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对话结构

经典对话结构

韩春萍:最近在全球暴发的疫情让我想到您的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农历》表现出的对话性,而您在北京、上海、南京、兰州等地召开的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给我的感觉是之所以要召开这些研讨会,就是要组建一个对话场,借此把您的生命观传达给读者。今天,就请您给我们谈一下对话思维。

郭文斌:2011年在京召开的《农历》研讨会上,李敬泽老师说《农历》好比《吕氏春秋》《礼记》,先写天,后写地,再写人,是“天地人”的传统。没错,整部《农历》就是写“天地精神”的。读完《农历》你肯定知道为什么我要选择对话性叙事。这个话题你抓得很好,曾有评论家提过,但是像你这样深入研究的还没有。

韩春萍:对话性结构是智慧经典的一个普遍结构。

郭文斌:对。儒释道三家的经典,基本上都是这种结构。

韩春萍:对话式话语给人的感觉不偏激,不专制。

郭文斌:《周易》六十四卦,有两卦最为吉祥,一为谦卦,一为泰卦,都是对话姿态,特别是泰卦。乾坤互换,象征着人跟天对话,跟地对话,跟人对话,身心对话,好处无尽。

一定意义上,对话既是方法论,也是宇宙观、价值观、人生观,其本身就含着民本,而民本,指向谦德。

韩春萍:我感觉您的文学观和传播观反映的是一种对话思维,当然对话还不仅仅显示在思维层面,还有更丰富的内涵。

郭文斌:是啊。上升到思维就是文化了,文化最核心的就是思维方式。一定意义上,思维方式就是人的本质。你怎么思考问题,就可以看出你在哪一个哲学层面。中国古人典型的思维是阴阳思维,一事当前,不但看它的阴面,还要看阳面。

泰卦非常有意思,阴在阳上面,三个阴爻在上面,三个阳爻在下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对话。如果阳气在上面,阴气在下面,交流就无法形成了,它就永远是一种剥离的关系。就像我们做饭一样,锅的上面一定是水,下面一定是火,没有谁把火放在上面把锅放在下面烧饭,那样是烧不熟的。

对话关系有利于交流,有利于激活能量,有利于产生势能。阴把位置让给阳,阳把位置让给阴,否极泰来,这也是天地规律。只有低位的水到上面去,高位的雨才能下下来。《周易》是我们的祖先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总结出来的,也是宇宙间能量的一种运行方式。中国人为什么要讲天人合一呢?因为人只不过是宇宙大阴阳结构中的一个小阴阳体。如果不天人合一,对等关系就解除了,对等关系一解除,生命力就终结了。

韩春萍:这种对话思维我深有体会,比如我参加了六七年的公益活动,收获最大的是对话思维。在对话思维中碰到跟自己观点不一样的人,或者自己的主张别人不一定认同的时候,不急于去反驳和说服别人,努力创造对话语境,只要有对话就有展开的可能,就有传播的可能。

郭文斌:对。对话让人有参与感,很民主,要说民主都不准确,应该是民本,中国古人不讲民主,讲民本。自然现象被认定为上天垂象,是大自然发给天子的信号,天子通过反省和天道对话,其背后潜藏的逻辑是“天文”,这种由“天文”投射而来的“人文”,自然包含着敬畏、谦谨、自律。

韩春萍: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对话态就是一种求道态度,对话者永无止境地接近一个本我,或者说一个本体。

郭文斌:是这样。只要对话在,生命就在一种激活的状态。整个禅宗公案看下来,就是一个对话流,只不过它的对话跟儒道两家略有不同,更有主动性、风格性。

韩春萍:对话主体是需要很高的境界的。

郭文斌:对。而且他的认知度、他的价值观、他的行动力,换句话说就是他的能量级要达到那个程度,到了那个程度,他就会看到整个文化就是对话。

韩春萍:这种对话思维我很认同,但是现在社会竞争性很强,竞争性是对立思维。

郭文斌:对。竞争性思维不同于阴阳思维,阴阳思维指向中和。中国古人也讲竞争,却是向内的,那就是战胜自己。当竞争指向外在的时候,结果往往是灾难。因为中国文化的特点是整体性,当你有竞争概念的时候,已经把整体一分为二了。一分为二意味着什么呢?对立。中国人不讲杀毒,讲解毒,银翘解毒丸、牛黄解毒丸不是杀毒丸,中药里面没有杀毒丸。

