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比“批判”更有效

“祝福”比“批判”更有效

“农历”是另一个大自然,在这个大自然里,有天然的世界、天然的岁月、天然的大地、天然的哲学、天然的美学、天然的文学、天然的教育、天然的传承、天然的祝福。这个“天然”,也许就是“天意”。在我看来,“天意”就是“如意”,“吉祥如意”就从此而来。

而作为一本书的《农历》,它首先是一个祝福,对岁月的,对大地的,对恩人的,对读者的。同时,我还在想,小说要为现实负责,但更应为心灵服务,就像“点灯时分”,把灯点亮才是关键,至于用哪个厂家出产的火柴,并不需要十分考究的。

“农历”的品质是无私,是奉献,是感恩,是敬畏,是养成,是化育。一个真正在“农历”中自然长大的孩子,他的品行已经成就。反过来,做父母的要想让孩子养成孝、敬、惜、感恩、敬畏、爱的品质,就要懂得“农历”,学会“农历”,应用“农历”。“农历”是一个大课堂,它是一种不教之教。就像一个人,当他一旦踏上有轨列车,就再也不需要惦记走错路,列车自会把它送到目的地,因为它是“有轨列车”。“农历”就是这个“轨”,它既是一条人格之轨,也是一条祝福之轨,更是一条幸福之轨。它的左轨是吉祥,右轨是如意。

看完《农历》,读者就会知道,其中的十五个节日,每个都有一个主题,它是古人为我们开发的十五种生命必不可少的营养素,也是古人为后人精心设计的十五种“化育”课,古人早就知道,“化育”比“灌输”更有用,“养成”比“治疗”更关键。

问:情怀之作,您觉得,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答:基本达到了。我的创作基本沿着两条线进行,一条是安详线,一条是农历线。安详线上,出版有《寻找安详》《醒来》《〈弟子规〉到底说什么》等文化随笔集。《寻找安详》发行量最大,十多万册。农历线上,有长篇小说《农历》、散文集《守岁》《还乡》《永远的乡愁》等,《农历》发行量最大,也过了十万册。近年先后以文字统筹、撰稿、策划的身份协助中央电视台做了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细想起来,也是大安详大农历主题。

我的书算不上畅销,但在常销,多是受益者口耳相传流通,有一半是善心人士批量购捐。比如烟台丰金集团,仅中华书局版精装七卷本文集,就批购了一千套,董事长李林才认为,它能给神经紧张的现代人以放松感;比如北京金色世纪公司,一次性进了一万册《寻找安详》,向机场贵宾室赠阅,鼓励人们带上飞机,带回家阅读,董事长李梓正认为它能给读者带来安全感;而宁夏兴泰公司、河北弘贤教育集团等公益平台则向教育系统大面积捐赠;还有一些有心理障碍问题的读者,特别是抑郁症患者,在读了拙著后,痊愈或好转,也大量批发捐赠。

正是这种让人振奋的效果反馈,也促使我自己向全国捐书,仅中华书局和长江文艺两社出版的拙著,已经捐过三百万码洋了。我之所以把书从中华书局撤出来,就是因为新政策折扣太高,让我捐不起了。

从中,可以折射出我的创作初衷。

问:“农历精神”?

答:对。正是怀着“农历精神”,我对文字的安全性要求很高。这些年,我在全国自不量力地宣讲四个倡导:安详生活观、安全阅读观、底线出版观、祝福性文学观。安详生活观,简单地说,就是人的内在喜悦不以外在环境为条件。有些人很有钱,有些人很有权,有些人很有名,但是他不快乐,原因在哪里呢?把安详丢掉了。我不反对物质、权利、名誉,但主张在安详的大前提下拥有,否则,宁可放弃。当一个人拥有这种理念的时候,他就会在最简单最朴素的当下享受最大的幸福,幸福的成本就低了。一个人如果在当下找不到幸福,就会跟幸福永远错过。古往今来,所有的智者都在引导人们活在安详中。

