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帕兹做爱
我饿,我渴,我相信我的星座。我坐在一家石头和木头的餐馆里,加拉纳。一个鼻孔上穿了一粒钻石的姑娘不断地给我的桌子端来一种海鲜的大聚会,一道菜更比一道菜新鲜美味。坎塔布连凤尾鱼,苹果酒鲷鱼配蛤蜊,阿斯图里亚斯鱼配米饭,炸鱿鱼[36]。不仅是海鲜。还有切火腿[37]以及莱昂腌肉[38]。人们蔑视“特色菜”一词。但只要这个词还存在,那就足以让我们明白,世界依然是丰富多彩的。
我打量着那姑娘,却并没有因此背叛对帕兹的回忆,我打量着姑娘,心里没有一丝的贪婪,眼睛睁大了,让美直接走向心灵,我开始发现,当地人真的很美。我把大海抛在右边,我爬上了Cimadevilla:就是城市的顶梢。我喜欢这个说法,它提醒我,一个城市从来都不是一座丛林,而只是一棵树,有它的树干,有它双重的枝杈网和根系网。在这种情况下,对希洪而言,到底是什么树断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它就是一棵苹果树。它那果实的香味一阵阵扑鼻而来,让人禁不住连连回头张望。
我不是在西班牙,我是在阿斯图里亚斯。或者不如说是在复数的阿斯图里亚斯,尽管我从来就弄不明白何为其复数意义。我推开一家苹果酒酒馆的门。里面,一大群人高声谈论,脚踩着锯末。因为整个的地面撒满了锯末,为的是吸收这苹果酒的波浪。侍应生手拿酒瓶,高举过头顶,脖子低垂:酒浆飞流而下,呈一条直线,高约一米五十,流进一个倾斜着的大酒杯。几乎一半的苹果酒就洒在了锯末上,另一半,在酒杯中吱吱起泡,马上就送到了饮酒人的嘴边。随后,这一表演又为另一位顾客重新开始。人们用的是同一个杯子。我问过一个表演此技的侍应生。他对我说,在这里苹果酒是没有气泡的,这是让它充氧的唯一方法。这一苹果酒斗牛表演并不缺少优雅,看到所有这些酒瓶从天上倾斜下来,落下一阵金黄的琼浆,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我了解到,这种大酒杯叫作culin,意为“小屁股”。
我走出餐馆,微醺。我重又置身于一个很热闹的小广场,它经过一系列露天看台,一直深入进了地面,构成为某种形状的竞技场,挤满了青春少年。盛酒的小屁股杯从一张嘴传向另一张嘴。姑娘们,小伙子们,欢笑着,吸着烟,互相拥抱。我背靠在一堵旧石头的墙上。我很幸福。我想到了“企业”,这个传媒基地,想到了信息浪潮,想到了来自布鲁塞尔的始终很有警告性的消息,向我们宣告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我心想欧洲兴许已经奄奄一息,但它依然脚踏实地地踩着生命和富饶呢。好一种文明。
我很幸福。我去寻找一瓶苹果酒和一个小屁股杯。我从幸福的人群中挤过去,这些眼睛发黑,或者发蓝,或者发绿的姑娘,这些大声喧哗、耳朵上戴了耳环的汉子,我抓住我的战利品,返回到竞技场。我尝试了为我自己倒酒,而我所会的一切,就是把一多半酒洒出去。这又怎么呢?我很好。我向扎破了阿斯图里亚斯夜空黑布的星星微笑。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头转向右边,我看到了她。
她向我递来一个小屁股杯。
她。
帕兹。
我看到你来了,赫克托耳。应该说这也太容易了,偶然性也太大了。但谁对你说偶然性了?我来了这里。在一个我知道她就在其中的城市。我发现了她,这还会是不寻常的吗?
“我还以为那一天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呢。”她说着,将她的目光射向了我的眼睛。
我吞下了她的那个小屁股杯里的酒。她跟朋友们在一起。跟她一样的漂亮姑娘,但都不如她漂亮。还有一些死死地盯着我瞧的小伙子,有一些带着好奇,另一些怀着敌意。
“你的报道进展还顺利吧?”
