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安详文学”之路
周新民:我看你毕业于固原师范,师范的培养目标是乡村教师,但你却成为作家,这让人对你早期的文学阅读、文学创作准备情况充满好奇。
郭文斌:在我的记忆里面,那个时候没有上大学的概念,感觉里考大学就是考师范,所以学习好的同学基本上都考到师范了,考不上师范的才上高中。实事求是地讲,当时还没有什么文学理想,所以人的命运,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我们没办法去把握的东西。
固原师范的学制是四年制,三年级的时候在《固原报》上发了一篇小杂文,点燃了我的文学梦。这是一次非常大的激励,尽管稿费只有四块钱。这是一件小事,但对于一个人来讲,非常重要,因为那时候在班里有一位同学的稿子在《固原报》上能发表,是一个很大的荣誉。而且通过自己的创作还可以拿到四块钱稿费,既有精神上的享受,还有物质上的鼓励。那么就想着,如果将来写大稿子的话,就有更大的精神享受,也有更大的物质收获。我的文学创作缘起就这么简单,不像有些作家从小就有文学梦。
现在也有不少记者问我,哪一位作家对我影响最大,哪一部文学作品对我影响最大。说实话,我在上师范之前,是没读过几本书的,为啥呢?没书可读。小学、中学,几乎没图书室、阅览室,就连课本往往都没有,开学很久了课本还到不了,只好借旧课本。我在想,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写了《农历》,是什么给了自己创作资源和激情呢?想来想去,还是那一片土地。虽然没书看,但是有部大著供自己读,天地、农历、节日、父母、父老乡亲的生活,包括自己的成长本身,那种天然的生活。现在想,也许正是当时没书读,恰恰成就了自己。为啥呢?精神没被格式化。
回过头来看,小时候伯父、父亲他们过大年时唱的秦腔,其实就是文学。当年没感觉,现在觉着太重要了,为啥呢?你看我的伯父,可以不重复地把十几出戏唱下来,当年我在被窝里,就一出一出地听。我伯父我父亲他们就是土演员,每年一到腊月,一村人就集中在我们家排戏,戏要排到什么程度呢?我在《农历》里面写到了,从“上九”开始,一直演到整个正月出来。演员就是我的父亲、我的伯父,就是村里这些人。
我非常感谢命运的这种安排,它就是让你没书读,就是让你不要带着成见写《农历》。如果有书读,读多了,你的心灵就被格式化了,你自性的光芒就被遮蔽了,你打量那片土地的目光就不可能那么天然和纯粹,你就不能以一种很原始很朴素的心态打量那片土地。童年的遮蔽是最严重的遮蔽,因为它是养成阶段,养成近天性。
但要写作,又不能少了一定的写作基本功,于是上苍又在成年阶段安排我补课。中师毕业后,我在母校将台中学教语文,就想着在教学上干出一番事业。讲课前,我基本上都会把课文背下来,就是那个时候,才感觉到汉语的那种美,那种音韵感。后来考到宁夏教育学院,又疯狂地读了两年书。也就是在教育学院上学的时候,才正儿八经做起文学梦,有了一点点文学自觉,开始在省刊《朔方》上发稿子。后来去《六盘山》杂志当诗歌编辑,一干就是八年。这一段经历是我职业文学道路的开端。
周新民:从一名中师生成长为一名著名作家,真是不容易。我从你刚才童年文学启蒙教育的回忆中,找到了你的文学作品普遍采用儿童视角的原因。
郭文斌: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童年视角有一个特点,污染少,它跟天地同根同心。特别是写长篇《农历》的时候,我感觉着只要一进入那个世界,灵感马上就过来了。只要两位主人公五月、六月在我的眼前一奔跑,文字就自然开始流淌,并且非常湿润,非常温暖,且不说读者读着这样的文字是否有滋养感,我自己就非常享受。有人说,那是一种带着天地之气的文字,带着日月光华的文字,虽然有些过誉。我也没有想到,它还有缓解现代人精神焦虑和抑郁的作用,有不少受益者,一买就是几百本,甚至一千多本义捐,对比我的其他几部文学作品,它携带的能量显然要高一些,因为它接近真,不像成人视角一写就进入假。这是我后来在编选自己文集的时候发现的,因此,许多成人视角的作品,我在作品集成的时候都放弃了。
儿童永远问大问题,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大人永远问小问题,钱从哪里来,享受到哪里去。因此,老子说“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吾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周新民:你的小说常常书写节日。《大年》写春节,《吉祥如意》写端午,《点灯时分》写元宵节。长篇小说《农历》则是书写中华民族一年之中的所有节日。你为何对中国传统节日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呢?
