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黄河的生命学意义

保护黄河的生命学意义

次仁罗布 郭文斌

郭文斌:次仁兄好,您的作品饱含难得的人间暖意,这种暖意,让人想到母亲,想到怀抱,想到乳汁,和中华文明的气质非常相应,也和黄河文明的气质非常相应。关于黄河和中华文明的关系,想听听仁兄的高见。

次仁罗布:黄河被我们称之为“母亲河”,她对于中华民族来讲,乳汁一般养育和壮大了这个族裔,是我们体内的钙和精神的魂。

人类最初的聚居安定和农业兴起都源自江河。历史上有过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的古代文明,他们通过种植麦类结束了人类浪迹的历史,开始驻足安家,有了一种较为固定的社会模式,后来它的发展衍生出了城邦、阶级等。

同样,黄河也造就了中华文明。她源自我国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脉,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及山东九个省(自治区),最后汇入渤海。她在浩荡的奔流过程中,从中段的黄土高原地区,夹带大量的泥沙,铺撒在千里平原上造就了肥沃的土地,哺育了周围诸多大小的部落。这些部族间的兼并融合造就了姬轩辕,使他成为古华夏民族的共主——黄帝,也为中华民族奠定了以种植农业文明为基石的中华文明。粟黍稷哺育了黄河流域的先祖们,也孕育出了后来天人合一的儒教思想,它表达的是一种对世俗人世的深切关怀,最终成为主导中华民族思想的理论体系。

郭文斌:它表达的是一种对世俗人世的深切关怀。为什么是“世俗人世”?

次仁罗布:我用“世俗”来强调人间。

郭文斌:明白了。

次仁罗布:对。这并不是说中华文明是一种单一性文明,还有从巴颜喀拉山脉发源的另一条水系,她流经金沙江,汇入四川,再奔流向东成为长江。这条江水又造就了中华民族的另一面,那就是柔顺和圆通,于是便有了善思辨的老庄思想。这一思想补充和丰富了黄河流域造就的儒教方正文化。两者的互补、交融,使得中华文明绵延无尽,历久弥新。

郭文斌:一源双流,正如天水,一画开天,“易有太极,是生两易,两易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次仁罗布:对。你从阴阳的角度讲,更符合中国人的思维习惯。

郭文斌:细看中华文明的演进史,儒道两种文化,正像两条河流。

次仁罗布:记得六年前,我去青海玉树,玉树文联安排我们到三江源头去。一座高耸的石碑傲立在苍茫的天地间,那上面的红色“三江源”几个字非常醒目。站立在雪山连绵环绕的天地间,毫无缘由地对脚下的这片土地充满了敬意和感恩,因她的无私奉献,中华民族才得以繁衍生息,她却从未向我们索要过任何东西,这种博大、无欲,才使她变得伟大而永恒。

碧蓝的天,缓缓飘浮的白云,远处银装素裹的山峰,碧绿如浪波的草原,它们让我又看到了另外一种中华文明的形态,那就是游牧文明。这种文明形态从青藏高原和蒙古草原如一股溪流奔腾而来,与更多的江水融汇,带着躁动汇入黄河,形成了中华文明的一个完整版图。

郭文斌:也形成中华文化的整体性。

次仁罗布:是。

郭文斌:在众多的文明阐释中,兄的见解别有新意,这种结构,一定会对人类走出现代性困境,提供很多启示。

次仁罗布:对。黄河从第三纪起已经流淌到了第四纪的更新世时期,中华民族的先辈也从狩猎跨越到农耕文明,再进入工业化,直至现代的信息社会,她目睹了这漫长的几千年里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黄河不仅是这一切的记录者,更是这种文明变迁的守望者。

在她广袤的胸襟上遗留下了历史进程当中点点滴滴的痕迹,包括多民族的交汇交融、语言的发展变化、社会形态的更替改善、宗教信仰的衍变等,只有在黄河流域才能清晰地寻找到中华文明发展脉络的最可靠、最真实的依据。

郭文斌:兄这样说,让人觉得黄河是人格的。我有个直觉,黄河改道和天文有关,您怎么看?

