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定力的文字——《文学报》副总编徐春萍访郭文斌

有定力的文字——《文学报》副总编徐春萍访郭文斌

徐:你在小说集《大年》里,展示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审美姿态。先谈谈你的审美追求吧?

郭:我非常喜欢我们老祖先的一个词“种智”。它可以作动词,即种下智慧,也可以作名词,即智慧的种子,或者说是智慧的根本。智慧如此,我想美也同样。曾经以为和谐就是美了,后来发现它不是,它强调的还是形式。有那么一段时间以“善”为美,但渐渐地发现它仍然不究竟。后来找到“真”那里,觉得到家了。有一天仿古人意造了一个词:“种美”,觉得很得意。这个“种美”应该就是那个“真”。需要说明的是这个“真”和通常意义上我们讲的“真善美”的“真”不是等量概念。它是一个背后的东西,是时间之洋、原因之洋,也是大美之洋。心向往之,尝试着把它变为实践。写过一些短篇,多数人读过的感受是:清凉、安详、开心,还有人说有一点点治疗的效果。

徐:你的语言很朴素,平常到极点,却有味儿,给人的感觉是干净、透明、安静、贞守,又有分量。有人称你是西部的汪曾祺,这个评价很高啊。

郭:过奖了。事实上我也写过许多“不平常”的文字,当年有许多评论家是把我划到先锋一派的,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平常”才是“不平常”。作为一个作家,需要时刻检点自己的文字,收敛我们放纵的习气、卖弄的习气,要使自己手中的笔具有方便之德。现在,我们有些文字太不方便,让别人读起来吃力不说,更重要的是污染、带坏人,那种文字肯定来自不方便的心灵。在做人上方便别人是一种美德,在作文上可能是一种美学。

先哲讲,定能生慧,也只有定才能生慧。我想文字也同样。定是一条道路。据说走钢丝的人假如心中稍稍有一丝杂念闪过,便会跌入深渊,他需要一种持久不动的定。带着文字行走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走钢丝,左和右都是死路,唯一的道路只有一条,即是那个不左不右。因为能够带读者回家的文字,肯定是那个“不左不右”,因为它是活路。功夫界有个词叫“中门”,当你处在“中”点上时,你也就处在了“力”点上。所以,我觉得能够“得定”也是一个写手应该追求的境界。定能生慧,定也能够生静,生美。具有定感的文字肯定是透明的,滋润人心的。“开心”这个词大多时候被人们当形容词用了,我觉得它更应该是一个动词,“使心开之”。人们之所以烦恼,就是因为心没有开。当一个人的文字能够使别人开心,那是不小的功德。但我的文字还有风,还有摇摆,还有浮躁,还不到家,还需要下大功夫修“定”。

徐:有评论说你的小说主题感不强,我的感觉是,你的一部分小说有点“目的感”不明确,你觉得呢?

郭:想借一个故事回答这个问题。有两个射手去应试,一个百发百中,一个百发百不中,但师父最终收下了那个百发百不中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师父的答复是,那个百发百中的虽然命中了目标,但他却没有命中。那个百发百不中的虽然没有命中目标,但他却命中了。听上去像在绕口令。且听师父高论:那个百发百不中的,看上去偏离了目标,但他却没有偏离目标,因为箭射出的那一刻他是知道的。而那个百发百中的虽然训练有素,技术过关,但是在箭出弦的那一刻他是“睡着”的。师父的标准是“知道”。多年来,一直对这个公案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这个师父真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家伙。

五年前,我开始写一个具有交代性的短篇《水随天去》。当我跟着我的人物水上行走到某一天的时候,我无比震惊地发现,我们拼着命命中的目标其实不是目标。那个我们千辛万苦追索的目标恰恰就在目标背后,就在“出发”的地方,就在被我们忽略的地方,如同一个淘气的孩子,藏在门背后咧着嘴笑那个自以为找到目标了的傻瓜。那一刻,我对文字有了一种新的理解。也是在那个过程中,我重新理解了一个词:“知道”。只有当你“知”了那个“道”,才是真正的“知道”。我们口口声声说我们知道知道,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徐:评论界对你的小说评价很高,同时有个问题,你考虑读者吗?

郭:一直在想释家为什么那么看重莲花,直到有一天站在一个烂泥塘边,我才明白,莲是花里面的行者,它是一种会修行的花。它生在污泥当中,长在污泥当中,却能够保持自己的高洁。我们可以想象它是如何打扫它心里的污泥浊水的,如何保护它的身口意的。对于莲来说,能够在污泥中完成它的成长、绽放、盛开,已经足够。至于是否有人观赏,那是观众的事。而从出版社得到的消息是,所有印书已经全部订完,由此看来,《大年》还是有知音的。

徐:你认为一个作家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郭:完成人格。一个人只有具足了人格,才能有资格以作家的名义去有情下种,去播下心灵的种子、美的种子。

徐:最近在写什么?

郭:今年我恰恰一篇东西都没有写,这除了自己在写作上一贯的散淡随缘心态外,更重要的是突然有一个问题出现了。我发现我这么多年写下的文字大多是河伯之叹,没有几篇不是“盲人摸象”“指鹿为马”。开始琢磨一个词:整体。这也许是我此生要解决的最大也是最难的一个问题了。窃以为只有当一个人找到了整体,他的笔下才会没有分别,才会无漏,他的文字所到之处,才会随处结祥云。因为它是理解的基础、沟通的基础,也是心灵的基础。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对于心灵,它既是目的又是源头。只有这样你才能够遵从整体的逻辑,才能从个人逻辑中跳出来。因为“个人”在更多的时候意味着自私,意味着有求。可以肯定,一个人当他以一种有求心去写作,他已经背弃了写作的原意。这就需要设法找到一个可靠的路径,而要通过分别寻找无分别,通过局部寻找整体,本身就是一件盲人摸象的差事,但是我们又别无选择。所以,我在《大年》的后记中说,我写作是因为我尚未知道。那就在写作的行脚中、叩门声中等待启示的降临吧。

(载于《文学报》20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