郭文斌:的确如此。之所以关注节日,倒不是因为世俗意义上的节日是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候,有好穿的好吃的。那是一方面的原因,但不全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节日具有祝福性。这种祝福性,体现在节日特有的返乡暗示,或者说归根于象征,换句话说,它里面有归意。事实上,节日是人的天性跟天地精神最吻合的一个时空点。平常你过的是世俗化的生活,一进入节日你就进入祝福状态了。
你看,过大年的时候,把祖先请来了,把天官请来了。那一炷香一点,那门神一贴,灯笼一挂,你感觉着天地人在那一刻真是合一了。现在回想,真正的原因就是它是一个非常有神圣感的时刻,即古人讲的“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天、地、人、神正好合上了。
我曾在《农历》里面写到,五月和六月在大年三十的一个时空段,就是整个对联呀年画呀都贴完了,守岁的时候还没到来那段时间,五月和六月幸福得就像两尾鱼在时空之水里面穿梭。五月跑到东屋六月跟到东屋,五月跑到西屋六月跟到西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跟着,他就是一种享受。那种享受现在回过头来看,就是传统文化里面讲的一种纯粹的喜悦,纯粹的安详。为什么?因为这种快乐它不是物质给你的,不是外在条件给你的,它是一种生命本身带来的狂欢,我把它叫作生命的狂欢。
好多人说西海固文学是苦难文学,我不这样认为。我说,老天如果把我生在上海,或者生在北京,可能就发现不了这种狂欢,也没办法表达这种狂欢。恰恰是在那种物质条件朴素到极致,简约到极致,让你的灵魂赤裸裸地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地方,没有任何的外在因素对你遮蔽,你才容易跟天地融为一体。五月和六月事实上是天地狂欢的化身,那是一种来自天地精神的狂欢。这跟我后来寻找安详的感觉是一致的,如果我们能够回到生命的本质地带,它就是一个喜悦,没别的东西。就是说在本质地带里头没有痛苦,没有忧愁,只有喜悦,就是生命的狂欢。它是一个圆满,它是一个坚定,它是一个永恒,它是一个心想事成。人的痛苦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之所以痛苦正是因为从本质地带离开了,就是说从故乡出来开始流浪的时候人就有痛苦了。
传统节日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准宗教的体验,但它不像宗教直接把你指向本质地带,而是通过化文为俗,把这种指向藏在各种仪式里、气氛里、风俗里,通过这些仪式、气氛、风俗,通过连绵不绝的祝福性环节,让生命安静下来,让时间成为变量,让幸福成为常量。让生命从外在回到内在,从流浪回到故乡。而现在好多人在故乡找不到那种古典味了,一些仪式也淡出历史舞台了,怎么办?不少人就想起《农历》,集体读诵《农历》,让心灵借之得以安顿、安养,得以和宁静的天地狂欢促膝,体味当下回归喜悦的温暖和幸福。
而对于生命来讲,当下就是永恒。
所以,我认为节日不仅仅是风俗,它是一个非常有精神性的仪式,它是一条条回家的路,一个个回家的通道。生命的终极意义是回到故乡,第一故乡。
传统的节日,正是古人精心设计的归途。
周新民:我注意到,在《三年》《一片荞地》《呼吸》等篇章中无一例外地详尽地描写了死亡的礼俗,如《三年》跪迎纸火,点燃黄表、木香、金银斗、花圈、香幡,跪听祭辞;《一片荞地》详述丧仪:正相、凉尸、守丧、做寿木、做献板、写领魂幡、杀引路鸡、吊唁、献馍、烧纸、殓棺、下葬;其他作品如《农历》也涉及对鬼神的祭奠等风俗。我从中读出来了你对生命的敬畏。
郭文斌:《弟子规》讲:“事死者,如事生。”事实上,中国人的思维是非线型的,它是一个圆,生死也是如此。圆上的一点,既是开始,也是结束,既是结束,又是开始,换句话说,生和死没有区别。“出生入死”这个成语的本义是从故乡出来就是生,回到故乡就是死。从本质地带出来就是生,回到本质地带就是死。既然如此,善待死就是善待故乡,礼敬死就是礼敬故乡,而故乡是“娘”在的地方,那么,对死的礼敬就是对“娘”的回望,这是大孝。而孝是“一”,是生命能量的通道,如果我们把这个通道堵上,生命就枯萎了。
周新民:你的小说大都书写乡村的人性美。“美”是你小说的核心要素。你能谈谈你为何以“美”作为主要创作旨归?