次仁罗布:黄河在哺育中华各民族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过洪患灾难,造成的伤害也是极其深重的。

我看到的一份资料上说,据历史文献记载,黄河下游决口泛滥达1593次,较大的改道有26次。这些改道诚如您感受的那样跟天文有关,比如雨水、水土流失、泥沙淤积等,同时也存在着人为的因素,如森林砍伐、人为筑坝、阻止被侵略等。我们只要仔细阅读黄河6次改道的相关文献,也就能清晰地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郭文斌:古人说,境由心造,这是否意味着,人类的集体意识净化和提升,会反作用于大自然?

次仁罗布:你是说,近几十年,人类的集体意识提升了?

郭文斌:我是这么认为的。至少,在全球兴起的中华文化热,证明中华文化正在成为地球的暖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是多么符合天文的人文理念。

次仁罗布:对。这是天道,也是仁慈。我看了很多集央视纪录片《记住乡愁》,让人对中华文化充满敬意,正如郭兄在文章中所说,人类何以永续,这些节目中,都有答案。

郭文斌:多谢次仁兄对这档纪录片的肯定,进入剧组7年,我的感觉既像沿着黄河和长江而下,直通大海,有时又觉得是逆流而上,寻根问源。每一次选题会上,剧组的同志们都要讨论何为源,何为流,包括今年做的古城,像嘉兴,大家都在问,为什么红船从这里出发。就像南通爱国企业家张謇,探寻救国之路,从政治救国,到实业救国,再到教育救国,他的心路历程,也让我看到,他的心里,有一条黄河和长江。我也常常开玩笑,三位节目负责人,王峰、王海涛、周密,从峰,到海,到密,多么具有象征性。

次仁罗布:那郭文斌呢。我能体会,你为什么要放下创作,从事这档工程。它也是一条河流,古代无法用影像记录,今天,我们终于可以通过电视,来记录这条文明大河的前世今生,特别是它的生机了。

郭文斌:中国人一直在讲,鉴古知今。在做这档节目的时候,我仿佛能够看到,人类将要走向哪里,只能走向哪里,在我心里,它是一条河,也是一条路。

次仁罗布:我也注意到,郭兄十多年来一直用小课堂的形式在弘扬中华文化的时代价值,不少现代性人生困境,都在你那里得到解决,想必和《记住乡愁》是相得益彰的。

郭文斌:次仁兄懂我。几年前,我就把《记住乡愁》作为小课堂重点课程,每周播放一集,让大家学习、借鉴,然后讨论、分享,效果很好。这就是纪录片的价值,它可以作为论据使用,再加上它的故事化表达和审美表达,能给受众以公信力。老子讲:“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一种文化要想对人有干预作用,信很重要。黄河文明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信,这种信,是建立在农业文明的超稳定结构上的。稳定产生安全感,安全感产生幸福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就有对变后面的那个不变的寻找。因此,我也常和制片人王海涛先生交流,这档节目,一定要在守正的基础上求变,守正是魂,求变是魄。就像黄河,它再改道,但主要方向不变。一档节目,如果能够给人类带来“安”的力量,给百姓带来“近”的亲切,给文明带来“通”的价值,它肯定会成为刚需。记住乡愁播出七年收视率不降,证明了这一点。

次仁罗布:赞同郭兄意见,这也适合文学创作。刚才你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让人想到,一位思想家站在岸堤上,望着奔腾流淌的江水发出的一声感叹,这句话在塑造中华民族性格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它并不仅仅是对江水远逝的一声喟叹,还是对所有生命的无常和易逝发出的一声哀叹。这句话道出的真谛是,在茫茫宇宙间只要是物质的东西,终将抵不过时间的销蚀,而要成齑粉化为虚空。

