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好把文学给弄反了——从《吉祥如意》说开去
记 者:如果有人问《吉祥如意》是一篇什么样的文字,您会怎样介绍?
郭文斌:这个问题有点难。《吉祥如意》它首先是一篇小说,是一篇短篇小说,讲的是我们西海固那一带,也就是我的故乡,过端午节的故事。是两个童蒙未启的小孩,一姐一弟,亲历一个古典节日的蒙太奇片段,传达了一个作家对那一方土地、对岁月的理解和打量。如果用传统小说的常识去读这篇小说,大家可能会觉得不习惯,因为传统小说的一些元素在这篇小说里基本看不到,就是说它的情节非常简单,但因为是两个小孩的目光,所以有我们成人世界所看不到的那一层韵味。
这是我们打开世界的另一种方式。它是一个新的世界,它平行于我们的物理世界,但更深于我们的物理世界。它是由文字组成的或者说由文字传达的,是一个超越物理世界的心理世界或者说是一个小说世界。
记 者:您写这么一篇小说,小说里有没有自己?
郭文斌:这是肯定的。一个作家,他进入小说世界的方式有多种,有些作家可能擅长虚构,比如擅长写情节的一些作家,像写科幻小说和推理小说的这类作家;有些作家可能擅长传达体验,不是经验,是体验,这一部分作家可能和那些靠想象力去打动读者的作家有区别。《吉祥如意》是一个体验型的作家去表达世界的这么一个文本。所以说既然是一个体验世界,就更是一个个性化的世界,因为体验世界它更是一个精神化的世界,不同于逻辑世界。它没有公式,它是一种非必然的灵感似的传达方式,所以作者在写第一句的时候,有可能第二句在脑海中还没有形成,因此它的出现带有偶然性、神秘性,因而它更能“准确”“真实”地传达世界,更有美学韵味,也离读者的心灵更近。
记 者:从您刚才讲的“打动”读者,您认为这部作品流向百姓当中它最能够打动人的是什么?
郭文斌:这个我很难说,因为读者反馈来的信息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一部作品出现的时候,它是一个客观存在,读者去解读它的时候,或者说是进入它的时候,是带着他的期待、他的认知,或者说带着他的相知进去的,但是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讲,肯定有一个共同的东西。这就像“鲁迅文学奖”授奖词:《吉祥如意》以优美隽永的笔调描述乡村的优美隽永,净化着我们日益浮躁不安的心灵;“人民文学奖”授奖词:《吉祥如意》回望了传统乡村生活之深厚喜乐,在短篇小说的有限尺度内以丰沛的细节书写了温暖的大地;“小说选刊奖”授奖词:郭文斌的小说以富于诗情画意的成功描绘,令我们对那片土地充满敬意,对汉字表意功能的理解和尊重,使小说叙事充满魅力,本奖同时表彰作者对中国传统美学中“意境”的成功运用。
因此,我觉得任何作品,它打动读者的无非是真善美,无非是温暖、崇高和关怀,无非是爱,这些都包含在我近年来倡导的安详中,说形象一些,就是能够撞击到读者心中最温柔地方的文字。
记 者:您的描写是否是您小时候的经历?
郭文斌:肯定。我运用的童年视角比较多,当我带着童年的视角去写作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在状态,这种视角所打捞的事实上就是个人的童年经历,在经过岁月的沉淀之后最难忘的那一块,也是让人最愿意回想的那一块。我说它是我们记忆中的黄金,就是说它永远不褪色,而且随着阅历的增长,随着岁月的流转,我觉得那一部分在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我想这一种东西或者说这一块一块的岁月的黄金也是读者最喜欢的,因为它已经超越了功利,超越了世俗,超越了污染,超越了遮蔽,它是在岁月之河中被反复擦亮反复琢磨的这么一些存在,一些精神的羊脂玉吧。
记 者:能够留下来的肯定是最宝贵的东西,我自己也认为就是当你反复地回忆离你很久远或很美好的事的时候,那么同时也映射出你缺失了这一块?