韩春萍:我读《农历》《寻找安详》等著作,内心感到安和、平静、放松,原来是您的文字中没有杀气,只有和气,您之所以孜孜不倦地写传统节日,莫非也是为了传达这个“解”?

郭文斌:对。“解”是化敌为友,化负为正,把杀机变成生机。“安详哲学”也好,“农历精神”也好,都在演绎生机。大家在《农历》中看到的那些天地人的对话、仪式感、精神的狂欢,都是为了再现这种生机感。《寻找安详》之所以能帮助不少人走出抑郁症困境,大概就是因为它为阅读者提供了可以唤醒生机记忆的对话场。因此,有那么多人愿意诵读它,不少人把整部书都读完了,上传在“喜马拉雅”。

韩春萍:那种感觉让我们终于明白了小时候经历的一些事意味着什么,这种文化在人一生的人格发展中都有重要意义。

郭文斌:对。它是一种大对话。如果古人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是设计不出那些仪式的,这是大智慧啊。你怎么能想象伏羲发明八卦?你怎么能想象他用一个阴爻一个阳爻就把宇宙的秘密演尽了?在这个大的天地人的对话层面里,生命就活了,生活就诗化了。

中国人之所以特别注重知行合一,也是为了保持天地人对话的通畅。传统文化的学习也好,传统哲学的学习也好,最后如果落不到行动力上,往往会沦为谈玄说妙,而当一种文化变成谈玄说妙,不能和烟火生活对接,就要被一种新的对话系统代替。

韩春萍:谈玄说妙里面还是有贪欲。

郭文斌:对。老子为什么讲“为学日增,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就是要把说话的欲望打掉,捡起行动力,用行动去对话,把榜样做出来让人看,这才是最好的对话。

韩春萍:当前这个社会非常需要这种对话思维。

郭文斌:对。对话思维有个好处,能有效解决问题,因为所有的对话都有特殊性和普遍性。普遍性的那一部分大家碰到了,他的问题解决了,他就产生喜悦了,产生了喜悦,他就接着把喜悦分享给别人,传播就完成了。

从解决现实问题的层面来谈,比如这次疫情,争论人祸的成因多,思考天灾的成因少。换句话说,人们都在管理层面展开对话,却很少有人从认知方式、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层面展开对话。换句话说,大家都在讨论杂草是如何生长的,却很少有人讨论草是如何长出来的,种子是怎么到土壤里面去的。这就是古人讲的因和缘,不除因,只除缘,问题永远不会解决。

包括降低恐慌,我看到的心理干预方案多是技术性的,形而上层面的不多。技术性的方法是有用,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韩春萍:是这样。接下来我想请教一些小视角问题,比如一般人如何把对话思维应用到家庭和职场?职场上都是竞争式的,哪怕是同仁之间也是有竞争性的,如何把对话思维普及到个人生活层面,给大家带来一些现实帮助,您这块有经验,能不能给我们分享一下?

