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大年是中国人的天命——答《半岛都市报》刘依佳女士问

过大年是中国人的天命——答《半岛都市报》刘依佳女士问

问:看您的博客,您称自己是“大年迷”,为什么这么说?您是什么时候“迷”上大年的?都做了哪些研究?

答:之所以称自己为“大年迷”,是因为被深度吸引,深度投射,深度迷恋。就连至今做梦,还往往在过大年。

从小就迷上了。说从小就迷上了可能不准确,应该是从有大年以来就迷了。

开始文学创作以后,大年就成为我最着迷的书写对象,看过我长篇小说《农历》和散文集《守岁》《永远的乡愁》的读者都知道,大年是我百写不厌的内容。包括随笔集《寻找安详》,其中也有“通过大年走进安详”一章。

为此,我和宁夏卫视合作拍摄了十集《我们的节日:春节》节目,还和宁夏电视台经济频道合作拍摄了许多其他传统节日的节目。后来长篇小说《农历》出版,被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编导王海涛先生看到,邀我合作拍摄八集《中国年俗》,接着拍摄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记住乡愁》已经连续三年在春节前后播出。

问:“年”在您看来,具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

答:“年”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基因,是中华民族的季节性精神狂欢的高峰期,在散文集《守岁》和《永远的乡愁》里,我反复写道,它是中华文化的全本课。懂得了大年,我们就懂得了生命。它是孝的演义、敬的演义、感恩的演义、和合的演义、教育的演义、喜悦的演义、天人合一的演义,当然更是中华民族狂欢精神的演义。如果我们错过大年,就意味着和生命本身错过。就拿除夕守岁来讲,它是古人精心设计的一堂生命觉悟大课,但是现在却被春晚和手机短信干扰了。因此,我一直在强烈呼吁,把春晚挪前或者推后一天,强烈呼吁大家,把手机关掉,一家人在祖先的牌位前,伴着袅袅香烟和盏盏烛灯,围炉而坐,一寸一寸地体验时间,体验那个被天地神圣化、神秘化的时间,体会那个一年只有一次的阴阳交替天地共庆时刻的“守”,一寸一寸的庄严,一寸一寸的神圣,一寸一寸的喜悦,籍由那个守,我们都可能悟道。

问:现代人都说年味淡了,您怎么看?都说春节还是那样过,家还是一样地回,现代人的年味淡在哪里呢?

答:应该说,近几年,年味又浓起来了。但是和最浓的时候比,真是淡了。怎么淡的,有个词我们细心体会一下就知道了,那就是“冲淡”,被现代性所冲击。谁都知道,年是乡土大地上长出的一棵精神狂欢大树,一旦乡土味不在,年的味道就保不住了。

年味淡的另一个原因,是特殊的历史让它的祝福性流失了。

问:现代人在传统民俗、传统文化方面的缺失主要体现在哪?

答:体现在我们躺在金山上却到处找饭吃。传统文化就像空气、阳光,是生命不可须臾分离的营养,它就在生命内在,但是现代教育从小就引导孩子向外寻找生命力,寻找幸福,最后留在受教育者菜篮子里的全是知识、文凭、各种生命标签,但是喜悦没有了,根本快乐没有了。换句话说,喜悦的能力没有了,幸福的能力没有了。因此,才有北大教授调研发现的,40%的大学生有空心感,觉得生命没有意义,甚至有些孩子从初中开始就想自杀。这一点,显然被国家领导人注意到了,因此总书记在刚刚召开的高校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上说,一定要把立德树人放在首位。而要立德树人,民间习俗和传统文化就是必须要上的生命课程,因为它是生命的最基本构材。

问:您曾说,留住了大年,就留住了中华民族的根。作为忙碌的现代人,我们该如何做,才能留住大年,才能让年味浓起来?

答:前面你曾经问过年味为什么淡了,我回答过你,一是乡土性受到冲击,二是祝福性流失。那要让年味浓起来,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要想恢复乡土性,怎么办?尽可能回老家过年。如果无家可回,或者回不去,也要在心里营造出来这种乡土味。用能够唤醒我们潜意识深层的乡土意象,比如剪纸、对联、香烛、灶君、门神,包括祖先挂像,等等。现在,有些人家过年期间干脆诵读《农历》,也很好,今年央视“1号线上”就拿《农历》《永远的乡愁》制作动画,让大家观看,也很好。

每逢年节,人们就想起《农历》,想起《守岁》,想起《永远的乡愁》,因此,有人说,只要人们还愿意过传统节日,这几本书就不会下架。中秋赏月晚会,人们会拿出《永远的乡愁》朗诵《红色中秋》;重阳诗会,人们会拿出《农历》朗诵《重阳》;等等。这也许是这几本拙著一印再印的节候性原因。

要想恢复年味,另一方面,就是要恢复年的祝福性。任何一个节日,当它的祝福性不在时,渐渐就会被人们遗忘,味道也出不来。祝福祝福,只有祝,才有福。可是,人们把这个生命秘密忽略了。近些年,随着中宣部持续性地倡导“过好我们的节日”及各地各部门营造气氛,特别是央视包括全国传统媒体的大力推动,年的气氛是有了,但祝福性恢复得还不够。

我曾给《记住乡愁》的编导们介绍过,许多古代戏剧之所以没有灭亡,是因为农村过庙会的风俗没有消亡,因为这一风俗在,庙会就要年年举办,庙会年年举办,就要年年请戏班子唱戏。为什么?因为自古以来,娱神都要唱戏。为什么娱神要唱戏?因为戏中演的是忠孝节义,神喜欢啊。不少人在庙会上许愿,如果庙中所供神仙保佑我一年平安或者生意顺利,我就在新一年的庙会上出资请戏,唱三天,或者五天。如此循环,戏团就生存下来了。而一些不能上庙会的剧团,往往就灭亡了。