郭文斌:对。就是说这个世界它既是一个绝对世界也是一个相对世界。说绝对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本原,如果我们从形而上的角度去考察,在我现在理解,它是由一种本善,或者由一种大爱构成的,这个是绝对的。说相对就是我们所体验到的这个世界或者说我们面对的这个世界它又是一个“依存”世界,它是“二分”的,有一部分相对善,有一部分相对恶,有温暖存在的时候它肯定有冰凉,有火存在的时候肯定有水。那么在这个相对世界里面,我们人类在发展的过程中就有比较约定俗成的或者说与我们心灵相应的一些价值判断,就是说在这个价值的海洋里面肯定每一个人有他所需要的那一瓢水,就看你去选择哪一瓢。
同样,一个作家他在选择的时候,肯定有着他的价值判断。比如说《吉祥如意》,有读者说,如果你真的读懂了它,你就有可能读懂生命。虽然它是一个特定生命段的一个流程,但是我觉得如果按全息的理论来讲的话,一滴水就是一个世界,所以说作者的每一个文字在抵达读者内心的时候,是带着他的价值观的,作者和他的这一部分读者有一个充满偶然但又必然的这么一种因缘。所以古人讲因缘,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因是什么呢?一粒种子进入土壤,那么这个种子就是因,土壤就是缘。只有在因和缘同时具备的情形下,一棵庄稼才会长出来。如果光有种子,我们把它放在玻璃器皿里面,可能百年千年它不会发芽,但它一旦遇到土壤就会发芽。所以,我的理解呢,一颗种子,一颗文字的种子在进入读者心灵的时候,或者说读者心田的时候,它是带着非常奥妙的这种因缘去的,所以什么样的土壤更适合种子发芽它是有着像我们中国人说的同气相求的规律的,这既是文字对读者的选择又是读者对文字的选择。
写作我觉得是很奥妙的一件事情。
记 者:好像您说的就像作家和读者的关系一样,您写一篇小说就是一种情怀、一种理念、一种价值取向,就是您在发出一种信号,召唤和您有缘的人?
郭文斌:对。我们平常一直在讲随缘。事实上我们很多时候是不懂什么叫随缘的。随缘不等于随波逐流。一个人对这个世界了悟于心之后对人的心灵了悟于心之后的一种选择,才能叫随缘,它是一种大觉悟的境界。当一个人到你的面前或一篇文章到你的面前的时候,他知道或者说认得,更准确些说是“识得”其背后的宿命,这才叫随缘。农民是最随缘的,他知道什么季节去种什么粮食,知道在什么地里面去下什么种子,他绝对不会逆岁月或逆时序去做。他知道“清明前后栽瓜种豆”,他不可能秋天或冬天去种,这是一种了不得的了悟世界或觉悟世界的方式。所以,一个作家或者说一个成熟的作家,在带着他的文字去行走的时候,是最尊重他的读者的。因此他的读者也是热爱他的。
记 者:郭老师,返回刚才那个话题,就是缺失,您认为我们现在缺失了什么?针对《吉祥如意》说一说吧。
郭文斌:我近几年在讲一个词:“常识”,我觉得我们现在最大的缺失就是不懂得常识。比如说,在伦理中父慈子孝是一个常识,就是所谓的孝道,但是这个常识我们现在缺失了。有个地区介绍它的德育经验的时候,用一种协议的形式来保证孝道的推行,他们把这个作为一个经验来介绍。说实话,听完这个经验后我确实赞赏不起来,心里倒是有一些酸楚。孝,这是一个多么天然的东西,当一个天然的东西要用协议用合同去维持或者说保障的时候,恰恰说明这个地区的孝道已经沦丧到十分可怕的程度。这就是常识。大家之所以喜欢我的一些文字,正是因为这个常识缺失得太厉害了。