郭文斌:真正的文学,它一定是带有祝福性的。换句话说它一定是要把人带到故乡去的,带到母亲身边去的。现在呢?你迷路了,都没有几个人愿意给你指路了,孩子走丢了,甚至有人会把他拐卖掉,这是不少现代人的心态。那么,一些作家、传媒人有没有这种心态呢?有,一下笔就诱惑读者。我这几年在全国做文艺志愿者,发现了一个问题,好多女孩子的心灵创伤来自什么呢?来自她当年被别人诱惑过,通过利诱,对她进行生理侵犯。现在的作家、传媒人有没有这个倾向呢?有,一上来就勾引读者。用欲望,用色情。
在我看来,文学恰恰应该反勾引。有责任感的作家他应该设法把走丢的孩子送回家。一部作品,花了三四天时间读完,有没有一种找到家的感觉,有没有把心安妥的感觉,这是底线。就像当年二祖慧可不惜一切代价,去找初祖达摩为他安心。为了打动达摩,他居然砍下自己的胳膊。可见安心的重要。现在我们遇到的问题跟慧可是一样的,谁的心安呢?如果心安了就不会贪污,如果心安了就不会焦虑,如果心安了就不会痛苦,对吗?许多人心都不安,因此,作家们应该有一种自觉意识,用自己的文字把读者带到一种心安的状态。但是我们看到现在许多文学作品,不看则已,看完更加焦虑,对吧?
在我看来,美是和谐,是善,更是真。大美一定是真。只有到真那里,心才能安,心安了,恐惧感就消失了,恐惧感消失了,大快乐就到来了,大幸福就到来了,当然,大美也就到来了,否则,一切美都是局限的。
周新民:结合你的作品和你刚才所阐释的观点,我把你的文学创作追求归结为建构“安详诗学”。我觉得“安详”在你的文学作品和你个人思想中,带有哲学本体论的意义。你为什么要把“安详”作为你文学创作的核心思想?“安详”在你的文学作品和你个人思想中,具有什么样的内涵?
