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界末日”说开去——答《羊城晚报》黄咏梅女士问

从“世界末日”说开去——答《羊城晚报》黄咏梅女士问

问:2012年,关于“末日”这一说法被放大,你如何看这个问题?

答:在我看来,“末日”更有可能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着人类的共体命运。在古老典籍描述的大生命格局中,“末日”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对于那些大超然者,“末日”也是不存在的。流行的“末日说”事实上是一个局部概念,也是一个分段概念。在此局部和分段中,确实存在着一套无法更改也无法逃避的法令。比如“瓜豆原理”,即如果一个人在春天播种了“末日”种子,那么他就必然要在秋天收获“末日”果实,这是一个再朴素不过的常识,但它确实是真理;反之,如果一个人在春天没有播下“末日”种子,那么他就不会在秋天收获“末日”果实。因此,2012是否是人类的“末日”,只需要我们考量一下这个季节单元之初人们下了什么种就可知道。

在我看来,“末日说”未必是坏事,它提醒我们,把问题解决在播种前,让全人类行动起来,进行一次“末日”大预防。按照传统逻辑,人类的共识决定着人类的共运,也就是人类的共因决定着人类的共果。假如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开始修改我们的心念,把我们的言行调整到生机频道,补种生机之种,那么杀机就不会到来,或者会推迟到来。而爱,是最大的生机。懂得了这个道理,我们就会从当下做起,从当下一念做起,时时处处增长我们的爱力,爱力增长一分,“末日’就会远离一步。因此,当下就是永远,心念就是命运,自救就是他救。

事实上,“末日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了,却没有像今天这样恐慌,相反倒成为我们好好做人的一种动力。因为老人告诉我们,即使老天收人,也会留下一些人种,所谓“择良留种”,就是选一些好人留下来,作为人种,因此,我们只须把自己变成一个好人,变成一个有用的人,至于将来,尽可不必挂碍。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我的潜意识,成为我做人行事的潜在标准,因此就有可能比心中没有这一概念的人少做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时,它恰恰成为一种警觉力。

问:你一贯倡导安详文化,可以解释一下这个概念吗?它如何才能对当下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起到作用?

答:接着刚才的话题。我认为安详正好可以缓解人们的“末日”焦虑,因为安详是一种不需要条件作保障的快乐,这个条件,也包括时间。这种快乐是以一种绵延不绝的整体性为源泉的。因此,安详提供给人们的是一种根本快乐,它区别于那种由对象物带来的短暂快乐。具体来讲,它是一种稳定的现场感,正是这种现场感,让我们不念已往,不思将来,只是安处于当下,当然也就远离了“末日”焦虑。在古智者看来,时间是一个假象,既然时间是一个假象,那么“末日”就不存在。显然,“末日说”是在时间大背景下做出的一个命题,指受时间支配的生命。这显然是一个比较深奥且难以展开探讨的话题。

且不说我们是否有能力超越时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通过现场感,可以进入整体。因为整体,我们释然;因为整体,我们安然;因为整体,我们放心;因为整体,我们放松;因为整体,我们自信;因为整体,我们满足。就像一个孩子,当他回到家里,回到父母身边时,就再不需要提心吊胆一样。同样,因为整体,我们能够听;因为整体,我们能够看;因为整体,我们能够呼吸。以呼吸为例,它的无条件关联性、生生不息性告诉我们,所有生命都是整体的一部分,所谓同呼吸,共命运。因为同呼吸,所以共命运;相反,因为共命运,所以同呼吸。

既然整体如此优越,那么我们只需要把自己交给整体即可,因为整体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坏,它的特性是生生不息,圆满自足。从这个角度来讲,只要我们能够遵从整体原则,把自己全然地融进整体,“末日”事实上也消失了,因为整体是无始无终不生不灭的。那么,如何融进整体?找到安详就成了关键,因为安详既是回到整体的道路,也是整体的状态。这就像一个人要回家,首先要记住家是什么样子的。而要回到安详,我们就要首先找到现场感。现场感这个词很简单,但是要找到不容易,因为它离我们太近,往往成为灯下黑。这就像离眼睛最近的是眼睛,我们却最不容易看到它。

按传统生命理论的说法,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安详之中,“末日”就不会到来,因为个体和整体是对等的。从简单的数论逻辑来讲,整体中既然还有一线生机,那就意味着杀机还没有完全成熟,“末日”就不会到来。因此,寻找安详就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问:当下,作家似乎总写不好“好人好事”,认为这样的题材很虚假且意义不大,你如何看?