这几年我写节日比较多,因为节日是中国古人非常经典的一种天人合一的方式,一种回到岁月和大地的方式。我们在大地上生存,但是我们已经忽略了大地,我们在岁月之河中穿梭,但是我们已经忽略了岁月。给了我们生命以保障的东西,我们却恰恰忽略了它,比如空气,比如阳光,比如时间和空间,还有爱。我们可能满眼都是别墅,都是高楼大厦,但是我们看不到空气,看不到阳光,当然更看不到时间和空间,还有爱。就是说最有恩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可能对它熟视无睹。所以,我觉得这一部分的缺失是现代人最要命的一个缺失。而古典的节日,事实上就是以一种强迫的方式让我们面对土地、面对岁月,包括面对春夏秋冬。
记 者:您讲这个非常感染人,就像我当时阅读《吉祥如意》时,一种感受就是觉得是一种爱的缺失。不是一种狭义的爱,不仅限于子女对父母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爱,应该是人对万物的爱。
郭文斌:对。造化创造了万物,或者说万物都是它创造的,那么万物都是她的孩子。所以古人讲:“大地无言,万物生长;日月无语,昼夜放光。”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细心去打量,大地她真是太伟大了,她生长鲜花生长庄稼生长快乐,同时也承载污秽承载坏苦承载灾难。我们每天把多少脏东西给她,她没有怨言,没有说我要选择哪一部分,要拒绝哪一部分,全然接受。她表达的是一种平等,一种无分别。想想她的这种无言这种大爱,事实上,如果我们读懂了大地,就明白了什么叫爱、什么叫善、什么叫美。日月也一样,也没有根据自己的好恶去选择照耀哪一个人。借用一个古词,即“无缘大慈”,就是没有缘故的慈悲。在我理解,这是中国文化的根本背景,也是中华民族的根本美德。所谓“天地君亲师”,看看这个排序,你就会赞叹古人的智慧,这是给予我们恩惠的几个第次。
记 者:一读二读和再读感受都不一样,那么从小说本身来讲传达的是哪种爱?
郭文斌:古人把阅读叫作印心,就是说阅读其实是在印证你的心。这个话怎么讲呢?就是说你的心里面有什么你就会看到什么。我在拙著《大年》的序中曾写过苏东坡和佛印和尚的故事,演绎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去读《论语》,会对其中的每一句话有不同的理解,这就是说不是哪一句话的意义有那么多层,而是你的心灵在成长,你看到了那句话里面不同的层面。所以“吉祥如意”这个词不同的人的理解也有不同的层次。对于做生意的人,是发财;对于做官的人,是加官晋爵;但对于父母讲,是孩子的平安;对于圣人讲,是让大地吉祥,让岁月如意。
古人是怎么理解吉祥的呢?做你该做的,拿你该拿的,就是吉祥。如意呢?只有符合天意的才是如意的,是顺时听天,而非人定胜天,否则,就不吉祥不如意。他们给你一种非常符合哲学的或者说形而上的一种要求,一种法定。
造化的心脏就是爱。人为什么会感到爱?为什么会被爱打动?因为那是我们的当初呀,是我们的原点,是生命出发的地方,也是生命归宿。所以,什么样的文学是好的文学?什么样的文学是能点燃心灵的文学?是唤醒灵魂的文学,不言自明,对吧?
记 者:非常受教育。感觉跟您交流的时候,自己的心都会变得很美好。
郭文斌:但愿。
记 者:与其说您通过一本小说想告诉大家什么,不如说您教会大家用一种方式来感知这个世界,这是最重要的。
郭文斌:应该是这样的。每个人的经历都不相同,要找到一个共同的点就必须先找到一种共同的语言。
记 者:是本源共通的东西?