在2013年由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等单位主办的“2013书香中国”全民阅读电视晚会上,主持人朱迅向读者推荐了《寻找安详》,推荐理由是“如果这个时代寻找不到内心的安详,就无幸福感可言”。之后,在多个平台,王志和朱迅联袂推荐。2016年5月,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到宁夏调研,我陪同,途中她说,一位领导给她推荐《寻找安详》,说是这本书让她走出睡眠障碍。

也有不少人问我,为我提供创作源泉的西海固,是一片被认为没有生存条件的土地,可是我的文字不但没有苦难感,反而很温暖,很诗意,很安详,这是为什么。我说,这正是安详的最好注脚啊,如果一个人衣食无忧才安详,缺吃少穿就不安详,那就不是真安详。

一个人要活得安详,需要安全的阅读作保障。什么样的阅读才是安全的呢?三个字,“思无邪”。不会把读者带到邪路上去的,用当下时髦的话说,就是正能量的。在第22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上,我被聘为“阅读大使”。在北京举行的媒体发布会上,我讲过一个观点——“阅读是天下最危险的事情”,因为它直接构建你的潜意识。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想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爱情是一种态度;想到“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对爱情就是另一种态度。平时的阅读在不自觉地给我们心理暗示。

怎么保证我们的阅读对象是正能量的呢?作者和出版人要有底线。你可以制造悬念,可以追求刺激,但不能突破底线。你可以揭露黑暗,可以批判现实,但最终一定要给读者以希望。

有人跟我辩论说,中国古代没有真正的戏剧,为啥呢?最后都是大团圆。我说当年我也这么认为,但现在恰恰相反,因为我从大量案例中看到了心理暗示的力量,而文化本身是心理暗示,戏剧当然不例外。大团圆不深刻,但它是正面心理暗示,现代性悲剧深刻,却是负面心理暗示,接受负面心理暗示多了,他往往会对生命持悲观态度,在关键时期,往往会生发消极性念头,甚至破坏性动机。

心理学告诉我们,一个人常常看光明,他会对生活充满信心;一个人常常看黑暗,他会对生活失去信心。我们看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史,因为抑郁和焦虑自杀的人很少,包括艺术家,但现当代就比较多,这跟他们接受的文化暗示有很大关系。

在全国做志愿者的过程中,有几位家长找我,说他们的孩子有抑郁倾向。我问他们是否读过一些有抑郁倾向作者写的书,不想大多读过。读这样的书,读着读着,往往会被抑郁感染。有一位国家媒体的导演给我讲,当年她所在的那个剧组整天看社会的阴暗面,不想越做越觉得活着没意思,后来就抑郁了,常常看心理医生,也没多大效果,再后来居然面瘫,一度想从几十层的大楼上跳下去。后来换了一个剧组,专看社会光明面,不但身心疾病渐渐好了,还越活越阳光越积极。

为此,我给我主编的《黄河文学》提了三个要求:办一份能首先拿回家让自己孩子看的杂志;办一份能给读者带来安详的杂志;办一份能够唤醒读者内心温暖、善良、崇高和引人向上、向内的杂志。

我常给我的编辑说,作家和出版家,一定要带着父母心肠履职。正是出于这样的创作和出版理念,让我拥有了不少知音级读者,好几本书被他们全本朗诵,在荔枝和喜马拉雅连续上传,或者建群分享,其中有位孩子,从五岁半开始朗诵拙著,现在已经朗诵完四本了。

我觉得文化应该有两个重要的方向,引人向内、向上,这是两个基本标准。展开来讲,就是要鼓励人们向内、向上、向善、向美、向真,这是我们的文化传统。

第四个倡导,文学的祝福性。在我看来,文学除了教科书上讲的认识、教育、审美、娱乐等功能外,更重要的,要能给读者带来祝福,能给国家、民族、甚至人类带来祝福。

关于这一点,我有一篇专门的文章曾经发在《文艺报》上,我的博客上也有上传,您有兴趣可以看看。

问:您怎么看社会变革引发的风俗演变?