郭文斌:之所以把安详作为创作的核心,是因为借助安详,自己从焦虑和抑郁的痛苦中走了出来。接着,发现整个世界都处在一种焦虑和抑郁的状态之中。有那么几年,这种感觉特别强烈,总觉得人类会有爆发性的大事发生。这时,回头去读儒释道的经典,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经典和现实的强烈碰撞之后,有一个十分美好的沉淀过程。渐渐地,一个概念出现了,那就是“安详”。在接下来的内涵和外延确立中,自己走出焦虑和抑郁的经验帮了大忙。一定意义上,《寻找安详》就是我从焦虑和抑郁中脱身的路线图。
由此,再打量文学创作,吓出一身冷汗。突然发现,自己读过的许多文学作品中,都弥漫着焦虑和抑郁。那么,读者沉浸在其中,不就在感染吗?这让我意识到,审美、教育、认识、娱乐功能,都不是文学的第一义,文学的第一义,应该是建设,是祝福。因为读者首先是生命体。换句话说,如果一部作品不能给读者提供生命的建设性、祝福性,我们读它,又有什么意义呢?接着,许多现实性的思考就明晰起来,比如,文字的安全性。很多文学作品把忧伤强化到极致,并且审美化,甚至把死亡审美化,这不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吗?因为文字具有诱导性,心理暗示本身就是生命动机,人会自觉不自觉地接受这种心理暗示。那么,要是读者接受了死亡暗示呢?这个责任谁负?带着这些思考,从2006年开始,我开始以志愿者的身份在全国进行安详生活观、安全阅读观、底线出版观、祝福性文学观的验证性演讲,不想得到大家的强烈呼应。在广东中山图书馆的一次演讲打动了馆长吕梅女士,在她的强烈推荐下,《寻找安详》在中华书局出版了,不几年,发行近十万册。
至于什么是安详,最简单地讲,它是一种不需要条件作保障的快乐,它是生命本身具备的品质,只要我们能够把目光折回去,它就在那里。
周新民:现代文学的重要主题就是书写死亡、书写孤独、书写颓废,最终导致现代人不能从现代文明病中摆脱出来,相反,越陷越深。这也就是很多现代作家、诗人走上不归路的原因,是极其危险的。
郭文斌:对。青少年很容易接受作家的心理暗示,特别是那些有名气的作家,他们崇拜的作家。有些作家、文学评论家,认为揭露社会黑暗越厉害,作品就越深刻;写人性变态越厉害,作品就越深刻。他们认为像《农历》这种作品,分量不够,深刻性不够,但我不这样认为。什么叫深刻?带人回故乡才是深刻,面对灵魂才是深刻,对生命的关怀才是深刻,爱才是深刻。换句话说,生命的根本问题才是深刻,就像一棵大树,根才是深刻。我之所以用十二年时间写长篇《农历》,正是因为它深不可测,它是中华民族的基因链,是中华民族的DNA。现在,我仍然觉得自己没有触摸到它的根本处。就拿农历链条上的一个个宝珠节日来说,它关照的是个体生命和宇宙生命如何同频的问题,这难道不深刻吗?只有同频才有健康,才有幸福,才能回到根本故乡,这难道不深刻吗?
周新民:你是大型电视纪录片《记住乡愁》的文字统筹人,我想请你谈谈一些感想与体会。
郭文斌:这是长篇《农历》带给我的好运,它由中宣部主导,有多家单位支持,由央视组织拍摄。非常难得的是,我们情投意合。我认为《记住乡愁》的主题应该表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合法性、魅力、生命力,特别是时代价值,不想上面的意思正是如此。
在给编导们讲课的时候,我特别建议,要通过镜头让观众看到,一个家族,一个一千年的家族或者几百年的世家是怎么传下来的,秘密在哪里。
从前六十集看,秘密就在家训的制定和执行里。概括起来,就是心量。就是说这个家族如果心量大,能量就高,子孙就旺盛。
天在下雨的时候,它给每一个人的是公平的。你拿出一个盆,它给你一盆;拿出一个缸,它给你一缸。就像钱学森家族,他的家训是“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必谋之”。就是说,一件事情如果对我们一家人好,不干;如果对天下人好,咱去干。钱家就出大人物,范仲淹家族也是这样,孔子家族就不用说了。《记住乡愁》前六十集拍出来的这些大世家都是这样,让人们看完之后相信一句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让我们看到世家是怎么形成的,并思考一个问题:这个家传到我这一代,怎么把它传下去,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怎么把这个家传下去。
四大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是中华文明,它跟《记住乡愁》讲的道理是一样的,人的长寿、家族的长寿跟民族的长寿道理是一样的。中国人讲“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没有长寿就没有幸福可言,没有善终就没有幸福可言,没有康宁就没有幸福可言。那么,怎么样才能拥有五福呢?