郭文斌:对。中国古人讲“人之初,性本善”,这个词应该怎么理解呢?就是说他在讲“本善”这个词。“本善”就是本来的那一块,本来的那一块创造生命的材料,就是最初的那一团面粉啊,它叫“本善”。为什么说人,你看到的人是千差万别的,有善的人有恶的人,有半善半恶的人?这就是“性相近,习相远”,就是习气,就是我们常说的污染,把生命变得千差万别。因此,回归生命的过程就是反污染的过程,而文学和文字在一定意义上来讲,就是帮助人们去清洗心灵灰尘的这么一个载体,这是文学在“本来面目”上的一个意义。如果说文学失去了这个意义,或者说相反,那就是反动的文学,因为生命最本质的诉求就是回归,回归光明,回归本善。但是如果你的一篇文字、一本小说、一个文本,恰恰没有去清洗,没有帮读者去清洗心灵,没有帮读者回家,没有帮读者找到本原意义上的光明,而是给这一层明珠又增加了一层污染,古人认为,这样的文字是要承担因果的,就是反动的文字,这样的文字是需要我们警惕的。所以,我给我的诗集起了个名字叫《我被我的眼睛带坏》。我们要像猫一样警惕地去面对这个世界,如果我们不加分别地让所有的文字都进入我们的视线,这是我们对自己不负责任。你没有做好你的这个门卫,你让小偷进来了,这是你对生命的失职,是渎职。
记 者:就是说,你的眼睛和耳朵如果把不好这道关的话,就会使你的心遭受污染和侵犯。所以说“舍得”也应该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舍得”,就是你应该时时刻刻警惕自己应该舍去什么,应该得到什么。
郭文斌:古人讲的“舍得”,它是非常重大的一个选择,就是说你要欢迎什么要拒绝什么,你要拿起什么要放下什么,讲这个意义。所以古人讲舍得,有多种理解。中国古人有一个词叫布施,布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奉献于对方,这个奉献有物质的、有精神的。作家应该带着布施的心态去写作,这个布施不是说给读者一块金或银,不是,是给他一个火种,或者说给他一杯水,让他的那一颗明珠恢复到本来面目,让读者本有的心灵明珠焕发出光彩,这也就是感动之所以发生的地方。就像一个困在笼子里面的鸟,当别人帮它打开笼门的时候,当它在天空翱翔的时候,你说感动发生了吗?肯定发生了。所以,我说文字是一条回家的路。而且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文字不但是一条回家的路,也是你打开自己的一个方式。它是一串串钥匙。一个被捆绑的人是没办法自己打开自己的,一个人的两只手被绑在后面,自己解套是很难的,必须有一个第三者去把它打开。由此我想,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古圣先贤的教诲,那些经典,就是一串又一串的钥匙。它让我们回家,那个家就是快乐老家。
记 者:我就想通过我们的节目,能够让您直接地或者说跟您有默契的人群直接去“对接”,给他们一个引领。不管是看过的还是没看过的,只要是有缘人,他都会向您这个方向聚集,我觉得是心灵上的聚集,不是形式上的。
郭文斌:你讲的这一点其实是大智慧。古人讲:“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就是说当你懂得了日月你就懂得了什么叫凝聚力和感召力。我们不是常讲向日葵吗,当太阳出来的时候这些小脑袋都朝着太阳,然后那个小脑袋一直跟着太阳转,直到太阳落山,那个小脑袋就守候在太阳出山的地方。它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选择或者说是追溯。所以,这几年我一直在讲不是说文学已经死亡了,或者不是说文化已经衰落了,是我们文化人自己把自己的行情搞坏了。只要是人,他肯定有他心灵中所缺失的那一块,那么只要你能满足他的缺失,或者你能够填充那一块缺失,文学就不会死。只要人存在,文学就存在。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悲观呢?没必要。我们之所以悲观是因为我们找不到读者心中缺了哪一块东西,所以我们没有自信。当你真正懂得了读者心中缺了哪一块东西,我想随着人口的增加,文学应该是成正比例地去发展。
现在我们看到的事实好像是文学不景气,我觉得作家要从自身去找原因。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文化环境,是一个非常混乱的文化环境,有许多伪作家、伪文化现象出现,这些可能提供给读者的不是读者内心缺失的那一块,相反,是给读者本来就已经被污染得非常厉害的那一个层面去增加新的污染。读者不自觉,以为这样会增加他学养的厚度,其实他没有想到,这恰恰增加了他心灵的尘垢。所以,我们要警惕伪文化、伪文学。这就像一个小孩当别人给他一团火,他觉得很好玩,但是没想到这个东西弄不好,会让他陷于生命的险境,就这么个道理。
记 者:能感受到您在讲一个词:和谐。