答:风俗的演变是必然,但变的是形式,这就像现代人用电饭锅蒸米,古人用土灶蒸米一样,工具性内容肯定会随着社会的发展产生变化,但再变,人还是要吃饭,米面、蔬菜、水,这些基本的食物是不会变的。节日也同样,只要是人,就有安全感的需要,就有怀念的需要,就有祝福的需要,就有亲情交流的需要。因此,我是一个传统节日的乐观主义者。

即使不少人没有故土了,回不去了,但也有不少人通过诵读《农历》的形式、观看《中国年俗》的形式,在城里温习春节、温习中秋、温习端午。

这几年在城市兴起的赏月诗会,也是一种新的习俗。

现在,每当节日到来,不少朋友圈就转发我的长篇《农历》和散文集《永远的乡愁》《还乡》中的篇章,编发这些文章的媒介,点击量很高,有一次,《清明不是节日》仅仅点赞就近二十万人次。

还比如,我们银川有个“寻找安详”小课堂,每逢节日,十几家人,或者一个团队,集体连根养根,效果非常好。

既然传统节日的目的是增强人们的安全感、归属感、家园感,那我们就要把节日精神、节日气氛放大,比如通过创造节日气氛,为人们提供“三感”。

我还一直倡议,应该设立中国化的孝节、悌节、忠节、信节、礼节、义节、廉节、耻节,包括民族团结节、环保节,等等。每个节日选择一个代表性人物,以他们的生日设节,借之弘扬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要素。

我已经连续十多年建议把春晚提前或者推后一天,把真正的除夕夜还给百姓、还给祝福、还给怀念、还给亲情、还给祭祖。

我已经连续十多年建议把传统节日的假期再延长一些。我当年在一个小城工作,不过元宵基本不上班,到了银川,初七就得上班,一下子感觉不适应,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像有谁一把把我当年的那种绵长的享受感、温馨感、诗意感、生活感、幸福感拦腰折断了,有一种小孩子正玩在兴头上,被大人从衣领上提回家一样的感觉。

曾经一度都动过重新调回小城的想法。幸亏我的工作性质让我不必坐班,还可以自主性地延长这种享受,如果是其他职业,我真就调回去了。我有几位好朋友,我曾经动员他们调到银川,他们不来,说他们喜欢小城的那种节奏,喜欢整整一个正月唱大戏看大戏的诗性生活。

当然,春节长假不可能放到元宵,但至少可以再延长两天,从社会管理的角度讲,也可以缓解交通压力,拉动消费。

问:现状是,城市化、商业化正在冲击着乡土文化,包括节俗,怎么办?

答:没错。传统节日是乡土文化结出的果实绽放的花朵,城市化肯定会冲击它,但是中国人骨子里流着乡土的血液,我非常清楚。移民区的乡亲,虽然住进了洋房,但看的是秦腔,唱的是大戏,即使年轻人,他们的手机里转发得最多的还是秦腔。

建议大家看看《记住乡愁》第四季播出的将台堡镇一集。这一集非常巧合地拍到了两位在外面打拼的企业家双双还乡,尝试在不离乡不离土的情况下,带领乡亲过上幸福日子的场景。节目播出后,一时成为“还乡”的热点话题。从中,我们看到一个端倪,也许乡土性生活正在回潮,特别是当城市带给人的压力和焦虑越来越大、成为不可疗治之痛的时候。

传统节日受商业化干扰,这是事实,但只要文化主导方面,倡导好引导好节日的认知意义、价值观意义、行为模式养成意义,特别是恢复中华民族礼乐文化的意义,商业再强大,也大不过人的本质需要。我在文化随笔集《醒来》里,把人生意义归纳为“物我”“身我”“情我”“德我”“本我”五个台阶,每高一个台阶,归属感、家园感、安全感、喜悦感就大为提升。商业显然是“物我”层面,是最低一层。当然,从金字塔理论来看,物我的人总是占大多数,但就生命力角度而言,台阶高一层,给人类提供的总体能量要大得多。因此,只要大地上懂节日文化、爱节日文化、行节日文化的人越来越多,自会有效地平衡商业化。

