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纸页上的快乐——晓章访郭文斌
问:是什么影响了你从事文学?
答:因素比较多,首先是家庭。在家乡,周边地区读书的人比较少,我的父亲算是那一带一个有文化的人了。比如说全村每年的春联书写,红白喜事的“文化”部分的一些工作,包括一些乡村文案,都由父亲去承担。再一个父辈都是戏迷,他们对秦腔有着一种格外的痴迷,我从小受的感染比较多。在戏剧特别是在人生的戏剧性方面,还有民间的那种狂欢方面从小就受到熏染。
记得每年从腊月二十八九开始,村子里的人陆续就到我们家来让父亲写对联。父亲写的对联整整摆放了一院子。有时候一眼望去,整个院子还有房间都是红彤彤的,那种感觉是用文字无法表达的,温暖,还有一点点神秘,恍若天界一样,像是和我们人间判若两别的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当时不理解,现在觉得那是一种巨大的神秘,也是一种巨大的审美上的紧张。“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三阳开泰从地起,五福临门自天来”“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感觉上很古,但非常有味,表达的东西非常丰富,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很大的距离。它是一种标高,这种标高,现在想来正是自己对文化产生神秘感、向往感和认同感的源头。
还有表达的动机。我小的时候不像村子里别的孩子,性格上不是那么开朗,有点静。多时喜欢一个人坐下来,望着天空、村子、地里的庄稼,包括女孩等发呆。想的一些问题比较奇怪。比如说,水怎么就能从地下流到地面上来,这是一种什么力量;种子种到土里去,为什么就能长出庄稼;女孩子为什么能够生孩子男孩子就不能等这一类的问题。有些向父母请教他们能够回答,有些不能回答,这种诧异和疑问,促使自己向书本或者书本之外的一些地方去求索,这也许就是探索、读书包括表达的最初诉求。
问:在读书方面,你的家庭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答:在我们那边,小时候对读书的重视程度不够。有许多和我同龄的小孩都辍学了,但父亲非常坚持,在上学这方面。我有时候偶尔跟别的孩子逃学被他发现,肯定是要挨一顿揍的,而且很重。记得有一次,父亲正在抽旱烟,一下子就把吸着的旱烟锅磕到我的头上了,那块头皮好长时间都长不出头发来。每天从学校回来,只要他在家,都要过问今天这一课学懂了没有,记住了没有。还让我写给他看,背给他听。一有差错,就用那种棒喝的方式,毫不客气地揍我一顿。考到中学,因为学校离村子很远,和我一块上学的孩子都辍学了。父亲当然不允许我辍学。他背着粮食拿着重礼带我到中学所在地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借宿,每周送米送面,坚持供我上完中学。
问:你为什么要把你的短篇集命名为《大年》?能谈谈单篇的诞生过程吗?
答:其实当初责编建议用《开花的牙》作为书名,或者《忧伤的钥匙》。理由是《开花的牙》发出来被《小说选刊》选了以后,关注度比较高,而《忧伤的钥匙》在校园里面比较受欢迎,里面的一些话,一度成为一些学生的口头禅。他们认为用《开花的牙》或者是《忧伤的钥匙》可能受众比较喜欢。但是我还是坚持用《大年》,我认为在我的短篇里面,有两篇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而且写的过程也是一个非常享受的过程,《大年》就是其中一篇。
我觉得像《大年》这样的短篇,那种特定的写作的体验,可能我今生今世也很难再找到了。写作它的过程可以说是一次非常享受的过程,有着难以言说的快感。根据我的一些经验,如果一篇东西你在写的过程中自己感觉到非常享受,或者说非常有愉悦感,往往读者就喜欢。果然,《大年》受到了大家的格外青睐。对中华民族来说,每一个人可能都有过年这种情结,所以才有每一年到头的时候,大家不管身在何方,天涯海角都要回去。为什么?这肯定是一个秘密。“大年”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许多东西,就说这个“年”为什么是“大”,这个“大”为什么能够和“年”这样嫁接,它们两个组合在一起,传达出来的一种文字上的信息也是带有很大的神秘性的。这就像岁月,你看不到前也看不到尾,也就像我们这一个人,不知道从何而来,而且也不知道从何而去,所以我觉得大年它承载着无比丰富的心理因子或者说是文化元素。
问:你觉得文学会消失吗?