郭文斌:你细细品味那个成语“求之不得”,它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当你以一种欲望的形态去向大自然或者向本体世界去索取的时候,它不给你,因为它知道你的需求,需求是物质的,它不是本源的。所以,在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呢?这就是《吉祥如意》中母亲借奶奶的话讲的那个“舍得”。怎么舍?舍什么?它并不是要你把世界舍掉,而是把你的自私舍掉,把欲望舍掉。所以,儒家讲“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格物”是什么呢?就是把欲望放下来,只有把这一部分放下来才能达到“诚意”,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这一部分你放不下来,明珠是散发不出光辉来的,明珠散发不出光辉怎么去照耀别人?所以,没办法“齐家”也没办法“治国”,更不要说“平天下”了。所以,“舍得”它讲的是只要我们把物质把欲望把感官诉求打扫干净,不用去求,明珠自会焕发光明,这叫作无求自得,即自然所得。什么叫自然?就是本来就是你的,你本来就是一颗明珠,你只不过就是被污染了而已。你怎么去“得到”呢?你把一部分放下,另一部分它就在那儿了。这就像我们把我们的衣服脱掉,我们的本体就在这了,我们只是用一层衣服遮着,就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古人讲,人人都有智慧,有大智慧,只不过就是被遮蔽了而已。而文化就是要扫除这一层遮蔽,扫除掉世世代代积淀在我们心灵上的那一层灰尘。禅宗讲“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可能文化的意义就是不断把我们的心灵擦亮,保持光明。镜子上有灰尘我们是看不清自己的。帮助读者擦掉这一层灰尘,在我理解,就是文化的使命。
记 者:非常好。最起码非常感染我,让我重新理解了“舍得”一词,以前我一直知道“舍”是什么,但是找不到“得”。您今天一说,我就知道“舍”的过程就自然得到了,不是说你“舍”完了以后再去“得”,再去努力再去追求什么,其实舍掉的过程就是得到的过程。
郭文斌:你的理解很好。
记 者:我希望我们双方合作为观众和读者做点什么。
郭文斌:事实上是所有人,如果我们承认我们刚才讲的“人之初,性本善”,承认人的平等性,我们的合作就对所有人有意义。我特别喜欢“众生”这个词,在古人看来,不但所有人是一个共同体,他甚至把所有的动物都纳入这个共同体,统一叫“众生”。在古人看来,不只是人是至高无上的,所有的生物包括一草一木和我们都是平等的。当你带着这样一种心态去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的心里面就会充满快乐,这时候你就不会在看到一个小羊羔的时候说这是我的盘中餐,否则,你的境界就小了,因为你已经对立,你已经在求,在索取,把它看成你的欲望需要,看成你感官的对象。事实上,现代人的逻辑已经把人作为服务于自己的一个感官对象。当我们制订一个商业计划或者策划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把对方看成我们猎取的对象?我们何曾想过我们的这个商业计划、写作计划是为了满足对方,是为了奉爱对方?我们任何的局部的一个策划出来都想着是如何把对方据为己有,如何把对方腰包里面的东西据为己有,如何把对方的心灵据为己有,我们没有想到把我们的光明辐射出去,用我们手中的蜡烛去点燃别人。
现代世界是一个掠夺的逻辑,大家都活在焦虑之中,活在不平之中,人人觉得不安全,没有幸福感,没有快乐感。大前提错了,结果自然是错的。你看母亲对待她的孩子,是出于一种无私的爱。所以,我们说母爱很伟大。当每个人都带着一种母亲的态度去面对别人,面对第三者,你想一想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所以,天堂在什么地方,天堂就在我们的心里,只不过我们已经丢失了它,我们已经找不到天堂的方向。所以,文化它的另一层意义就在于帮助读者帮助受众指出天堂在哪里。
记 者:学会一种方式。
郭文斌:对。它会给你一种路径,给人们指明一个路径。所以,我这几年一直在讲,文化就是要给人们提供一种方向。
记 者:你没有把人群划分为能接受和不能接受,在你看来人人都可以接受?
郭文斌: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当然我不是太阳,但我这样要求自己,我没有想着今天要照哪个人不照哪个人,我只要出来就行了,我只要把我的光辉散发出来就行了。至于谁需要我的光辉,那是他的事情,他有他的选择。有些人可能觉得我今天不需要你,我待在房子里也没关系,这不影响我什么,对我来讲我没有目的性。就是说你的文字就是那一束光芒,你把那一束光芒散发出来,使命就完成了。至于读者怎么去选择你,怎么去收藏你,那是读者的事情。你的职责就是把那一份光辉散发出来,通过文字,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所以我们不要在写每一篇文字的时候,都假定一个读者群。有好多作者就在假定读者群,或说我是给孩子写的,或说我是为中年妇女写的,或说我是为空巢家庭写的。从商业策略来讲,这是对的,但文学是要带着神圣感去从事的。当你带着一种神圣感面对你的文字的时候,文字也很开心呀,你高看了它,它们也乐意为你服务,它们会想,我遇到了一个好主人,我愿意让他焕发光彩,我愿意为他提供灵感,帮助他走向更远,因为他已经善待了我,这是常识。当你带着神圣感去从事这份工作的时候,神圣感会成全你。当你心里有个很大的愿望,要为世道人心、为苍生、为这个民族、为这个国家去做一些什么的时候,那你的境界就不一样了。
所以,别小看古人常常讲的“国泰民安”这个成语,古代士子,就是有这个愿望,希望国家昌盛平安,希望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不是作秀,他就觉得这是自己的一份职责,他就要铁肩担道义。请想想,当一个人把道义扛在肩上,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重量,什么样的感觉。
记 者:这种使命感这种责任感是他的本能?
