呢?所谓“苦难”,只不过是一个词语,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苦难,也不存在绝对的贫穷,就像一个亿万富翁,如果他没有找到根本快乐,他还是贫穷的,因为他得到的财富是一个“片段存在”,不永恒。再说,一个人拥有天下,如果他的心中没有爱,他还是贫穷的;一个人即使富可敌国,如果他的心是穷的,他还是穷的。
事实上,贫穷也好,苦难也好,都是外人“看”到的西海固,一个没有真正在西海固生活过的人,是无法真正“看”到他们心里的世界的。心,只有用心才能“看到”,用眼睛是看不到的。
西海固人到底是不是就很苦难呢?我觉得只有西海固人有发言权。我曾经设想过,如果有一天我回到老家,看到西海固变成了香港,我想那也许是西海固人真正的苦难到来了,对不对?我现在回去,已经找不到当年那种幸福感了。当年,我常常喜欢一个人出去,晚上,明月当头,一个人在山顶,一伸手,明月就像苹果一样落在手上,真是手可摘星辰,那种安静,会让你一下子进入本质。在那一刻,你可能不会像商人一样,大把大把地往腰包里装钱,但你的心灵中却装进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那是一种大幸福。
我曾带一些博士到我们村上住过,他们向往得不得了。记得有一次,有一位天没亮就起身到山头去了,因为村里有狗,我就出去找她,没想到她说,别说话,让我安静地享受鸟叫的声音。
这时,说话都是一种打扰。你说这样的状态是苦难吗?
当然,西海固人的生活确实比较艰苦,比如水的问题、上学的问题,但是苦难不苦难,我们要全面去打量。如果一个人现在是亿万富翁,但他的心是穷的,那他还是一个穷人;而一个穷人,如果他的心是富的,高贵的,那他就是富翁。
田 频:所以您更看重的是内在?
郭文斌:对。心灵跟环境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亚历山大征服印度之后谁都不想见,就想见第欧根尼,第欧根尼是个什么样人呢?用减法生活的人,不要房子,不要老婆,甚至不要衣服,最后手上只有一件家产:讨饭的钵。突然有一天,他看到狗在河里喝水不用碗,就自觉很羞愧,哦,狗喝水不用碗,我为什么要用碗?于是把最后一件家产扔掉了。亚历山大找到他后,他正在沙滩上晒太阳,他说,第欧根尼先生,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按俗常,他应该说,给我一百万吧,给我个庄园吧,要么给我一个大臣干干吧,但他没提这些要求,他提了一个什么要求呢?请你稍稍让开一点,不要把我的阳光挡住了。
我这样说,并无意于代表西海固父老乡亲拒绝人们的帮助,没这意思,我们也很感恩外界对我们的帮助,这一份心很珍贵,但是要说西海固人活在苦难之中,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妥当的。
《了凡四训》里有一个故事:当年,有一位小女孩,到了一家寺院,身上只有两文钱,全部都拿出来做了供养。方丈见之,亲自为她主持仪式。后来她发达了,进了王宫,做了王妃,带了数千金来供养,方丈却只让他的徒弟主持仪式。王妃就问,当年我只供养两文钱,你亲自为我主持,今天我拿了这么多金子,你却只让你的徒弟主持,为什么呢?方丈说,当年你虽然只供养两文钱,但是你的心是满的,现在你供养数千金,但是你的心空了一半。
所以,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苦难和幸福,只存在苦难的心和幸福的心。
田 频:说得很好。我们觉得,您把价值的肯定评判全部给了您心仪的乡村文明,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是推崇备至。但是我们也知道,传统文化有它落后愚昧的一面,是不是您在您的作品中特意回避了传统文化中愚昧或落后的一方面,而只展现正面的一面?
郭文斌:我个人认为,真正的传统文化,它不存在愚昧和落后。如果说传统文化中有落后愚昧的因素,那也是传播传统文化的人身上的落后和愚昧折射出来的,借用一句非常朴素的话,就是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经不存在落后,不存在野蛮,因为它是古人发现的生命根本规律。既然是根本规律,就不存在过时不过时的问题。正如不存在唐朝的太阳和宋朝的太阳之不同,不存在唐朝的母爱和宋朝的母爱之不同。是太阳,就会照耀大地,是母亲,就会爱儿女。这种对大自然和生命根本规律的认识,就是传统。
现在,我们有些人之所以大谈传统落后,那是因为他本身落在传统后面。就像一个马拉松赛跑队伍中的人,他本身落在最后面,却说前面的人有问题。还有一种人,他懒得登山,在山脚下面徘徊,却说山顶上的那些人有精神病,山底下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山顶干什么?一个人如果不登到山顶,是永远无法理解登到山顶的人发出的生命之叹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样的人生之叹,只有登到山顶的人才能发出来。可是现在,好多人连《论语》都没读过一遍,却对孔子指指点点。这种人不但可悲,而且可怜。
田 频:现在是一个科技迅猛发展的年代,电视、网络等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眼球,当代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一种退化的现象。您有什么好的建议能让当代文学走出这种困境?