《记住乡愁》里面藏着许多秘密。你看徽商,现在我们都认为他失败了,但他失败了吗?没有。他只是把财富变成了另一种能量方式,并且是更加永恒的能量方式。徽商当年赚了钱干吗呢?回家修祠堂、续家谱、建义学。让孩子读书,所谓“十户之村,不废诵读”。当年的徽州大地,即使是只有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你也一定能听到诵读的声音。明清时代,徽州考上进士的,就有一千左右。一个范进中举都高兴得疯掉了,人家光进士就一千左右,那需要一种怎样的集体能量作保障?可见,他们把生命的重量变成能量,存在这个家族的永恒账户上了。
我这些年常常讲一个永恒账户,就是人的潜意识。
潜意识它有几个基本属性:第一,自动记录性;第二,自动播放性;第三,全息性;第四,永恒性。就是说,人一辈子的命运,事实上是前一个生命周期拍摄的电影底片的播放而已。现在又给下一个生命周期拍底片,自动拍摄,自动播放。全息感知,就是说潜意识是共享的。
现在人们都认为人有隐私,其实放到潜意识层面没隐私。你看那个小孩子,睡着了,但他知道妈妈在不在他身边,妈妈一离开房间他就哭,妈妈回来在他肩膀上拍拍,说,妈妈在,妈妈在,他又睡着了。妈妈在他身边干活,再大的动静,他都睡得很安详,但只要一离开他就哭,说明潜意识是永远在工作的。现在的催眠治疗,证明生命是永恒的,这个永恒性就体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永恒账户上。同样,家族也有一个集体永恒账户,民族也同样,子孙后代可以享用它的余额。因此,古人活着,不但为自己着想,还为子孙后代着想,有福,他不会享尽,还要给子孙后代留一些。正如大地上的资源,他也不会开发尽,使用完,心心念念子孙后代还要用。
周新民:你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有情感。我要跟你探讨一个问题。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国古代社会特定的这个经济、政治条件决定的。今天,你认为传统文化里面有些东西是否会和当下的社会现实有距离?
郭文斌:没距离,传统文化它是为人服务的。试问,三千年前人的心跟三千年之后人的心一样吗?肯定一样啊。三千年或者五千年放在灵性这个链条里面,那是沧海之一粟。科学家告诉我们,到四维空间,空间可以折叠,时间可以折叠,什么意思?终点跟起点可以折叠,何况我们的灵性,三千年算什么呀。对于心灵来讲,三千年前跟三千年后是一样的,三千年前的母爱跟三千年后的母爱是一样的,三千年前的阳光、三千年前的空气、三千年前的水,跟三千年后都没变化。有些东西它是不会因为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如果说三千年后的东西用三千年前的公理解决不了了,那三千年前的那个公理就不是公理。传统文化恰恰是反潮流的。如果说三千年前的一个公理,三千年后没用了,恰恰它就不是真文化,能过时的东西它就不是真文化。在我看来,传统文化就是真文化,不过时的文化。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如果我们现在不解决传统文化的问题,不解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问题,法律再健全你也管不了根本问题,为什么呢?如果法官的品质出现了问题呢?对不对啊?如果法官贪污了呢?法官要是受贿了呢?
时代再发展,儿子孝顺父亲没错吧,父亲爱儿子没错吧,对不对?时代再发展,做官的廉洁没错吧。这就是传统。
再看现在的一些顶层设计,“八项规定”也好,路线教育也好,就是传统啊。“八项规定”用古人的说法就是惜福啊,因为它让全民族把面缸里的面粉省下来,变成了这个民族的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如果把面缸里的面粉都在桌子上挥霍掉了,中国梦怎么实现?中国梦实现需要生产力,生产力就是面缸里的面粉。你看他第一步先惜福,把福气惜下来,把面粉攒下来,才有可能去实现中国梦。一个民族走到今天,要是面缸里没面粉了,那就意味着这个民族就要到终点站了。没有长寿你哪里有善终啊?这很关键。
但传统文化从形式上要和时代适应,比如说过去的人穿着汉服站在讲台上,现在周老师穿着西装站在讲台上,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讲的内容应该跟三千年前一样。瓶子我们可以换,但是酒不能换。就像手机是现代工具,但它可以传播经典。