郭文斌:他天生有一种使命感,他就是为使命来的。古人讲“信解行证”,我们先得有这个“深信”,如果连“这个”都找不着,“那个”肯定发现不了。所以,我说,你尽管去做,有一天肯定会到达的,但如果方向错了,你的速度越快越糟糕,离目的越来越远,慢点或许还好。如果你在高速公路上,你已经开出你要再回头那不是更糟糕吗?我想经济和文化的关系,文化就是要给经济提供一个方向。如果方向错了呢?当地球不存在了,你设想一下,我们再有富可敌国的经济有什么意义?别说是早期,在民国晚年,我们拿着一麻袋的钱还买不到一粒米的时候,钱还有什么用处?财富还有什么用处?这就需要我们重新打量“敬畏”这个词。现在我们面对自然,不少决策者心里可能没有这个概念,他只想着经济指标,没有想到如果把地球比作一个人,我们已经快要抽干他的血,快要吃完他的肉,现在要敲骨吸髓了。如果按照人类目前这个速度,按照凯恩斯的消费刺激生产这个理论发展下去,地球还能不能存在一百年都值得我们思考。我们的子孙后代怎么办?我们搬到月球去住吗?
记 者:就您刚才提到的,只要你是个吉祥的人,就会如意。
郭文斌:对。就是说如果你是个吉祥的人,你就会天天获得如意。这是一个逻辑关系,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语境下说的这句话呢?是一次演讲时学生给我递的条子。学生问怎么样才能获得好运气呀,我就借我的短篇《吉祥如意》的名字回答他。我说只要你是一个吉祥的人,就会天天获得如意,这是一个天然的关系,是一个必然的关系。这就像我们在历史中看到的,当年有人给孔子的父亲介绍了一个女孩子,一位姓颜的女孩子,颜父想都没想就把这门亲事答应了下来。颜母很生气,女儿的终身大事,你面试都不面试一下就答应下来了。颜父说,孔门世代积善,他的孩子肯定没错。他的自信来自哪里?古人的逻辑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就是说,家族也好,人也好,只要你是从善的人,或者说你是个善良的人,肯定是有好的结果的。五代时冯道说:“但凡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就是说,我们尽管去做好事,前程肯定光明,甚至,我们连生死都不需要考虑。什么叫好运气呢?奉爱的副产品。比如在电视系列片《我们的节日:春节》里面我讲过的“祈福”,财富是从哪来的呢?好多人以为到庙里面去烧一炷高香,我今年就能发财。不是的。“瓜豆原理”告诉我们,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现在不少人种豆想得瓜,想只注入一元钱,就赚得一百万,但财富的总量就那么多,人人都想拿一元变成一百万,不是投机逻辑是什么?所以,美国爆发次贷危机是必然的、迟早的事情,是不奇怪的,它是这个逻辑之树结出来的必然恶果。
记 者:原本财富就这么多,它不会因为你竞争的技术而使你原本的东西扩增,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你竞争得越快,消耗得越快,暴露出来的塌陷也越多。
郭文斌:对。当年孟子谒见梁惠王,惠王说,老先生,您不远千里而来,有什么有利于我的国家吗?孟子回答道,大王,您为什么定要言利呢?只有仁义就够了。大王说怎样有利于我的国家,大夫说怎样有利于我的封邑,士人平民说怎样有利于我自身,上上下下互相争夺利益,那国家就危险了。在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杀掉国君的,必定是国内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夫;在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杀掉国君的,必定是国内拥有百辆兵车的大夫。在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里,这些大夫拥有千辆兵车;在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里,这些大夫拥有百辆兵车,不算是不多了。如果轻义而重利,他们不夺取(国君的地位和利益)是绝对不会满足的。没有讲仁的人是会遗弃自己父母的,没有行义的人是会不顾自己君主的。大王只要讲仁义就行了,何必谈利呢?