郭文斌:要想让当代文学走出目前的困境,重获力量感和影响力,就要让其成为人们根本快乐的资源,换句话说,就是要把它变成生命不可或缺的精神营养。科技再迅猛发展,电视、网络再吸引人们的眼球,它们也不能代替水、粮食、空气等这些资源。时代再发展,社会再变化,人们总归要吃饭,总归要喝水,总归要睡觉,总归要寻找安全感。只要文学不丧失作为人的精神营养的功能,只要它还具备大米的品质、水的品质、阳光的品质、空气的品质、母亲的品质、哺育的品质,就没有人能够拒绝得了它,离得了它。而持文学要死了呀要没落了呀等的悲观论者,显然是因为没有看到文学的这种不可替代性。
文学,本来就是人们的精神食粮,却被今天的人们抛弃,什么原因?我觉得不在时代,而在文学本身,是因为文学本身轻贱了自己,或者说,放弃了自身的营养性。就像一个母亲,放弃了她作为母亲的责任,当然就要被儿女们抛弃了。
去年,《黄河文学》印到一万份,据《文学报》报道,全国每年印一万份的文学刊物的也就十家左右。同样是去年,《人民日报》以整版篇幅刊发大型文章《文学期刊:差异性建构文学的共同体》,重点介绍了国内十余家刊物,《黄河文学》就是其中之一。我们编发的稿件,不但频频在全国获奖,且持续被《新华文摘》等刊物转载,还在由中宣部、央视联合摄制的全景展示党的十六大以来文艺战线取得新成就、新突破的大型电视文艺专题片《为时代放歌》中作为文学类的成就被重点介绍。
田 频:对。
郭文斌:从我个人的创作上,我也没有体会到这种悲观。我的第一本书,总印量才两千册,现在,别人一次义捐就是两千册。《寻找安详》,首版不到一个月就售罄,好多人一买就是一二百本,甚至几千本义捐。《农历》和《守岁》,也基本上是这样。现在,拙著只要出,首印没有低过一万的,基本上半年之内都会重印。像《农历》,现在已经重印六次了,《寻找安详》七次。
田 频:你太谦虚了。
郭文斌:大家都给了这样的捧场,那么我坚信,那些大家,他们只要稍稍注意一下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读者肯定会更加拥戴。因此,正确的形势应该是传媒越发展,文学就越发展。网络如果你用好了,也是传播正能量的工具啊。这就像坐动车,有了它,我们不是到达目的地更快了吗?所以,网络不值得我们紧张,其他现代传媒也不值得我们紧张,问题是我们得首先生产出可供网络装载运输的精神产品,不然的话,网上没有什么东西可刊登啊,只能刊登一些低级趣味的东西,对不对?
如果有一天网站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主餐厅,成为人们获取正能量的平台,负能量的平台自会关闭。趋光是生命的本能啊。所以,我坚信,文学永远不会死亡,文学永远有市场。网络等现代传媒,我们用好它,它就是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们的伙伴。
田 频:谢谢您,最后还想问一下您最近的创作情况,或者您最近有没有什么创作计划?
郭文斌:实话说,我暂时停下了我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也暂时停下了许多约稿,包括许多通常意义上文学作品的创作。现在我比较感兴趣的,是用一段时间好好地写反省日记,等哪一天没有什么可反省了,再写长篇,那可能就是真正的正能量了。现在的我还有很多习气,一个带病毒的人,他生产出来的产品,多多少少是带着病毒的。所以,我现在不着急,只是结合改过,结合做公益,把反省日记认真写下去。将来有一天,交给能够读懂它的人,他看到,哦,有一个叫郭文斌的人,当年是这么改过的,是在这么寻找安详的,是在如此跟欲望作斗争的,是在如此一天一天地超越自己的,是在如此探索让文字更大限度作为种灯去点燃读者、作为大米去营养读者、作为唤归的声音去引导读者的,那我就知足了。
我的理想是,过上五百年,还有人在读我的作品。后人从他的书柜上拿出一本名叫郭文斌的作家写的书,他很喜欢,很尊重,那我就含笑于我该含笑的地方了。所以,《农历》在上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中,在最后一轮投票中排名第七,有许多朋友安慰我说,别气馁啊,下一次就是你啊。意思是,要么你就冲进前五名,要么你就干脆别提名,第七太可惜了。
田 频:已经很了不起了。
郭文斌:说实话,对这个名次,我已经非常知足了,我非常感谢评委们,把《农历》送到那一站。在这里,我要说的是,作为作家,一定要清楚,获奖重要,但还有更重要的。陈建功先生讲过一句话,我特别赞同,他说,好作家只追求来世报。现世报是重要,但现世如果很精彩,可是过了若干年再无人问津你的作品,你还是失败了。
田 频:我们期待您美丽和安详的文学世界在您的笔下不断得到拓伸和延展,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带领我们走进安详。
郭文斌:我也非常感谢武汉大学,感谢於可训老师,感谢田博士,感谢你们一行,也希望能够借你的笔把安详传播给更多的人,也传播给武汉大学的学子们,传播给《小说评论》的读者们。谢谢,辛苦了!
(载于《小说评论》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