答:这几年文学圈子里面有一个话题,即寻找文学存在的理由。有许多人认为文学在一定的时空段之内,可能会存在,过了这个时空段也可能会消失。但我个人认为文学永远不会消失,文学也肯定不是傻子才能干的事业。我觉得对文学的理解概念需要拓宽,我们祖上有许多东西,比如说我喜欢读的《庄子》,还有我特别喜欢的《六祖坛经》,我认为就是极佳的文学。
在《大年》序中,我说过,在中国文化传承谱系中,六祖可能是一个最有奇迹色彩的人物。他一字不识,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他是最没有资格从事表达的人,也就是说他是最没有资格去说的人。但有意思的是,恰恰他说过的一些话后来被称为经,也就是著名的《六祖坛经》。在中国禅宗典籍里面,它是唯一一部称作经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使六祖具备了如此高级的表达身份和才能?连苏东坡、王安石等大家都从他那儿获取方法论。由此我也在想,文学肯定和文凭没有关系,和职称没有关系。从一定意义上说,它其实是一个秘密。实际上它确实是一个秘密。所以只要这一个秘密在,只要世界的秘密在,只要生命的秘密在,文学就永远不会消亡。
一个人只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在文学地生活着。而我们现在恰恰把文学概念化,认为是一部分专业制作人员的事情。这是一个误会。事实上,离文学最远的可能恰恰是作家。我觉得,只要你活着,那么你就在文学着。我常说,我就是我的作品,而且是唯一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当然是不会消亡的。
就我个人创作经历而言,当年我结集出版我的散文《空信封》,当时的动机只是想把它作为一个总结,归拢一下就行了,没想到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印了两次。所以,从我个人的感受来讲,文学还是有市场的。去年出版的《大年》,据出版社讲,卖得也不错。我们的作品、我们的电影、我们的电视剧,一年成千上万地生产着,真正具有文学性的又有几部呢?所以就文学而言,即便是现在有人说网络,或者说第四媒体、电视在争夺读者,我个人认为恰恰相反,它们从一定意义上讲可以说是延伸了文学,就看你怎么去应用,怎么去理解。
现在我们许多电影电视人,不读小说,也不读散文,也不读诗。长此下去,制作的电视和电影肯定是短命的。我听说张艺谋有一个专门的读书班子,从每年发表的大量的小说和散文中挑选一些佳作,供他拍摄电影。我认为张艺谋是聪明的,还有贾樟柯,据说也是一个读书狂,他们的成功从一定意义上讲正说明了文学的生命力所在。
问:你对读书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能结合你的成长谈谈吗?