你看孟子已经意识到当上下齐争利的时候,就是国家要灭亡的时候了,因为争利的结果是公义的丧失。现代社会是一个“三争”的社会:竞争、斗争、战争,它是一种递进关系,那么战争的结果是什么呢?毁灭。中国古老的逻辑讲“和”,而共产,其实是从中国古老的逻辑河流中流出的一种文化,只不过我们在追求这个理想的过程中,可能条件不具备或者说还没达到那个程度,文化积累没达到那个程度,就没办法达到,就没办法看到我们当年所描绘的那一幅美景,但是它的方向是没错的。
记 者:能经得起所有时间和各种各样见证的这么一个不变的东西,你说它多美好,这可能就是平衡。
郭文斌: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探讨过美。美首先是和谐,这是美的通意,应该没错,比如黄金分割。但后来发现和谐强调的还是形式,后来追溯到善那个地方,比如我们读一些文学作品,当读到别人无私帮助你的时候,你的眼泪就下来了,你才发现打动你的是善。这就像你跟一个女孩子相处,刚开始你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漂亮,是漂亮打动了你,但是如果只是漂亮而不善良,那还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但是后来我发现读到善这儿的时候还是觉得不过瘾,那么到哪儿过瘾呢?我们在看《红楼梦》这些名著的时候,看到什么样的时候最有感触?就是它给你指出归途的时候。这才发现“真”才是最美的。那么“真”是个什么东西呢?就是我们刚才说的本源的东西,就是这个世界的由来,或者说生命的由来。它肯定是最美的,因为它是原点。善的原点是真的原点,也是美的原点。所以,发现美的旅程是这么一个递进的过程。
由此,你就可以区分小作家和大作家。大作家他占领的是原点,他给你的是从心灵原点流淌出的清泉、源头,他启迪的也是读者的原点。而小作家他只能摩擦你心的表皮,甚至连表皮都触不到,他可能会把你挠得痒痒的,但不解决问题,过完还是一样,是一种文学瘙痒。他解决不了问题,浇花没有浇根。所以,伟大的作家和小作家之间的区别就在这。
记 者:这种传世的作品,它本身的生命力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就是我们理解的这些东西不停地注入,把它延续下来。
郭文斌:对。绝对真理只有一个,而且它很简单,就是爱。那一本书每页都写一个大大的爱字不就行了,还为什么要这么多文学作品呢?这是因为爱随着时代的变化需要不同的载体,这就是文学,这就是为什么老子和孔子会诞生在中国,而乔达摩·悉达多要出生在印度,就是说他们是奔着特定的因缘去的,奔着他们特定的土壤去的。如果我们把他们看成是种子,他们是在寻找属于他们的那一块土壤,不管是谁他都是为了演说那一个字:爱。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你说世界上有种族吗?没有种族,只有人。这个世界本不该存在战争的,我们都是兄弟姐妹,都是一个造化母亲生的,怎么能自相残杀?怎么能比赛着制造那些让我们一想就心惊肉跳的武器?文化人应该向世界发出一种什么样的声音?是为强势民族去征服弱势民族提供一种文化支持?一个正直的文化人应该向这个世界发出正直的声音,那就是爱,没有区别的爱。
释家说众生平等,我非常喜欢。这四个字里蕴含着无尽的关怀和真理。现在这个世界有些地方仍是沸沸扬扬,硝烟弥漫,因为每一个发动战争的人,每一个为战争去游说的人,他根本就没有弄懂什么叫人。他把手放在心房称赞上帝,但他不懂上帝,他没搞懂上帝。孔子当年在大地上奔走,他想发动一个战争那太容易了,他的弟子太厉害了,哪一个拉出去都可以组一个队伍,但他不干。他用什么办法呢?教化、教育。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它是不是给你提供了一个构建和谐社会的根本的方法论?只要人从欲望中寻找快乐他肯定就有斗争,这是必然的。因为欲望的目标是有限的,而欲望是无限的,要让有限的目标去满足无限的欲望,最后只能是掠夺、斗争。如果这个世界上的目标比追求者多的时候,肯定斗争不会发生,这就是公理。
记 者:这又回到一个价值取向的问题了。
郭文斌:对。无为。无为并不是过去我们在历史课本中学到的消极不做事。无为是不要为欲望去做事,不要为感官去做事,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一个词——舍得。舍掉那种短暂的形而下的东西,而去证得永恒,这叫无为。这就像一个杯子,你要让它能有水装在里面你必须让它先空着,这叫无为,就是说,把这一部分空间空出来,让灵魂得以滋养自在。
