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精神是安详
郭 红:读这本书的时候,明确地感觉到你想要提供一种方式,你有许多东西想要告诉读者,有一种教化人心的企图和打算。我觉得文学的形式是无穷的,可以说很多形式都有自己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提供一种新的长篇小说的形式,就丰富了小说的领域,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传统小说的形式无法承载这个东西。就是说你用你独特的方式,用只属于你自己的调调来唱这个歌,但是不等于别人用别人的调调就唱不了这首歌。
郭文斌:我同意你这个说法,但是从“农历”本身来讲,首先它的节奏是慢的,甚至我觉得慢都不合适,应该是静,尽管它看上去非常狂欢。如果用传统小说的速度、节奏来要求它可能不适合。你看“点灯时分”,当我们面对面前的灯海、灯花的时候,那种心如止水的过程,事实上是一个走进安静的过程,也是一个走进纯粹的过程。
郭 红:因为你是在写传统节日,这种时候你开始回望、凝思,当然会是安静的,你必须进入这种境界和状态才和节日相配。
郭文斌:对。以前我也写过一些传统节日的散文,发现文字快不起来。我还写过一篇《大年是一出中国文化的全本戏》,倒是写得很快,读者反映也很好,转载率也很高,但是我自己知道并没有进入“农历”的血脉,还是在概念中空转。
郭 红:你是在作知识性的介绍。
郭文斌:对。因为没有进入农历的核。每一次回老家,当我走进那个小山村的时候,从那个山头上走过的时候,就觉得进入了一种节奏,那就是静。每次回到老家,晚上我都会一个人出去,坐在山头上,抬头,明月就在当空,一伸手,星星就在掌心。那种寂静,真是有种融化人的力量。这几年已经没有当年的感觉了,因为村里已经有拖拉机和摩托车这些东西了。当年没有这些东西的时候,那种持久的浓烈的厚实的寂静,真是太震撼人了。我觉得传统节日本身就是农耕文明这个根结出的一种果实,当我走进那个山村的时候,我已经得到了滋养。当然,现代人不可能都到小山村里去生活,我们需要在城市的喧哗中找到安静。
郭 红:现在的生活方式已经完全变了,比如城市化,不能像原来一样按节令来了,但是当你和土地有接触的时候,你会发现大自然节令的奇妙之处。
郭文斌:那是妙不可言的。我们知道,农历时代肯定是回不去了,但是我们完全可以找到“农历精神”。“农历精神”就是类似于一种安详的东西,它作为人的基因也好,集体无意识也好,肯定是在我们生命中存在的,它甚至可能是我们健康、幸福的保障。
郭 红:你好几次提过你原来得过一个大病,遇到高人指点,要你安详,从此你对安详从内心深处是信服的,而且我知道你也是在执着地传播着这种观点。
郭文斌:是的。我因此而获得了再生。作为一个人,受恩图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当年,我可真是身心疲惫、身心焦虑、身心交瘁,现在,这种症状消失了,想想看,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再看周围,城市人也罢,乡村人也罢,不少是当年自己的样子。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像我的父亲今年已经八十六岁高龄,母亲八十,但是任何时候,他们的脸上都是欢喜,可是我从兄嫂的脸上已经看不到那种程度的欢喜了,在侄子的脸上又看不到兄嫂脸上的那种欢喜了。由此我想,我们一直在追求物质的丰富、生活的改善,但是当人们的目光中没有了喜悦,这还算不算进步?
郭 红:而且大家喜悦的内容也不一样了,更容易被外界的东西左右了。
郭文斌:那种外在的东西带给人的快乐已经不是喜悦了。我说过一个词可能大家不愿意听,现代人更多的可能是处在一种伪快乐或者说是泡沫快乐之中,它需要物质来作保障。而古人寻找的快乐更多的是不需要条件作保障的快乐,“有朋友自远方来”,他“不亦乐乎”,“人不知”他也“不愠”。他的快乐不需要条件作保障。就是说,他们寻找的是一种根本快乐。
郭 红:你所推崇的价值观,能不能总结一下呢?