答:对一个自然人的成长来说,读书肯定是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但我个人理解的读书和别人多有抵牾。有一个故事,说有一个父亲一直在教他的儿子如何去勾引别人家的女孩子。但是当他在有一天给儿子继续上课的时候,他的儿子说,爸爸,今天你别教我如何去勾引别人家女孩子了,你教我如何甩掉人家女孩子吧。
非常喜欢这个幽默。说出来可能有些反动,我的理解是,书读到一定程度它恰恰是一种障碍,也就是我们古人所讲的“所知障”。读书的过程是一个充实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污染”的过程。作为一个作家,或者说一个有品位的读书人,就要借助于“污染”去超越污染。就像莲花,它是从污泥中成长起来的,它能够借助污泥的营养,同时又能保持自己的高洁。如果把读书一味地认为是充实自己或者给自己赢得什么标签,我认为已经远离了“书”。我认为读书的过程正好应该是一个“反读书”的过程。古人认为,读书的过程是一个“印心”的过程,就是说,先有“心”,才有“印”。如果能够以这种理念去读书,我认为读书是有益的,相反就是一种戕害、一种污染。这就是古人为什么以“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为最理想的传承方式。也就是说对于一切有超越能力的人来说读书是有益的;对于没有超越能力的人来说读书可能恰恰是一种伤害。就这个问题,在《大年》的序中,我谈到过几个细节。
问:听读者说他们读过的你的许多很不错的短篇都没有编进《大年》,为什么?如果多编一些,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答:我个人认为一个作家的成就,固然和他的写作量有关系,和他的著作多少有关系,但是最终决定一个作家成功与否的恰恰不是这些。事实上,现在觉得《大年》还是厚了,有些篇章还是不应该编进去的。
问:评论家普遍认为你的小说是反污染的、诗化的、唯美的,且带有强烈的终极关怀。你对此有什么体会?
答:实事求是地讲,一个人如果要说自己的心灵达到了完全的纯洁,那肯定是不现实的,如果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肯定就是圣人了。俗人的俗字是怎么写的,它是一个人旁边一个谷,就是说我们俗人吃五谷杂粮,肯定在心灵状态上不可避免地要受物质影响。但是一个人活着,他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认同物质,恰恰最终是要超越物质的。就拿我们老祖先创造的一个成语“心平气和”来说,它讲了一个非常美妙的辩证关系:一个人只有心平的时候,才能气和,相反,一个人也只有气和的时候,才心平。对于从心平气和处流淌出来的文字,肯定是人们心灵所需要的。因为人本身是从心灵而来的,那么最渴求的肯定是心灵上的抚慰和温暖,而不是物质。
《大年》出版后,读者的评价是它比较干净。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甚至有人说它还有一点点治疗的效果。有位读者来信说,当她忧郁的时候,读上几页《大年》,就能够平静下来,心里就会升起一种清凉和安详,有种难言的大受用。这更让我相信了心心相印这个词。话说回来,越是得到这些反馈,自己就越惭愧。包括来自我的老师、同道和方方面面的支持和鼓励,真是受之有愧。和他们的期待比起来,无论是做人还是做文,我的境界还很低很低。
问:文学对你的人生有什么影响?
答:我觉得文学对我最大的影响或者说受益,就是它帮助我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生命。假如说我不从事文学,那么它可能会和我的生命或生活擦肩而过,但是就因为我是一个文学从事者,或者说我是一个写作者,那么生活也好、生命也好,在我的眼中都变得那么富有诗意,甚至说我们每一天就活在文学里,活在小说里。所以到一定的时候,我个人觉得我自己就是我的作品。
这可能是我和别的作家有所不同的地方,我个人所坚守的文学信念就是我的文字一定要给别人带来快乐。假如说一个人在读我的书的时候,感觉不到快乐,那是我的失败。这20多年来我也写了好多短篇和散文,但是在结集出版的时候,我选择的是那些能够给人带来快乐的文字。我觉得一个人的阅读,如果首先不能实现自己阅读上的那种心灵满足、那种愉悦感、那种快乐,那么这个阅读是无益的。这听上去好像和传统的“文以载道”相左,其实不然,这个道就看你怎么理解。我个人理解的道是一种极乐的东西,用儒家的话说就是至善。比如说鸟在树林里面飞翔,鱼在水里面穿梭,鸟的那种鸣叫,鱼的那种跃腾,它事实上都来源于一种生命的极乐。我想写作也一样,它是生命能量的一种非常愉快的组合形式,它是写作者试图把他心中的那种狂欢,那种快乐,大善,动态的、静态的,或准动态、准静态的,试图与读者去分享的诉求,这种诉求其实是每一个写作者最深层的动机和理想,至少对我是这样。
(宁夏电视台都市经济频道《读书时光》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