我们现在提到老子就可怕,甚至有些做父母的都不敢让小孩去看老庄哲学,认为那会让他们消极,那是他没读懂老庄,如果读懂他的人生态度会更积极。打个比方,我们常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只有如此,你才能成就,如果说你全心全意为自己服务,没门,成就这一条路是走不通的,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一条道,就是为人民服务。它消极吗?当每一个学子带着一种为人民服务的心态去学习的时候,那种动力你想一想,还需要妈妈督促吗?还需要老师督促吗?肯定不需要了,因为他已经把学习变成了一种快乐。他们说我要充实自己我要勉励自己,他会把“苦其心志”作为一种快乐。为什么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记 者:说到教育,讲一个题外话,就是我认为现在有的教育把最基本的东西丢失了。
郭文斌:还是那句话,就是要回到常识,就是常识缺失了。现在,不少教育平台给孩子提供的是反常识,教育出来的孩子,不懂得如何去表达自己的一份孝敬,不懂得如何去表达自己的一份师道尊严,包括对师道尊严的理解。
记 者:怎么表达?
郭文斌:我一直在倡导回到常识。这两年我在一些学校建议推广《弟子规》。当初在我介绍《弟子规》时,一些老师觉得太简单了。其实我们小看了《弟子规》。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缺的恰恰就是这一环。比如《弟子规》里面讲“执虚器,如执盈;入虚室,如有人”,就是你端着一个空杯的时候要感觉端着一个满杯,你进入一个虚室的时候,要感觉满屋是人,这简单吗?大家也许会说我们连端一个空杯都不懂吗?你小看我了吧?其实不然。为什么呢?恰恰是一个满杯我们懂得如何去端它,却不知道如何端一个空杯子,这里面有太多的学问了。再说虚室,反正我是一个人嘛,我就什么事都可以做,许多放任就在这时发生了。古人讲慎独,现在,不少孩子不要说慎独,不独也做坏事,明目张胆地做坏事。《弟子规》里面还讲“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责,须顺承”,就是说父母叫你的时候你要赶快去啊,但是现在呢?妈妈叫了半天他理都不理更不要说“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了。这一块我们缺得太严重了。所以,《弟子规》里面有一句话:“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当你身体受伤的时候你的父母会很担忧,很心疼,你的道德要是缺失了,父母的心更疼。当一个人真正懂了这句话,他肯定会做个好学生、好员工,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这是根本。我们太小看了孝,也太小看了《弟子规》。
记 者:郭老师,让我们回到《吉祥如意》。您认为文中的五月、六月是您要告诉大家的“基本常识”?
郭文斌:是,也不是。五月和六月在这个小说里面出现,他们是打量这个世界的目光,或者是作者给读者打开这个世界的一个目光,是借这两个小孩子没有被污染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没有被污染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东西?都是美好的,因为没有被污染所以是明珠散发出来的光芒。为什么要规避掉这种成人的角度,用小孩子的眼睛去看?因为它离原点最近。孩子的目光是天然的,或者说本来就是符合美学的一种目光。当然他看到的这个世界是值得作者去打量的,他的爷爷奶奶包括环境传递给他的本来就是真善美原则,或者说是真善美大前提下的世界,是一个超越性的,甚至我们有时候看完觉得非人间所有的这么一个世界。它是带有超越性的,像世外桃源一样美好。那山,那物,那村子,那是我们已经丢失的家。让我们跟着五月、六月回家吧。
(载于《黄河文学》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