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恰恰是对守岁的一种打扰 建议将春晚调整到除夕前夜或大年初一晚上
张 磊:您是否认可现在人过年三十的方式?
郭文斌:不是特别认可。我说过一句话大家可能不理解,我说,春晚可能恰恰是对守岁的一种打扰。我记得有春晚之前,在老家度过守岁的晚上,那可是太享受了。“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在屋里坐久了,抬头一看星斗,觉得它也在过年;走出院子,你会感到,树也好水也好都在过年;你还会看到院子里的猫、狗、鸡也在过年。所以我们老家的大年三十,是要给每一个生物所在的地方点燃一根蜡烛或放一盏灯的,牛圈里我们要放进去一盏灯,水房里面会放一盏灯,蜂房里面会放进去一盏灯,还要给牛戴上红花,给羊打上红彩,然后我们要在井房里贴上对联“青龙常驻”,要在羊圈里贴上“槽头兴旺”。所以在那一天,你会觉得大自然确实是在祝福和庆祝。
而当春晚出现的时候,小孩子们的目光被吸引到电视上,等春晚结束,守岁最黄金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家人围炉而坐的一种纯自然的亲情状态消失了。可能老人都希望孩子们这一刻围在他们面前,听他们讲祖先的故事,但是孩子已经没有兴趣去听了,为什么呢?春晚在播放。
张 磊:您认为春节尤其是除夕这一天,应该是一个相对纯粹的时间,不应该有那么多的纷繁复杂的事情去打扰这一天?
郭文斌:所以我说让时间回归时间,让灵魂回归灵魂。
张 磊:刚才咱们说到在过年这一天,家人团聚,说一千道一万,除夕晚上也得在一起吃一顿饭。像现在之所以会出现春运,就是因为实在有太多的人春节一定要赶回家去。
刘 净:有那么一句话,叫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张 磊:不管怎么样都要赶在这一天,尤其是年三十这一天,和家人去团聚。说到团聚,现在好像也有所变化,在之前来讲,过年团聚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但现在,似乎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反而是不愿意回家。
刘 净:我感觉像您前面所说的,在除夕夜这个时间段,我们每个人其实都不应该被这个社会所控制,不应该被物质所影响,而应该是完全被自己的精神所引导。忙碌了一年了,在那一天,我们每个人要静下心来和自己的心灵对话,我过去一年做了什么,我有什么是需要弥补的,我明年又应该怎么样,完全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像郭老师刚才讲的过去传统的一种过年方式,它给了人们一种意境,比如烛光火苗燃起来的时候,香烟升起来的时候,它会带我们进入这样一种静的意境。可是现在的春晚好像是在强行让我们进入另一种意境,好,锣鼓喧天春晚开始了,过年开始了,我们每个人不带任何思想,坐在电视机前看这个节目。我突然感觉到,可能过去这种传统上的过年对每个人来说,是从根本上对心理的一种影响。过去的年是怎么过的?
郭文斌:过去的大年已经是一种反物质的状态了,是一种人神共在的状态、天地共庆的状态,正因为有这个“共”,才显得非常神圣。我说过大年它有一定的迷狂性,春节到来的时候,不管天南地北的人他都要回家,不管多大的代价多大的损失,他都要回家,带有迷狂性。
张 磊:如果从时间上来看的话,这个迷狂是哪一天开始产生的?