非常有意思的是,我在全国做文艺志愿者的几年里,发现许多企业家成了传统文化最积极的推动者,也成为恢复传统节日文化的先锋。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发现,他们在“物我”走到头后,找不到兴奋点了,一些无人指引的人,往往会过起花天酒地的生活,一些有人引导的企业家,则会向上一个台阶攀登,当他一旦尝到向上感带来的巨大喜悦,就会用物质换喜悦、换崇高感、换安全感。

因此,我有一个基本判断,商业化不会很快降潮,但选择精神性生活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只要选择精神性生活的越来越多,传统节日就不会受到致命性冲击。

问:人们都在感叹“年味越来越淡了”,您怎么看?

答:年味淡,最主要的原因是一百年来我们把传统文化搞丢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祠堂、家谱、礼乐这些要素的根被拔掉之后,年味的花朵就无处开枝散叶了。

要想让年味浓起来,就得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回人间。这一点,党和政府正在用力做,十九大报告中,有相当多的篇幅,都讲这一点。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更进一步,连具体方式都给我们指出来了。

至于政府层面采取什么方式助力,我认为主要有几个方面:一是统一认识,二是深入宣传,三是加大投入,四是延长假期,五是重建祭仪,六是重建家道。

问:您之前的文章提到过传统节日“消遣化”的问题,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答:我在前面谈过人的认同度的五个层面,即物我、身我、情我、德我、本我。当人活在物我层面时,节日就成为享受物质的借口;当人活在身体层面时,节日就成为人们享受感官的理由;当人活在情感层面时,节日就成为人们享受情感的平台;当人活在德我层面时,节日就成为人格建设的机会;当人活在本我层面时,节日就成为觉悟人生的契机。

古人看重的是生命的超越,换句话说,古人把活着的意义视为超越。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提高生命能量。因此,他们更加看重生命的弃恶为善、转迷为悟、了凡成圣,层层提升,是在纵坐标上做文章。而今天,文化方向是平面的,思维方式是平台的,成功学是平面的,幸福学是平台的,换句话说,是物化的,节日当然就成了放大物化的催化剂和酵母。

因此,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得树立文化自信,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此,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就我个人来讲,《寻找安详》十年能够重印十五次,《农历》十年能够重印十一次,从一个方面影射了百姓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生性渴望。就我和央视合作的《记住乡愁》来说,一反纪录片首季热再季冷的现象,一季比一季收视率高,也证明了这一点。换句话说,百姓已经尝到了传统文化缺失的苦头,时运到了传统文化重回大地的时候。这就像一个游子在外面转了一圈,累了,发现还是有娘在的地方温暖,还是娘做的手擀面最好吃。故乡之所以为故乡,因为它不但能安妥我们的身,更能安妥我们的心。

因此,只要我们把根救活,叶子就会绿起来,花朵就会红起来,果实就会结起来。

问:有许多传统美食与节日相对应,您怎么理解?

答:节日离不开美食,是因为感官享受是人最基本的享受。但节日美食,除过食用,更重要的意义是,人们以之表达对天地、对大自然、对祖先、对长者,特别是对劳作者的感恩和敬意。在拙著长篇小说《农历》中,十五个传统节日都有美食,但那个美食是精神化的、诗化的、天地化的。虽然《农历》有意淡去了具体年代,但主调是一个贫困的年代,即便如此,每个节日也都有能把人“香炸了”的传统美食,就是因为每样美食都被主人公节日化了、神圣化了、人格化了。其中《端午》一节作为短篇发表,全票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我代表那届获奖作者在颁奖大会上发言,就是评委们太喜欢那个短篇了。后来被翻译到国外,人们也喜欢,特别是在韩国,一反他们短篇很难重印的历史,一印再印。而央视根据《农历》中《大年》一章改编的动漫《六月说过年》,就非常层次化地演绎了整个腊月的美食筹备情况。《记住乡愁》里拍到的许多情节,也是如此。

(载于《上海文化》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