郭文斌:“安详”啊,或者说是“农历精神”。
郭 红:前段时间去海南东坡书院听到苏东坡在海南的一些事情。在海南时他非常贫困,不能住官舍,只能搭茅屋,但是他很快又开始写诗,教当地人学习文化,改进日常生活的一些习惯,对当地人的文化传统产生了很长久的影响。你能说古人的快乐总结出来也是安详吗?
郭文斌:苏东坡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文人,但我觉得他还在寻找安详的路上,这从他的人生轨迹可以看出来。
郭 红:我欣赏他的就是,你说他是在寻找安详的路上,但是他一路上洒下的都是充满天才的诗篇。
郭文斌:对,但天才不等于智者。不可否认,他比别人已经快乐多了,但是他还没有找到根本快乐,这有他的诗文可以作证。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生都在寻找安详的路上,或者说,他已经看到了安详的冰山一角,也许正是这“一角”,让他比其他人可爱了许多。
郭 红:你的安详观点我有一点困惑,我这么问也是因为我感到费解。“安详”我们理解可以是一种心理状态、精神状态,这个状态你是靠通过淡化你的物质欲望,简化你的生活,向内观察自己、内省这些途径来得到的,但是可能我们通过这种途径得到的又是其他的果实,不一定是安详。
郭文斌:有可能。2006年,我有些自不量力,也有点儿歪打正着地提出安详的观点,没有想到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提出这个观点之后,有人跟着就问安详到底是什么,这才发现自己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很大的题。所以在中华书局出这本书的时候,编辑建议书名用《安详》,我说不敢,还是《寻找安详》吧。在不断寻找的过程中,我发现,安详其实并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复杂,它既是一个“体”,又是一个“用”,因为古传统已经透露了这个消息。就是说生命它本身就是安详和快乐的一体两面,只不过人们已经习惯于向外看,让安详成了一种灯下黑,当然也就让快乐成为一种灯下黑。事实上它们本来就是一个东西,只不过看上去是两个面,就像一个钱币的两面那样。
关于你的困惑,我非常理解。不同的人通过淡化物质欲望、简化生活、内省这些方式,得到的结果可能不一样,但是如果我们不淡化物质欲望、不简化生活,特别是不内省,就无法找到安详。这就像不是每个人出门都能捡到金子,但是不出门就连捡到金子的可能都没有。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淡化物质欲望、简化生活、内省的人,他虽然不一定能够找到安详,但是他会离安详越来越近,他虽然不一定能够登堂入室,但是他至少可以闻得堂中音讯。
郭 红: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也在和别人争论,现在很多人都说童年,说现在的孩子童年丢失了,不快乐了。我反驳说可能他们在野外奔跑的时间少了,但是童年最主要的是感受世界的这颗心灵是纯净的,它感受世界的时候心里没有先入之见,是一个纯粹的接受世界的过程,他童年接受的东西依然是他一生的乡愁。我这样说可能你会觉得有点悲哀。当你回到村里,翻过山梁,看到你熟悉的景物的时候你会觉得回到了故乡。这对现在的孩子来讲可能略有点遗憾,可是他哪怕走到冰岛去了,只要一看到麦当劳却觉得像见到亲人一样。可能这个时代的人就是用这种方式快乐的,快乐有境界高和境界低之分,但是每一个时代境界高的人一定是最少的,大部分是我们普通的人,用我们庸俗的方式快乐。
郭文斌:这我认同。现在的孩子和过去的孩子,乡村的孩子和城市的孩子,拥有的童年快乐和记忆是不存在优劣或者好坏分别的。这些年我编刊物,发现许多城市孩子写的童年记忆也很感人,火车道上的童年,工厂大院里的童年,等等。没错,童年记忆是不存在分别的。我想说的是,对于人的心灵的承载来讲,现代人的心灵负累要多得多。一个同样的心灵平台,现代人在上面堆积的东西太多,或者说必须堆积的东西太多。我们在乡村世界里只要很简单的物质就能保障生活,但是城里人很难做到。也有人说过,郭文斌你倡导大家过安详的生活,没错,但我现在生活在城里,没有工作我怎么安详?如果在乡村,至少不至于被饿死,只要有地种。当然,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城里也有不少人,他们已经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但仍然不安详,就是说,他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安详。不少富翁,赚钱的目的已经不是为了保障生存,一些官员,贪污的目标已经不是为了保障生存,那么,是为什么?因此,我觉得对于城里人来讲,安详有可能是最后的土地,或者说是最后的故乡。
