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之痛

胎之痛

“我们将失去他!”

是她们的这阵叫喊把我唤醒。在一种可怖的变形中显出她们真正的本质。直到那时为止,她们始终是善良的仙女,绕着床打转转,提供建议,道出安慰,而突然之间,她们摇身一变,变成了阴险毒辣的命运女神,断然决定,你的生命线很快就将被斩断,兴许就在三分钟后,甚至都不待它纺出。

“我们将失去他!”

穿白围裙的小姑娘们,一个小个子金发姑娘,两个小个子褐发姑娘,很乖巧的样子……直到那一刻,她们白皙的小手中配备了锋利的器具。是的,命运女神,冲着愿意听的人大喊大叫,兴许甚至还包括你,你,离她们的嘴只有一米距离,在你的胎膜中,在你母亲的肚腹深处,痛苦地受着折磨:

“我们将失去他!”

她们往她两腿之间插进一些透明的塑料管子。我看到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同时,另一个姑娘往她的脸上扣了一个氧气面罩。我看到她的眼睛迷迷瞪瞪的,她跟我一样,根本无法明白,为什么,现在,一切转向了悲剧。

就在这之前,她们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一切都会很顺利,您别担心,脉动很正常。”撒谎:脉动,你小小心脏的脉动很不正常,你的小心脏,那时候,一个西红柿那么大小,在搏动。她们说到了你器官的衰竭,它们被母体子宫过于强力的压迫压缩了。

“脉动过于强烈了,”她们最终这样说,随即又补充道,“他受不了啦,我们将失去他。”

我一下子跳起来,走向你们俩,但迷雾止住了我。那迷雾落到我眼前,像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剧场中的大幕。一种突如其来的炎热烧灼着我的太阳穴。

看到她们中的一人抓起一把剪子,我的身子就摇晃起来。

打了麻醉针后,人就昏昏沉沉了,硬膜外注射麻醉,这个词我很不喜欢,今天更不喜欢。打上一针,一切就很顺利了,它很正常地谋得一席地位[1],在脊椎之间注入镇静剂。他们让我出去,就如要求其他急迫难忍的父亲那样。针的大小有好几十厘米,婴儿的一条胳膊,摧残着他们早已经受了严厉考验的神经。女人,她,则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女人们的背后没长眼睛,她们跟一种由不忠诚的丈夫所兜售的都市传说正好相反。于是,人们就照该做的那样来做。她在休息。美丽无比,头发扎了起来,躺在她绿色的罩衫中,而我也一样,穿了一件绿色的罩衫,我的那本书捏在手中,《伊里亚特》,由于你的名字,或者不如说,你的名字是由于《伊里亚特》。赫克托耳,“凡人中最受神明珍爱者”,《伊里亚特》中最漂亮的英雄。完美至极。但愿人们别跟我说到阿喀琉斯,易怒的杀人犯,沉醉于他血统中百分之五十天神身份的荣耀。但愿人们也别跟我说到“万分狡猾的”尤利西斯,这个了不起的假屁股为他的阴谋诡计付出了二十年漂泊游荡的代价。此中自有正义在。而赫克托耳,“头盔闪闪发光”的赫克托耳,“骏马的驯服者”……英勇,坚强,他爱他年迈的父母,他爱他的娇妻,他的儿子,根本就不会做出任何的卑鄙行径。一种不会扼杀其敌人的尊严:阿喀琉斯在杀死他之后,刺穿了他的脚,还在脚上拴上一根绳,绳的一头拉在战车上,扬鞭策马,当着他年老父母还有他娇妻幼子的面,拖着他的尸体围绕他的城市奔驰,而他那年幼的儿子还不懂事呢。赫克托耳并没有因此而跌价:阿喀琉斯得到了神明的帮助,雅典娜甚至还悄悄地把那柄投枪还给了他,当初他用它投向赫克托耳却没有击中。荡妇雅典娜。赫克托耳是《伊里亚特》中最漂亮的英雄。你就叫赫克托耳啦,我手中握着《伊里亚特》,等着你的降生。

“您有六个小时要等呢,”一个仙女说过,“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一丝微笑,脑门上一个亲吻,之后,我们就睡着了。她躺在大床上,挺着她的大肚子。我则脑袋搭在桌子上,叠成四折的外套就垫在脸颊下。

“我们将失去他!”

鲜血飞溅,我的眼睛在乱转,我的腿上入侵了千百只红蚁,蚁酸就吐在我的肌肉纤维中。测量宫缩的仪器像地震仪那样乱抖。指针变得疯狂。“宫缩太强烈。她的心脏快受不了啦,我们将失去他!”

在罩住了你母亲半张脸的氧气罩上方,她的目光在寻找我。我的目光变得模糊。一个医学的坏精灵应邀进入了降世之诗,想从我们这里剥夺你的诞生。我起而造反。人们把她从轮床上带走,她,连同她那向我诉怨的目光。我想奔她而去,却轰然倒下。“爸爸晕了。”命运女神之一转身朝向我,说道。轮床咕噜噜地滑行在走廊的毡毯上。“您不能陪她进去。”另一个女神的嗓音响起,像是有人猛地敲下了棺材钉。

她不再在那里。她孤独一人,兴许带着腹中的死神。死去的你。我瘫坐在地,希腊英雄被一种看不见的强力打败。一个邪恶的女神,百战百胜的雅典娜,出卖了又一个赫克托耳。

你母亲需要我,精疲力竭的我被带到一个没人占用的分娩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