答:要想写好“好人好事”,我们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好”。这就像自由主义者一直在讲,一切都要按个体心中最好的想象去建构这个世界,但是什么是最好,他们却无法回答。因此,这个世界就变得混乱不堪,而找到一个普遍真理就成了关键中的关键。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事是好事?按照通常的说法,利他的人是好人,利他的事是好事。那么如何才是利他?什么事才是利他的事?有人说,他要什么,你给什么,就是好人好事。那么请问,他想吸毒,你给他毒品是不是好事?显然不是。可见,他要什么,你给什么,并不是好事。现在人们已经失去了该给什么不该给什么的标准,再往深里讲,就是现在的人们已经失去了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的标准。

可见,为现代人重建选择的标准,就成了最大的善。那么,这个标准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安详。前段时间,河北一所精神病院的院长给我打来电话,说是他让精神病人读《寻找安详》,疗效居然非常明显,由此我们就会反证:是什么造成了精神疾病?答案很简单,安详的缺失。因此,给现代人最大限度地补给安详,才是真正的“好人好事”。因此,找到安详就成了一个作家写好“好人好事”的大前提。因为一个没见过安详的人,是不可能让别人分享安详的,一个没有安详的人,是不可能给别人安详的。因此,一个作家要想把“好人好事”写好,首先要找到安详。

问:你的作品包括长篇《农历》《〈弟子规〉到底说什么》等,都是对传统文化的致敬,甚至是对农村传统道义的致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答:因为传统文化是安详的宝藏,其中有现代人最需要的根本快乐。当下社会,人们最缺的就是安详和快乐。打开每天的媒体,重要位置多被天灾人祸占着,而且更新的速度快得让人甚至记不住标题。在我看来,天灾是因为自然失去了安详,人祸是因为人心失去了安详。别的不说,仅以抑郁症为例,有调查显示,英国2006年开出了3100多万张抗抑郁药处方,之后连续上升,抗抑郁药的使用量每年都在增加。据统计,美国人每年为治疗抑郁症需耗费530亿美元。在美国的自杀者中,抑郁症患者比例高达35%。有专家预言,抑郁症即将超过癌症,成为仅次于心脏病的世界第二大疾病。据调查,中国每年自杀死亡近30万人,其中八成是抑郁症患者,死亡人数远远高于交通事故。30年前,我国抑郁症的患病率为0.76%,近年来上升率惊人。最新一项调查显示,我国抑郁症的终生患病率最高达7%,正在逐步接近世界发达国家水平。生活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的白领们在高压力、高竞争环境下迅速成为此病的高发人群。更让人吃惊的是,当下中国有3000万青少年有心理问题,其中多半是抑郁症。

一句话,现代人生活得极痛苦,极不快乐,当年的我也不例外。比他人幸运的是我碰到了安详,它把我从“地狱”带到“天堂”。作为一个作家,在自己尝到了“天堂”的大喜悦之后,把“天堂”的道路告诉读者,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于是就有了《农历》《〈弟子规〉到底说什么》这些拙著。

可以肯定地说,一个心怀安详的人,是不会自杀的。一个人有没有得到安详,有一个重要的标准,那就是他是否消除了焦虑和抑郁。反过来讲,如果一个人不再焦虑和抑郁,他就在安详中。看过《农历》的读者都知道,乔家上庄的日子并不富裕,但他们过得非常富贵。“大先生”的物质只够维持生计,但他的精神却是自足的。安详和喜悦成了那片土地上最茂盛的庄稼。我们常说,缺什么补什么,对于现代或者今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安详肯定是最稀缺的资源,或者说是最大的经济,这也就是我选择传统题材写作的原因。

问:一段时间以来,心灵鸡汤、励志类的书籍文章很受欢迎,可是也有不少读者感到腻味和虚假,你如何看这个问题?

答:如果我们把这些书和经典对照一下,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这就像一个孩子走丢了,有人会把他带回家,有人会把他拐跑一样;这就像一个孩子跟父母闹别扭,有人劝孝,有人劝逆一样。我的这个比方可能有些太过分,但也确实是我读完许多这类书的感受。在我看来,真正的鸡汤书,应该是让人们不再依赖鸡汤的书。看看《道德经》,开篇就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是让我们明白,手指可以指出明月的所在,但手指不是明月,它让你走进文字,但不要陷于文字。这是何等的胸怀,何等的慈悲。但是现在许多的励志书,一上来就想把读者套牢,厚到不能再厚,繁到不能再繁。这且不说,关键是读者越读越焦虑,越自私,越狭隘。真正的励志书,应该是励奉献之志,而非索取之志;应该是励家国之志,而非一己之志;应该是励大爱之志,而非小爱之志。只有通过奉献、大爱、家国情怀,我们才能走进安详。

问:最近你朝易中天“开炮”,不赞成他所提倡的。他说《三字经》《弟子规》是放了三聚氰胺的奶粉,劝家长不要让孩子读这些东西,而你恰在新近出版了一本《〈弟子规〉到底说什么》,可以谈谈这个问题吗?