郭 红:这都是特殊的,我们谈论的不是这些。
郭文斌:是。古人的价值观与现代人是有区别的。古人教孩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不要买过多的田产,不要盖过多华丽的房子,那么,干什么呢?追求人格,追求根本快乐,但是现在我估计很少有家长这样教孩子了。
郭 红:只除了你们家吧,呵呵。
郭文斌:我从我的孩子身上发现,在未接受安详观之前,他很不快乐,接受了之后,很快乐,又非常上进。
郭 红:不那么浮躁和世故。
郭文斌:对。他发现他的人生变得充实起来。他现在也抽空做义工,做得很快乐。以前你要是说不给一分钱的报酬,要他在马路上站一天,他会说做不到,凭什么?
郭 红:至少从服务他人中感受到快乐和价值了。
郭文斌:对。这是古人早就发现的快乐逻辑。
郭 红:也许是生活方式的不同,人们感受这种价值观的敏感度降低了,比方说我们确实都是从大自然里获得食物的,然而他直接面对天地,我们现在面对的却是超市。
郭文斌:对。现在是交换,获取食物的过程是交换的过程,而在过去是直接领受大自然的馈赠。农历本身就是一个馈赠体系,也是一个如何正确领受馈赠的体系。以前读《道德经》,不懂得“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是什么意思,现在才知道它讲的就是一种大馈赠大奉献精神,不求回报,没有分别,只是纯粹的奉献。
郭 红:一旦开始劳作就会有不同的感受,比如今年我只是在地上种了几颗南瓜的种子,偶尔浇浇水,但是却结了一院子的南瓜。大地是非常神秘、非常慷慨的。
郭文斌:那你说土地向你提什么要求了吗?
郭 红:要水和化肥。
郭文斌:向你要求签合同了吗?
郭 红:它和天合作。
郭文斌:对。它一点都没有要求。
郭 红:是。它和现在我们凡事都要首先协议是多么不同啊。
郭文斌:这就是天地精神。中国古人之所以强调效法天地,就是因为天地精神中有圆满的人格典范,有根本快乐。鲁哀公问孔子他的弟子里面谁的境界最高,孔子的回答是颜回。因为他“不迁怒,不贰过”。他为什么要首先强调不生气呢?当年搞不清楚,后来在寻找安详的过程中我突然明白了。人为什么会生气?生气是因为自我被冲撞啊。人在什么情况下能不生气?无我啊。那么,如何才能无我?利他差不多是一条最重要的途径。
于此,天地给了我们最好的参照,那就是“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我们且不要说像颜回那样完全消灭掉自我,就是把自我尽可能地弱化,人的快乐也会成倍增长,因为人的烦恼和焦虑来自患得患失,而要消除患得患失,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去掉得失心。因此,古智者讲:“以无所得故,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这个“涅
”,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大安详境界,它的前提是“以无所得故”,通俗地讲,就是他已经没有得失心了,反过来,一个人如果还有得失心,那他离安详还有很远的距离。
所以,古人比照天地精神消除自我。因为“天同覆,地同载”,所以“凡是人,皆须爱”。在这里面我们会发现孔老夫子所讲的“七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这种大自由境界,首先来自一个前提,就是耳顺。耳顺,就是别人荣你,你快乐,辱你,你也快乐,所谓得失一笑,荣辱不惊。那么,耳顺从何而来?无我。一个人,只要有自我,就无法宠辱不惊,所谓“名关不破,毁誉动之;利关不破,得失惊之”,所以,古人首先在超越名利上做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