郭文斌:你提的这个问题非常有普世性,“寻找安详”公益小课堂“三途二径知道中”的课程设计,就是为了解决你提出的这些现实问题。第一途是读经典,本身就是对话。跟老子对话,跟孔子对话,百人齐诵,又是一次集体对话。齐诵跟单读是不一样的,大家在齐诵的过程中,共振产生了,对话的效果也就产生了。第二途是写反省日记,跟自己对话。古人之所以注重忏悔,就是跟本质对话。儒家为什么讲忠恕之道,就是要通过将心比心对话,“将加人,先问己”。第三途是改过。写反省日记时,意识到我今天伤害别人了,应该给人家说一声“我错了”,不管见不见对方,念头一动,已经跟他的本质产生对话了。如果体现在行动上,又是一次大对话,这是“三途”。“二径”就是看自己的缺点,看别人的长处。

要说最重要的对话是“知道中”,时时刻刻保持现场感,才是大对话。因为现场感事实上是一种个体性跟整体性的对话,走神了就是你的整体性和个体性剥离了。

课堂的设计本身就是对话。有那么多的抑郁症患者在课堂好转,有那么多浪子回头,就连服刑人员,按此课程学习,也会焕然一新,服刑期满,很快被一些单位录用。这就产生了社会性对话。他们到社会上,展示良好形象,也是一次对话。

其实最好的对话是禅宗讲的沉默如金,当你真懂得对话的时候,处处都在和别人对话,为啥呢?即便你沉默,但是你的存在本身在跟宇宙对话,这种状态,真的是太美好了。这是一种高级对话。

为什么儒释道都强调安静呢?安静度越高,跟宇宙的对话越广阔。动机本身就是对目标的干扰,这时,我们就会理解老子为什么讲“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也就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讲“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当我们认识到念头本身就是干扰,就要尽可能止念,进入安静,安静到什么程度,就在什么程度上和存在对话。

韩春萍:更广泛的对话其实是更多关系通道的打通。

郭文斌:对。先人们的哲学性对话深不可测,终极的对话完成事实上就是个体归于整体,就像孩子归于妈妈的怀抱。你刚才提的这个话题非常有意义,对话的目的最终是回到道上去,好比面包和面条通过对话,回到面缸里去。到了面缸里,它们的对话就完成了。一旦回到面缸,曾经水火不容的关于面包和面条孰优孰劣的争论会自动中止。我们一直讲真理,但真正抵达真理很不容易。没有回到“面缸”里的经历,一切都是妄谈。真理的对立面就是妄理,换句话说,要想体味真理,这个人就要醒来,而且要醒透。大多人在层层叠叠的梦境中,就像面粉从面缸里出来,异化为面团,然后再异化,变成面包,再异化,变成黄油面包,面粉的本色就被遮蔽了。人也一样。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你就会区分真伪幸福。我们说要满足人的需要,如果这个需要是加强你的异化的,那就很危险了。对于吸毒的人来讲,满足他的需要,是个什么结果?所以,当搞不清楚生命真相的时候,追求幸福的过程,很可能就是异化的过程。而异化过度,就会变成灾难。往深里讲,许多灾难,其实是大自然阻止异化的无奈手段。

韩春萍:是这样。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每当人们试图让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的时候,不由自主就会有对立思维,试图说服别人,总觉得自己比别人更有道理。但是对话思维就是以话题为中心,而不是以自我为中心,只跟对方展开对话,不急于得到结果,让对话自然发生,且耐心投入在对话过程中。

郭文斌: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更为准确地讲,只要你丢失了现场感,肯定是要走向结果的。在现场,你就在道的湖面上滑翔,任何时候都不离开道的层面,如果离开了现场,人肯定会沉沦。

如果一个理指向结果的时候,往往就已经死掉了。为什么呢?中国哲学的核心是“易”,讲得通俗一些,就是在“不变”中“求变”,并且要“简变”,“简变”就是“方便”。马克思讲,毛主席也讲,生命是运动的,但好多人都错解了,至少是解释肤浅了,要跑呀,要活动呀。不是的,哲学里讲的“动”其实就是《周易》讲的那个“变”。《周易》设计卦象的时候,特别是后天八卦,就是让人们从中受到“易”的熏陶,把人引导到“化”境,因易而化,因变而化。所谓转化,其操作性,就是阴阳。阴就是阳,阳就是阴,成功就是失败,失败就是成功。比如人长期把腿放在水里会得关节炎,而鱼呢?会得关节炎吗?你说哪一个是对的?

