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问大年——答《新消息报》问
问:您在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农历》中提到了很多年俗,比如除尘、腊八浴、写春联、贴窗花、出行、守岁等。但现在某些习俗恐怕在农村中也见不到了,更不要说在城市。腊八粥有饭馆替你煮,对联可以去商场买,除尘也可以请家政来做……另一方面,随着科技的发展,网上春节也格外热闹。在各类网上虚拟社区里,人们可以看到关于春节的典故以及各种电子春联和年画,还能“尝”到“电子饺子”,拿到“电子压岁钱”等,还可以参与网上逛庙会等活动。您是如何看待这些民俗的变与不变?
答:我一直在想,我们近邻的一些国家,虽然现代化程度很高,许多地方比我们还要发达,但是他们的民俗却保留得很好,为什么?当我把长篇小说《农历》写完,就发现问题出在了哪里。当民俗不再成为人们走进安详和喜悦的必由之路的时候,不再成为人们幸福指数贡献者的时候,不再成为人的归属之途的时候,它被冷落的日子就要到来了。因此,要想复兴民俗,就得从唤醒民俗中那些能够照亮心灵的火种做起,让它变成其他文化元素无法替代的心灵蛋白。
因为心灵的需要是最大的需要。前年,在自治区党委宣传部的支持下,我和宁夏卫视合作拍了十集电视节目《我们的节日:春节》,不少观众看完后说,原来我们从前都和大年错过了,把大年给浪费了,有许多家长通过各种渠道向我要光盘给孩子看,可见大年还是可以再开发的,民俗还是可以再复兴的。相信读者朋友读完《农历》这部长篇,这种感觉会更强烈,因为最大的错过是跟“自己”错过,最大的浪费是让“根本快乐”休眠。
问:前两年,有民俗专家发出呼吁:尽快启动春节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工程。因为在城市的快速发展中,许多年俗文化都丢失了。如果从现在开始挽救,还是有东西可保护的。不然再过几年,整个中国都没有年味了。是年俗文化真到了需要保护的地步了,还是它本身已经发生了新的演变形式?
答:申遗就像一个人到医院挂急诊号一样,说明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可是,急诊室就能彻底解决急症吗?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首先,我们要向这些呼吁申遗的热心人士致敬,保护肯定是好事,但依陋见,要保证年俗的水土一点儿也不流失已经不大可能了,因为年的生态已被破坏了。因此,要保护年俗,就得首先从恢复年的生态做起。其次,就年俗本身来讲,我们一定要搞清楚到底要保护什么。在我看来,形式固然要保护,但最关键的是要保护它的精神。一些形式从我们生活中消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春节的精神如果一旦消失,那将是一个民族的“转基因”,那就不是一个文化事件了。就像我们现在也穿西装,但它并没有影响我们是中华民族,但是当有一天,我们的眼睛变成了蓝色,那就有问题了。
问:有人说年味越来越淡了:好吃好喝好玩好穿的,平时都能搞到,不一定非得等到春节。也就在家里睡睡觉,看看电视,打打麻将,早两年连鞭炮声都听不到,更觉不出跟平时的假期有什么差别。是不是年味和物质成反比呢?我感觉现代社会年更成为精神上一种需要。
答:物质肯定会影响年味,但并不一定和年味成反比,年味现在之所以淡,本质上是因为人情淡了。我说的这个“人情”,有些和我们通常讲的“人情”不一样,但我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词。“年味儿”说穿了就是我说的这个“人情味”,春节说穿了就是这个“人情味”发酵的时候、盛开的时候、爆发的时候。这个“人情”包括我们对天地的情、对祖先的情、对万物的情、对恩人的情,等等。要想恢复年味,就要从恢复“人情”做起。而要恢复“人情”,就要从恢复孝道和师道做起,从恢复感恩心、敬畏心做起。而要恢复感恩和敬畏,就要从恢复祝福精神做起。祝福是节日的灵魂,但是现代人已经很少知道真正的祝福是什么了,更不知道从哪里做起了。
问:这是不是你写作《农历》的动机?
答:可以这么说。
问:“年味越来越淡”的潜在意思是说,过去的年味很浓。很多人都会追想过去,回忆童年的那份纯真,那种对“年”的期待和盼望,那种一大家人热热闹闹贴春联,放鞭炮,看春晚的温馨,那种从大人手里接过压岁钱的满足和欢快……似乎,真正的年味在童年。是年味淡了,还是我们对过去太留恋?
答:年味是跟年龄有关的,孩子肯定更盼望过年,但也不全是这样。问题的关键是不少现代人的心中已经没有年的触媒了,这个触媒是什么?就是一颗天然的祝福之心。打个比方,年就像天上的那轮明月,明月从来都没有变,变的是我们眼睛。事实上眼睛也从来都没有变,变的是我们的心,是因为我们的心里没有那个明月了。我们的心里为什么没有明月了?这才是需要我们好好思考的问题。
问:现实中,一边是“年味淡”的慨叹不断,一边却是全国上下都在忙过年,春运一票难求,那么多人在赶着回家过年。这情景让人感觉很矛盾。年味到底是淡了还是浓了?这种矛盾的背后透露出怎样的年文化呢?
答:你的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我在《寻找安详》一书中讲过,大年是一种带有迷狂性的归属情结,是中华民族基因性的归属潜意识。这种集体潜意识,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它是和中华民族共生的,之前没有,将来也不可能会有谁会把它取消掉,就像是一个人无法把自己的娘取消掉一样。真要想让年味浓起来,还是有办法的,比如国家可以把假期再延长一些,可以把春晚调整到除夕前一天或者后一天,把除夕之夜留出来,让人们专门享受守夜。像我在拙著《农历》中写的那样,在一种阴阳交合、天地共庆、人神共祝的氛围中,一寸一寸地享受时间,年味就会一下子浓起来。
问:年文化的内涵到底是什么?
答:陶醉,陶而醉之。前年,我在《光明日报》上发过的一篇散文《大年是一出中国文化的全本戏》被全国上百家媒体转载,还被自治区主要领导批示做成新春贺卡发给全区领导干部,这让我非常感动。在这篇散文中,我说:大年是孝的演义、喜庆的演义、祈福的演义、感恩的演义、天人合一的演义、教育和传承的演义,等等。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到我的博客上去看。
问:这些内容,是不是也是长篇小说《农历》要演义的?
答:可以这么认为。一位朋友给我说,今后每逢过节,什么都不用做,就把你的《农历》拿出来,找到相关一节,全家朗读一遍,也就等于过节了。这当然是鼓励我的话,但也不无道理。事实上你想想,我们肯定无法回到三国时代了,但只要有《三国志》在,就有三国在。而《农历》离我们更近,和我们更加血脉相连。
问:你的意思是,重新创造一个纸上节日世界?
答:有这个意思。事实上,按照现代物理的解释,我们这个宇宙本来就是本质宇宙的一个倒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纸上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意义是对等的。关键是,无论是纸上世界,还是现实世界,只要我们心里有这样的一个对应,那么,节日就永恒了,喜悦也就永恒了。我在《农历》之《寒衣》一节中,借五月和六月之口详细讨论过这个问题。
(载于《新消息报》2011.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