郭文斌:从腊月就开始了,这个时间段到来,你不由自主就要回家,所以我说大年三十的那一顿饭,已经不是普通的一顿饭了,它是一个象征,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坐在一个桌子上团圆。“年”就是五谷成熟,“腊”就是我们把一年天地所赐的五谷奉献给众神,感恩啊。在过去,年三十我们都要在院子里给天地燃一炷香,请天官赐福,这个时候就是感谢天地赐予我们粮食、水、万物,更主要的是给我们平安、健康、长寿。所以从年三十开始,其实是一种庆祝的开始、感恩的开始、怀念的开始。实际上古人不仅是对过年这样,他们对每一顿饭也都要感谢,感谢造物给我们粮食、水,每一顿饭之前都这样说,只不过节日把它强化了。所以在我们的印象中,三十那一晚,绝对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我记得我小时候为了把这一段时间延长,腊月三十那天早早地就起来,催着父亲贴门神和对联。就是说我们想让那一天的傍晚从下午开始。当门神已经贴好,春联已经贴好,花灯已经挂上,这时候你就觉得时间进入了一种纯休闲的状态。我记得小时候在母亲的年夜饭还没有上桌但肉菜的香味已经飘出来了的这一段时间,真是感觉美得不知所措。我在《大年》那篇小说里写过,我说明明和亮亮两个人新衣服穿好以后,不知道该干啥,明明从东屋跑到西屋,亮亮也跟着从东屋跑到西屋,然后从西屋又跑到东屋。他们两个在夜色的水中游泳,快乐得不知所以。
刘 净:我也看过那篇小说,年三十那天内容非常多,从洗尘、祭祖开始。
郭文斌:所以那天的时间就像是大海一样,而那一天的人就像是鱼,感觉在快乐中游泳。当压岁的时候到了,当分岁的时候到来,当父亲把一年要分发给孩子的压岁钱、糖果都准备好的时候,你会发现那种接受赏赐的快乐;当母亲把年夜饭端上来的时候,你会发现那种不平常。为什么呢?这是被众神被天地享用过的,或者说共同享用的一顿饭,它超越了物质意义,是一种精神。
刘 净:是不是可以说,现在很多人不知道年夜饭吃什么,是理解在浅表的层次?我们过去条件不是很好,所以才有过年的时候吃一顿好的这个盼头,现在因为天天都吃大鱼大肉,天天都吃好吃的,所以对年夜饭没有什么期盼。
郭文斌:所以当我们把节日中的祝福、感恩,或者说是庆祝的意义剔去了之后,节日就只剩下欢乐的外壳了。
刘 净:只剩下形式了。
郭文斌:它的灵魂已经丧失了。而古人认为这一天就是人神共在、天地共庆,所以你看那些对联,大门上是“出门见喜喜盈门 抬头迎春春满园”,横眉是“普天同庆”,你就觉得一院子都是春。“春”我们平常理解是个时间概念,是季节,但在那一天你感觉它是一个生命。春来了,春穿着花花绿绿的来了,满脸笑容的来了,带着无限的祝福来了,就那种感觉,有一个很神圣的开始。另一个门上的对联是“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你一下子觉得院子里、空气中到处都飘着福,到处都是福气。它是一段被神话、被渲染、被强化了的时间。“三阳开泰从地起,五福临门自天来”,那个时候它就时时提醒你天地共在、人神共庆,所以这个时候人回到一种感恩,回到一种纯粹,回到一种敬畏,回到一种怀念,是很自然的状态。
刘 净:张磊家现在过年还贴春联吗?
张 磊:贴呀,肯定要贴。
刘 净:不过说实话,我们家这么多年只有两年贴过,我好像更喜欢手写的这种春联,不喜欢外面机印的成品,我一般是贴一个福字。
郭文斌:我父亲应该是我们村子的一个民间秀才,到大年三十那一天,全村的人都来让他写对联。
刘 净:那么您的那篇小说其实就是小时候真实生活的写照了?
郭文斌:年三十的时候,父亲会写一院子的对联,墙上挂的是对联,院子里铺的是对联,炕上是对联,地上是对联,一进去一院子红彤彤。所以我说那一天一院子的福、一院子的喜、一院子的庆,就那种感觉。现在机印对联的这种感觉就没了,觉得它很冰冷。过去我们小的时候自己画门神,当你调着颜料画秦琼、敬德时,你觉得秦琼、敬德在你的笔下徐徐地诞生了。还有剪窗花,我们小的时候都剪窗花。一到腊月,红纸绿纸用纸针扎起来,用剪刀剪出一朵梅花呀,喜鹊啄梅呀,猫吃献饭呀,等等,这个时候的感觉是,你在创造一种喜庆。用机器印对联、门神,肯定找不到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