因此,对话首先要设定前提。你不能把足球场的规则拿到篮球场去,此时对话频率就显得很重要,是三维空间,还是四维空间?到了四维,时间不存在了,你再讲时间,已经失效了。所以,你看老子和庄子,特别是庄子,从来不讲道理,只讲故事,只用比喻。所以,你说的这个问题很重要。

和非典不同,这次疫情,人们普遍的感受是被淹没在信息流中,千万种对话机制铺天盖地而来,真假难辨,让人们无所适从,很多人轻易就被裹挟了。

韩春萍:这也是我的同感,那么应该如何应对才是?

郭文斌:在我看来,还是保持现场感。老子讲:“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可见老子了解真相的方式是向内,面向核心,这个核心,只有通过不动心才能见到。王阳明之所以用兵如神,诀窍就在于让心不动如山。老子为什么怀疑法令?就是因为法令操作在人手里,只要法令操作在人手里,就有主观性,只要主观性存在,客观性就成为难题。

那么,面对一个事件,我们应该如何对待?我有三个体会:其一,从阴阳两面去看;其二,等等再看;其三,从形而上去看。

韩春萍:那么,不同层次的人对话时,对错的问题怎么超越呢?

郭文斌:和光同尘,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随缘,随着缘分展开。孔子讲:“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有智慧的人既不失人,也不失言。前者讲和人的缘分,后者讲和言的缘分。

懂得人缘和言缘的人,不会轻视每一个人、每一句话,如果因为轻言,把一个人进入对话的可能性破坏掉,在古人看来,比杀生罪还重,因为我们很有可能让别人因此对道丧失兴趣。因此,孔子讲,要因材施教。

韩春萍: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定”的那个核心的东西始终是不动的,对话也同样?

郭文斌:对。一定要学会看缘分。总的原则其实是《周易》里面讲的“三易”。再怎么对话,都有个“不易”,核心真理不会变,接下来就是“变易”。怎么从面粉里面拿出来一撮面做成面包,拿出来一撮面做成面条?“不易”就是面粉,“变易”就是做出来的食品,其方法,就是“简易”。

韩春萍:21世纪虽然说不会发生大的战争,但21世纪的战争在人的心里,更需要对话。

郭文斌:21世纪的战争其实就是心理战,心理战说到底是文化战,因为在媒体高度发达的时候,战争其实是靠对话完成的。决定对话能力强弱的是什么呢?就是对话者所依据的逻辑系统,说到底就是价值观。再往深里讲的话,就是正义性。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谁在道上,谁就是赢家。

“一带一路”“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很好的对话逻辑。对话需要“通”啊,舆论需要“通”啊。共同体的这个“共”其实就是中国文化核心,大一统和整体性本身就是中国文化的特质。孔子讲的“吾道一以贯之”的“一”就是整体,如果是“二”就变成二元了。孔子讲“一以贯之”,就是强调整体性,老子也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韩春萍:我们接受的教育让我们从小就觉得我要追求平等,哪怕是年长者和级别更高的人我也要跟他平等对话。

郭文斌:如果用辩证法来讲,任何事情都有利弊。孔子当年想选择一个理想的对话体系,他最先想做宰相,想做国师,想让皇帝接纳他的研究成果,跟皇帝对话。后来发现实现不了,没人采纳。再后来,他就选择了一种不设限的对话,教书育人。三维世界最自由的对话方式就是师生之间的对话。

韩春萍:所以我很珍惜我所从事的教师这个职业,真正的教师追求的是永恒对话,传道授业解惑。

郭文斌:这个比什么都可贵,所有的问题,究其根本,都是教育的问题。

韩春萍,文学博士,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文传学院路域文化研究所所长;主要研究中国当代多民族文学与影视。

(载于《文学报》202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