它给我们揭示了宇宙最本真的面目,继而让我们知道一切都会消散,会不断变化。我们要珍惜现有的一切,包括珍惜生命、珍视亲情、坚守内心的本真……

中华民族已经经历了五千多年,从夏商周开始,但历朝历代都已经在时间的长河里湮没,谁都无法抵御时间的侵蚀和腐化,唯有浩茫的空间永恒地存留。

郭文斌:多好的解读!兄的作品中,就充满了对生命的珍惜、对亲情的珍视、对本真的坚守。我常讲,只有以出世的心,才能做好入世的事,只有看破之后的智慧才是真智慧,只有放下之后的拿起才是真拿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是天地间最让人承受不起的一声珍重,一定意义上,和老子讲的“上善若水”是一体两面。

次仁罗布:对。这又是另一位伟大的人物说出的一句真理,也有永恒、不灭的意思在其中。小时候,常听父母讲,天空(宇宙)是不灭的,因为它无欲无求,做到施与,才使它变成了永恒。宇宙里的星球都会毁灭,因为它们是由元素构成的,是物质的东西,但浩渺无际的天空却因没有物质的元素,才使它不生不灭。老子的上善若水,也给我们开示了红尘中的一个真谛,那就是要像水一样去浸润万物,让它们茂密地生长,但永远不要向它们索要任何报酬,永远处在一个低处,做个尘世间的谦卑者。老子所言的水的这种境界,就跟我的父母讲的天,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中包括了施与和不索求,正因这种伟大的胸襟,它们才变得伟大而有力量。

郭文斌:“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就是道。黄河一路向东,向人们演义的,正是这种辩证法。

次仁罗布:对。她的终点是大海。

郭文斌:一天,在读《黄帝内经》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黄”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关联性:黄河、黄山、黄土、黄帝、黄皮肤等,想听听兄的看法。

次仁罗布:黄帝是五帝之首,他对土地的挚爱及对这一色彩的推崇,引导后来的人们对这一色彩有种谜一样的热爱。换个视角看,黄河流域的先辈们能存活下来,繁衍生息,正得益于土地给予他们的食物,为了感恩,更为了敬畏,先辈们将对土地的这份深深情感,化成了与之颜色相同的黄色。这些可以从五行说里得到印证,也能通过建立的很多土地庙加以佐证。黄代表了土地,它是最初的一,也是最坚实的根。正因如此,我们对黄色有种崇敬之情,藏民族对黄色也是极其推崇的,都在说明黄色在中华各民族中普遍当成了至高至上的颜色。

郭文斌:我一直在琢磨“黄河”这个词,为什么就是黄河,现在看到的解释似乎都对,又似乎都没有说到核心。话说回来,如果从文学角度表达黄河,您有什么好建议?

次仁罗布:截至目前,中国文坛上还没有涌现出一部关于黄河的力作,这对所有写作者来讲是一个挑战,更是一个机遇。我们知道苏联有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美国有马克·吐温讲述密西西比河的小说,但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个图腾、一个历史的记忆、一个文化和文明的活化石,在现在的文学作品里还没有得到充分展现。

黄河给了当下作者无尽的素材,从地域到文化、历史,其丰富性是无法言说的,就看我们能不能耐住寂寞,担当责任,用满腔的热爱去叙写。

还有,《黄河文学》杂志的办刊方向,三个倡导,本身就是黄河文明的延续。

郭文斌:读完兄的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觉得仁兄完全可以担此大任,兄站在世界屋脊看黄河,一定有不同的视野。最后一个问题,您对宁夏,对宁夏文化有什么印象?

答:宁夏是我心向往的一个地方,可惜由于工作的原因只去过一次,而且时间特别短暂,但那次的行程却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广袤的原野、青绿的植被、多文化的交融,让我对宁夏充满敬佩与渴望。那里曾经有过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支女性部队,那里的贺兰山下有巍峨的西夏陵,西夏皇室的人员甚至定居到了藏地昂仁……宁夏见证了中华多民族的交汇与交融,也是丝绸之路的一个最重要的节点。

宁夏是厚重的,宁夏又是璀璨的!

次仁罗布,西藏拉萨市人,1981年考入西藏大学藏文系,获藏文文学学士学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一级作家。西藏自治区学术带头人,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西藏民族大学驻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