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黄河的人类学意义
孔见 郭文斌
郭文斌:主席好,我受《黄河文学》主编闻玉霞女士委托,主持这档《黄河文化十人谈》节目,开栏急,时间紧,特别感谢您支持我的工作,接受我的采访。看过您的大著《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还有诗集《水的滋味》、评论集《韩少功评传》、小说集《河豚》等,特别欣赏您对几大文明的比较学研究。同时发现,您对水文化和文明的关系,有着独到的见解。更加有意思的是,您在天涯海角,面朝大海,我在塞上江南,依偎黄河,一南一北就黄河文化隔空对话,也算是一件趣事。
孔 见:呵呵,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天涯海角对话塞上江南,从地理上,有特别的象征意义。
郭文斌:对。首先,请您谈谈黄河和中华文明的关系。
孔 见:人类在地球上流浪了数百万乃至上千万年的时间,直至大约两万年前,才在亚洲一些大河的岸边定居下来,建立自己的家园和农耕文明。黄河流域堪称人类最早的故乡,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农耕文明是人类迄今为止持续时间最为悠久的文明,它最重要的资源就是淡水。可以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乳。远古时代,被称为河的只有黄河,其他都只能称之为水。农耕文明的意义,除了结束人类漫长的流浪生涯,还建构了最富有诗情画意的生活与生产方式,这种方式让人的生活与天地运行的时序和万物生长的节奏同步,并因此产生了天人合一的哲学和田园牧歌式的优美诗篇。后来的工商时代和信息时代,固然效率甚高,但却在某种程度上破坏和疏离了天人关系,使之陷入危机之中。
郭文斌:您说黄河流域是人类最早的故乡,这些年我协助央视做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深有同感。350集节目做下来,我发现,五千年来,中华文明从黄河一路南移,客家人的足迹,一定意义上也是中华文明重心南移的足迹。因此,《记住乡愁》第一季、第二季符合节目形态的,多在南方,但深入挖掘,这些大家族的根,多在中原。
西晋末,晋元帝司马睿渡江,定都建康,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建立东晋;唐“安史之乱”后,中原士庶避乱南徙,定都江宁府,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建立南唐;北宋末,宋高宗渡江,以临安为行都,也就是今天的杭州,建立南宋。史界一般把这三次中原政权南迁和士族南徙,称为“衣冠南渡”。与“衣冠南渡”相应,还有“走江湖”一说,就是在唐宋以降,江西和湖南一带,成了哲学、文学中心。就拿唐代来说,位于江西的马祖禅师和位于湖南的石头禅师,影响极大,吸引了许多文人墨客和求师问道的人行走于两地之间。
孔 见:明朱棣定都北京后,文化开始北移。
郭文斌:对。黄河文明鼎盛期,大多定都中原。我特别认同您讲的黄河文明天人合一的特性,它是中华民族“中文化”的形象表达,其支撑是成熟的天文和历法。您刚才谈道,“人的生活与天地运行的时序和万物生长的节奏同步”,这是由中华民族成熟的天文和历法作为支撑的。我在《“星空端午”和“人格端午”》一文中曾经谈到过,不同于西方,大多节日和重要人物的纪念相关,中华传统节日多是大自然的节律,有着深厚的天文学背景,是天文在人文中的诗性对应,是天人合一思想的节庆化,是古人趋吉避凶的时空制度。比如端午节,就源自天象崇拜,由上古时代龙图腾祭祀演变而来。
不同于西方的阳历,我们的历法是夏历,也就是阴阳合历,它的好处是既重视太阳对人类的影响,也重视月亮对人类的影响,就更加全面,更加妥善。
孔 见:我们曾经废除过夏历,但老百姓不认同。
郭文斌:对。因此,农历就诞生了,农历就是在独阳无阴的情况下,夏历的民间化。如果没有了阴阳合历的历法依据,除了农业生产的准确性受到影响,生活的诗意也会减少大半,我们的许多传统节日就成了无根之木,比如因月亮周期诞生的节日,上元、中元、下元、中秋等。