答:我一直非常敬重易中天先生,但对他最近在全国宣讲的一些观点有些不同意见。他说《三字经》《弟子规》是放了三聚氰胺的奶粉,劝家长不要让孩子读这些东西。我觉得中天先生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常识告诉我们,《弟子规》《三字经》之所以能够流传到今天,并不是公权强行推行的结果,而是一代代家长选择的结果。就是说,这些读本,是一代代家长给自己的孩子精挑细选出来的精神乳汁。请问,天下有哪位家长愿意往自己孩子的乳汁里下毒?易先生会吗?其实我并没有向易先生“开炮”,而是非常真诚地提醒他能够认真思考一下这一问题,修正自己的观点,否则,既会伤害天下家长的感情,更会误人子弟,罪过就大了。

我之所以要出《〈弟子规〉到底说什么》这本书,除了《弟子规》里藏有大安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校正一下人们对《弟子规》的偏见和推广中的一些失误。无论是迷信《弟子规》,还是轻慢《弟子规》,都是不可取的。在这本书里,我重点结合自己的学用体会,用了一半篇幅讲如何落实《弟子规》,如何让《弟子规》化成我们的生命力,成为我们的快乐源泉,成为我们身心健康的资粮,成为我们寻找安详的方法论,否则,《弟子规》就只是一篇华文,跟我们的生命和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中华书局之所以在相关图书铺天盖地上市的时候,将这本书作为重点图书出版,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此前他们出版了我的《寻找安详》,受到读者欢迎,一印再印。

问:对于新一代年轻人,“80后”和“90后”,你认为他们所面临的教育存在什么问题?将来的生存存在什么主要的问题?又该如何面对?

答:最主要的是传统文化的缺失,特别是安详的缺失。具体地讲,有一些“80后”和“90后”,缺乏孝敬能力、快乐能力、生活能力、抗挫折能力、爱的能力,一句话,缺少安详力。十几年的应试教育,让他们成为考场上的高手,生活中的低能儿。但社会毕竟不是一次次纸上答卷,当他们踏上社会,一个巨大的不适应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到来。富士康十二连跳之所以会发生,有企业管理上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以上原因。孝子是不会轻易自杀的,从小接受过挫折教育的人是不会轻易自杀的,懂得安详的人是会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安处的。

这些年轻人,要想适应社会,补安详之课成了当务之急。我的儿子就是“80后”,和别的孩子比起来,他还是比较传统的,但是当他走进大学时,焦虑症几乎让他挺不过来。后来他接受了安详理念,同样的环境,却变成了天堂。现在他学习非常用功,生活态度非常积极,而且还很快乐。人们一旦感受到安详,就会发现它不消极,而是非常积极。一个获得安详的人,他会非常好学,非常勤奋,非常敬业,非常有爱心,却不执着。不计较,没有得失心,因为他的心中没有了“我”,只有整体,而整体的品质,本身就是积极、和谐、利他、生机勃勃、天长地久。

问:对文坛,近些年来诟病很多,而传统文学也逐渐边缘化。有人认为,类型文学成为文学大变局的赢家,你作为传统作家,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

答:一种文学是否会成为最终的赢家,需要时间的检验。非常喜欢陈建功先生讲过的一句话,优秀作家只追求来世报,真好。一本书,现在很火爆,但如果在百年之后无人问津,在我看来,不能算真正的赢家。《弟子规》《了凡四训》这些读本在当时很可能发行量并不高,谁会想到今天它如此畅销呢?那么,是什么让它经久不衰?在我看来,是一种母乳般的品质。如果我们能够把目光拉长,在一个大的格局中去审视,传统恰恰是最时尚、最有生命力、最能保质保鲜的,因为地球是圆的,因为人心是圆的。当年上体育课,我们围着跑道奔跑,老师站在起跑线上,等我们跑完一圈回来,发现老师早已在终点,老师之所以早在终点,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出发,或者说是站在原地不动。这就像各种新式营养品在想方设法争宠,大米从不吭声却从未失宠过一样。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人们永恒需要的,这些东西,在我看来,就是传统。传统作家要做的事应该是把传统现代化,就像过去蒸米用柴禾,现在用电饭锅一样。作家的使命,不应该是重新创造一种大米,而是制作更好的电饭锅,探索更好的蒸法,把大米做成适合现代人胃口的美餐。

如果我们真能地地道道地为读者提供传统营养,是不怕没人理我们的。去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选,拙著《农历》能够在最后一轮投票中排名第七,给了我很大信心,而给我最大信心的是读者。

黄咏梅,广西梧州人,现居杭州。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出版小说《一本正经》《给猫留门》《少爷威威》《走甜》等。

(载于《羊城晚报》2012.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