不是真理的东西,不要说三千年,三十年都活不下来,为啥呢?人有灵性,既然是灵性,那它就很灵敏,就有高度的鉴别能力,只要不符合天性的东西很快就会被淘汰。你看历史上反传统的朝代没有长寿的:秦始皇反传统,二世就结束了;元朝反传统,短命。清朝比元朝就聪明得多,满人进关才多少军队,他靠什么东西延续了几百年的江山呢?他一进关把儒释道三家的祖先赶快请回来,你清流不是很清高吗?我把你的老师请出来,尊孔尊教,知识分子马上被收编,对吧?就像我尊重你,周老师,你的研究生还能不尊重我和认同我吗?他聪明啊,所以这个马背上的民族把天下坐下来了。
这是天道,传统只不过是古圣先贤对天道的一种认识,正确认识。它不是祖先创造出来的,它只不过是智者发现的宇宙规律。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月球是围绕着地球转的,这是规律,这不是孔子创造的,也不是老子创造的。《周易》也同样,只不过是祖先发现的规律。反传统,事实上是反规律,事实上是反天地精神,不是反哪几个人。你把孔老夫子打倒了,那不是把孔老夫子打倒了,是把他发现的这一套规律放弃了,把规律放弃了,就要受到规律的惩罚。心跳一定是有一个稳定频率的,如果有人要把心跳翻一倍,生命就结束了。规律是不可挑战的。
在规律面前,人只能谦畏。人越认识到这一层,就越谦虚。你看《周易》八八六十四卦,只有谦卦全吉。为什么只有谦卦全吉呢?尊重规律,尊重传统。远的不说,习近平总书记就非常尊重传统,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短短几年就把人心收回来了。在我看来,他现在反腐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反腐,是为了收人心啊。我甚至认为,就是为了让“乡愁”赶快在中国大地上变成一种显学啊,变成人们的生活习惯。反腐是为传统文化回归争取时间。他最后要做的事情呢,是要让这一套人们自我管理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重新回到大地上来。
过去,国家管理只到县级,县以下谁管?文化。对吗?乡人自我管理,靠的是什么?祠堂、家谱、家训,就是传统啊。汉文帝时,犯罪率低到官员都没活干。后人传诵的不少好文章多是官员写出来的,官员在任上没活干,不吟诗作赋干嘛?管理成本很低啊。你看《记住乡愁》中好多村落一二百年都没有犯罪的人,没有离婚的人。
有一个信义村,大家上地的时候,把标好价的菜装到篮子里,拿到村头,挂在树上,旁边挂一个收钱袋,去种田,种完田回来,一结算,不差一文啊。现在仍然是这样。那你想周老师,这样的管理,国家机器多轻松呀,对吗?大人们把小孩带到那里去,熏陶,教育,从小就在心里种下诚信的种子。如果我把菜拿走,却不投钱,谁也不知道。但多少年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拿菜投钱已经成了他们的自觉行为了。
山东有一个村支书,白天做一件好事,晚上向投豆亭里投一粒黄豆,做一件错事投一粒黑豆,一年下来结算,看他这一年做的好事多还是坏事多。如果所有的官员都这样干,还有腐败问题吗?哪里有腐败问题啊?
周敦颐家族也拍了。主人公的身份是县委的一名重要干部。他的三个儿子现在居然还是农民,当年他居然让他的儿子放弃了国办工厂去招工。让我们感动的是他的儿子不抱怨,儿媳妇也不抱怨,为啥呢?周家世世代代廉洁。这个主人公八十多岁了,记者采访时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他们周家世世代代廉洁,不能到他这一代把这个名声坏了。你想如果所有的官员都这样做的话,国家的管理成本该有多低?那一集让我特别感动,感动的不是周家这位老人做得好,而是他的后人境界高,他们没有抱怨老人。招工谁都有机会啊,如果没有这样一位父亲,也许他们恰恰就成为工人了,因为人人都可报名,人人都有被录取的机会,正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县委干部,他就不能报名,他的父亲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保持祖上留下来的廉洁家风。
为此,我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上发了不少文章,表达对这档大型纪录片的感情,发在《人民日报》上的题目是《记住乡愁,就是记住春天》。
周新民,1972年出生,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00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文学批评文章百余篇,著有《“人”的出场与嬗变——近三十年中国小说中的人的话语研究》等著作。
(《中国“60后”作家访谈录》周新民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