孔 见:我在《文汇报》上看到你的文章,许多传统节日本身就是防疫设计。
郭文斌:对。在我看来,这次全球性的疫情,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由黄河文明衍生出来的中华文明的合法性。人类,需要重新回到敬畏自然、善待自然的生活方式中去。由此,我在想,保护黄河,一定有着深远的人类学意义。
孔 见:山清水秀多美人,穷山恶水出刁民。自然环境与人类心性之间,存在着隐秘的联系。人们在糟践自然生态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自身心性的美好。作为母亲河、民族血液的大动脉,黄河水量的丰沛和水质的洁净,对于流域中人们的身体相貌与精神容颜,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它能够洗刷白居易笔下卖炭翁们的“满面尘土烟火色”。古人将河水澄澈作为世道清明的隐喻,并非没有道理。
郭文斌:您的这一角度,非常新颖。我在想,保护黄河,有地理层面上的价值,也有人文层面的价值,更有让人类永续的价值。当年,英国历史学家汤恩比讲,未来属于中国,挪威学者加尔通也有近似的论述。加尔通在2005年就预言,美国模式将于2020年终结。那么,中国的未来在哪里?以“源远流长”的逻辑来讲,肯定在源头,也就是中华文明的人类合法性。由此,保护黄河,就像当年我们齐唱《保卫黄河》一样,是一种文明的再发现、再激活、再出发。
孔 见:我早注意到,你在很多年前就讲过这个观点了,人类需要寻找安详。
郭文斌:谢谢主席。但历史地看,黄河福荫了它的子孙,也给子孙带来许多麻烦。
孔 见:对。也就是新中国,才让黄河安详下来。
郭文斌:每次看到总书记注视母亲河的目光,我就特别感动,其中饱含着多少心愿啊。
孔 见:黄河宁,天下平。
郭文斌:对。我有个直觉,黄河改道和天文有关,您怎么看?
孔 见:黄河改道,应该是诸多因缘聚合的结果,天文可能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但泥沙的淤积到了某种程度,河床高处周围的地平面,自然就有决堤与改道的可能,至于改往何处,则有天时地利与人祸等方面的原因。
郭文斌:还给你准备了一个大问题,黄河形态和沿途人的生命状态的对应关系。
孔 见:一方土水养一方人,“人因五方之风、山川之气以生”(《说文系传通论》)。黄河水的品质流量及其两岸的环境变迁,无疑会影响到沿河地区人们生态与心态,只是这种对应关系难以测量与估算。
郭文斌:“人因五方之风、山川之气以生”,古人把我们要说的话都说尽了。近年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有许多新的疑问,想听听您的高见。
孔 见:任何事物都在世间流程之中,日夜不能停留。夫子的这种感叹,到底有几分抚今追昔的伤惜,有几分对大易周流的赞叹,恐怕只有彼时彼地的他心里才清楚。但夫子不是一个伤感之人,他曾经赞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作为《易经》的整理与演绎者,他深明易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的义理,而“悔吝”在他看来是一种负面的心理。对于终生都在坚持生命修习的他,时间的意义更多是一种成就与积累。就像他自己所表述的那样,他生命的境界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提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倘若一个人能在时间进程中不断增进自己生命的品质,使之趋于至善之境,他就不会因为“逝者如斯夫”而悲伤。
郭文斌:这倒是。非常有意思的是,在黄河文明轴线上,诞生了两位圣人,老子诞生在中原,孔子诞生在齐鲁大地。孔子感叹,逝者如斯夫,老子则赞叹,上善若水。对于“上善若水”,您怎么理解?