电影电视出来多少年了,一些地方的牛皮灯影还在上演,也是因为一些地方的庙会“法定”要请牛皮灯影娱神还愿。这就是祝福性在传承年节文化中的重要性,它成了一种天然的保障。而大戏中演的内容却是人的命运是由自己掌握的,福缘善庆,祸因恶积。大戏又变成天然的教育。

同样,当人们体会到大年的祝福性对生命的意义时,你不让他过年,他也要过的。那么,大年到底对生命有没有祝福性?这些年,我做了一些实践,答案是肯定的。比如一些特别焦虑的人、生命出现了病相的人,我建议他大年回到故乡,祭祭祖,守守岁,孝孝老人,走走亲戚,奇迹出现了,许多病相消失了,许多焦虑缓解了。什么原因?他的根连上了,根连上了,能量就连了上。具体原理,我在拙著《醒来》中讲得很详细。限于篇幅,在此我就不多说了。

问:您是什么时候萌发了要写一部“小说节日史”的?《农历》里的习俗,是哪里的习俗?都是您经历的吗?里面的人物原形有您或您家人的影子吗?

答:“小说节日史”的想法,是在写长篇《农历》的过程中萌发的。《农历》我写得很慢,写了十二年。十二年时间沉浸在一件事情里,那种感情,大家可以想象。《农历》里的习俗,是宁夏南部山区西海固的,文化根源应该是甘肃天水秦安一带的。我出生在宁夏西吉县将台堡,就是总书记去年前去在长征胜利纪念碑献花的那个地方,但文化习俗是祖父从天水秦安带过来的。我在《农历》里写到的文化,应该是大地湾文化遗存。

书中大多情节都是我经历的,人物原型有我们家人的影子。

问:《农历》里的孩子,为什么叫五月和六月,而不是其他月份?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答:之所以这么命名,纯粹是凭直觉,对于他们兄妹就觉得应该这么叫。写作过程中,我也换过很多其他名字,但都没有叫五月和六月好。因此,当有人问为什么时,我常常回答,大概在这个世界上,真有那么一个村庄,真有那么两个天地精灵,他们的名字真就叫五月和六月,我只不过是一位书记官,把他们记录下来了而已。因此,我认为好小说不是作家写出来的,而是上天所赐。现在,有不少人分析五月和六月姐弟二人名字的意义,各种说法,我都不否定,也不肯定。因为那个为什么,本身是天意,而天意,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呢?

问:《农历》中的“干节”,是个什么节?《农历》中的十五个节日,有一部分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另外还有一些是传统节日,您写作时选取的依据是什么?

答:干节就是正月二十三燎干,是我们那里非常隆重也非常壮观的节日。大家可以到书里去看过程。《农历》中的十五个节日的选取依据,就是某一年某一个节日到来时,我有感觉了,有状态了,就在那个时空点上写下来。有没有感觉,有没有状态,这是依据。事实上,在我的电脑里,还存着许多节日,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找不感觉,换句话说是不享受,我就放弃了。

问:过去的春节,于您有何遗憾?今年的春节,您准备怎么过?

答:过去的春节,于我没有遗憾。如果说一定有遗憾,那就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位位家人不在了。我曾讲过,有娘在的地方就是故乡,同样,有娘在的地方也是大年。现在,我的娘不在了,年的狂欢里,就增加了许多伤感。好在我的父亲还在,我要好好守着他,他在哪里,我就守在哪里过年。过一年,少一年,当然,过一年,是一年。

今年的春节还说不好,到时再看吧,这些年,因为帮助宁夏卫视和中央电视台做节目,有几年没有赶回去。

问:对于当下洋节兴盛、传统节日式微的社会现象,您怎么看?

答:洋节兴盛不可怕,因为那只不过是一种商业狂欢,很少有人体会到真正的精神狂欢。因此,我不觉得那是一种“兴盛”,而是一种“热闹”。因为它不是我们血液里的东西,不是我们基因里的东西,就像一尾鱼跳到草丛里做游戏,终究找不到大海的感觉。

传统节日式微,原因在上面我已经回答了。怎么看?我的看法是,过不了多久,传统节日就会兴盛起来了。因为一个到外面看热闹的人,看累了,还是要回到自家炕头的。没有谁成天待在别人家过日子的。就拿电视来说,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创下了首播收视人数达20亿人次,重播加新媒体观众达100亿人次的纪录。这让我们对传统文化存在的时代合法性和不可替代性有了更大的信心。而传统节日,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之一。当初在论证《记住乡愁》选题的时候,专家们争论得非常激烈,不少人认为这样的选题,肯定没有几个人收看,我个人对传统文化的热情甚至成为一些学者冷嘲热讽的对象。然而三年之后,事实说明了一切。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待在娱乐的高温里,人总是要回到常温中的,而传统文化就是生命的常温。一个人也不可能总吃汉堡和麦当劳,还是家常饭养胃。当一个人感觉自己的胃不舒服了,他自然会回到母亲或妻子的面前来。

当然,还有一个方面,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一些定居和生活在中国的洋人,他们过洋节,那也是他们的大乡愁,我们应该衷心祝福他们。就像一些华侨,无法回到祖国,在异国他乡过大年一样,也需要当地人的衷心祝福。这是两个概念。对此,我常说,要“求同尊异”。但大前提是,一个人要先把自己的家底看好,再去打理别的。正如一个人先要孝敬自己的老人,再去养老院做义工。

(载于《半岛都市报》2017.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