孔 见:“水几于道”,水的特性接近于道。老子把水当成无形之道的一种形容与象征,是因为水具有与道相似的特性。道取义于“道路”,有通达的意思,即道通万物而为一。水也具有流通无碍的性状,它没有凝固成为某种特定的形体,可以随遇而化,应物无伤。由于没有我相的拘束与禁锢,水不被外物所拘束与禁锢,隐含着应变的无限可能。它可以是点点滴滴,也可以是潺潺涓涓;可以平明如镜,也可以是滚滚滔滔,还可以是汪洋恣肆。道性没有我相的执着与张扬,总是处于人们感官范围之外的幽玄之中,深邃而又能够涵容万物,即所谓“善利万物而不争”。
郭文斌:《道德经》中有多处对水的赞美,您抓住了它的关键,“善利万物而不争”,无论是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还是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都是在讲两个字——不争。可是,有人马上会说,如果不争,社会怎么发展?
孔 见:老子讲的不争,是无为前提下的有为。
郭文斌: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中的“善”?
孔 见:对。这个“善”,是妥善。如果因为争,环境污染了,就不妥善;如果因为争,战争爆发了,就不妥善。
郭文斌:老子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厚藏必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当年读不懂,最近特别有感触。
孔 见:能读懂这段话的人不多。
郭文斌:水不但不争,还能做到“处众人之所恶”。您刚才说老子讲的不争,是无为前提下的有为,是否可以理解为,正确的社会运行,应该像天体运行一样,动而有序?这种“原序”,是否可以理解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自然”?
孔 见:那个“自然”,理论上讲,只有“见到”,才可理解,不过你的比喻应该接近。
郭文斌:宇宙“本来的样子”,生命“本来的样子”,人的感官、思维、意识的确无法抵达,就像老子出关,常人无法理解一样。我一直在想,老子如此喜水,却没有沿河东下,而是西出,这其中,包含着怎样的玄机?
孔 见:好问题。黄河东去,老子西归。
郭文斌:也是一个太极?
孔 见:呵呵,还真是。
郭文斌:按您刚才讲的五行,西方为金,金生水,如此说来,老子归于“源头”了。
孔 见:是啊,就是这么神奇,太阳东出西落,黄河西出东流。
郭文斌:一天,在读《黄帝内经》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黄”,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关联性,黄河、黄山、黄土、黄帝、黄皮肤,等等。想听听您的看法。
孔 见:黄色是一种温和的颜色,璀璨而不喧哗。在五行中,黄色是土的表征。土居于中央的位置,介乎南方之火与北方之水、东方之木与西方之金之间。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处在酷热的赤道与严寒的极地之间,是一个中和之地。就人种肤色而言,黄种人也是介乎乌黑与赤白之间。从精神层面而言,中国人崇尚中庸之道,与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反对偏极一端,主张兼容并蓄,和而不同,赞叹大地厚德载物的情怀,文化的排异性甚少,是一个温和而有雅量的民族。
郭文斌:真好。如果从文学角度表达黄河,您有什么好建议?
孔 见:可能有很多的角度,但将河流与人的命运和时代的演进关联起来,相互激荡,赋予其象征意义加以演绎与咏叹,会有一个感人的效应。
郭文斌:您对宁夏,对宁夏文化有什么印象?
孔 见:很遗憾,本人仅到过银川,没有深入走动,但那次银川之行,让我感到这里地气十分清爽。西北金水之地,温差较大,后半夜人皆深睡如死的时刻,有甘露从九天垂降,滋润人的呼吸,对身体健康十分裨益。
郭文斌:这话宁夏人爱听。宁夏作为黄河的流经地之一,对黄河文化也有独特贡献,比如青铜峡鸽子山遗址考古揭示出一万年前古人类原始农业萌生,菜园文化遗址说明窑洞之祖很可能在宁夏,壁灯的发明者很可能在宁夏。当然,宁夏的引黄古灌区,作为黄河干流上首个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其意义自不必说。
孔见,原名邢孔建,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曾先后担任《天涯》杂志社社长兼主编、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