我当真还没有谈到过她那坚毅的目光,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它就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这目光中似乎有一把雪亮的匕首在闪光,它就隐藏在那柔滑的长睫毛背后。
你也有同样的睫毛,我的赫克托耳,我无法瞧着它们而不浑身颤抖。
我没有谈到过她那宽阔的、多肉的嘴,还有她那满是雀斑的脸颊,一个个雀斑凸显在她无光的脸上,还有她小小的圆鼻子,跟她尖尖的下巴恰好相映成趣。相反,我已经谈到过她那乌黑的头发,丝绸一般反映出光亮。乌黑吸收了光线,科学这样说。我才不在乎科学呢,女人说。眼下,浓密的长发并非一个整体。大团的黑色火焰乖乖地隐藏在舞女那样的一个发髻中。只有一小绺,从发髻中脱出,抚摩着她的后脖颈,那里应该浸透了盐分,如同她的头发。她刚刚从水中出来。我每一次见到她,她都是刚刚从水中出来。这是一个信号。
在她蓝色睡袍的缝隙中,可以隐约瞥见她游泳衣的带子。
我用手背擦了擦我那满是苹果酒汁的嘴。
“是的,我相信我的报道进展得很顺利。”
她笑了,没有受骗,把我作为一个“法国朋友”来介绍。我很喜欢:在这里,这一身份就变成了唯一者。她对我说她很高兴见到我;五年来,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开心了。他们要去一个音乐会。她问我是不是愿意陪她去。我说“非常愿意[39]”,而这让她哈哈大笑。
我拿起它的海滩包。在吕泰西亚旅馆,它有一股氯气。在这里,它有一种碘盐味。
她的一个朋友开的车,开得太快,我隔着我的紧紧的牛仔裤感到了她大腿的热量。
我不想对你谈论她的朋友,因为我几乎就没怎么跟他们说话。我同样也不想对你谈论那次音乐会。这是我很欣赏的一个组合,我以后兴许会提到,在我这部并不为发表而写的小说的结尾。确实,我不认为我们的时代能以一部小说的形式来讲述。至少得有一点点的叙述,而这个世界,总是被一条短信、一封电子邮件的接收所切断,在这样的长度中不再能讲述什么东西。在其中继续的唯一东西,是中断。
我只想对你说,赫克托耳,你母亲喜欢跳舞,而且跳得很好。舞姿流畅,动作有力。
我拿着她的海滩包。我瞧着她。我依然为她而疯狂。
当我们来到音乐厅的外面时,她浑身是汗,她这样问我:“把你捎到哪里?”
可怕。通常,人们是要把对方送回去的。有时候,人们还会做爱。“把你捎到哪里?”我给了她旅馆的地址。一阵凉意浸透了我的心。
在一个你找到了你想找的人的城市中,还能再做什么呢?在清晨两点钟?
我喝空了我旅馆房间中的迷你吧的储品。试图阅读七星丛书版的乔朗作品[40],搜索电视频道,从一个动物节目到一个色情电影,然后,因疲惫与酒精而倒下。
当电话铃在我房间中响起时,我还在稀里糊涂之中。已经是上午九点钟。有人在等我。
她在大厅里等,穿了一条黄色的裙子,一双便凉鞋。假如我同意的话,假如我没有其他约会的话,我们出去转悠一天。我写的关于她的文章给她接种了疫苗:她更喜欢我别对她的家乡讲一些蠢话。在她小小的车载音响中,飘扬出莫扎特《安魂曲》的旋律。对在夏季海边的一段驾驶来说,这不免有些奇怪。
她把住方向盘。这边的风景精彩无比,宽阔的绿色山岭在一片蓝色的海水面前波动。
她开得很快,很体育,把那些拒绝让道的载重卡车当作混账[41]。当我们驶上一段路边种有松树的公路时,她就逆向行驶,并转向右边穿越森林。开到路尽头,有一个工厂把两根高高勃起的烟囱矗立在我们眼前。它已经被遗弃。一幢玻璃窗全都破碎的房屋的三角楣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油漆写道:卢阿尔卡冶金厂[42]。一条红白相间的活动栏杆停留在高位上,不再挡住入口。汽车开进了破烂不堪的厂房之间,我们穿越了工厂。在另一端,在两行小木板条之间,松树林又延伸开来,被一条土道锯成两半,她接着把车开上这土道。微小的汽车勇敢地颠簸向前。道路变成了沙土。帕兹又继续行驶了几米,然后停车熄火。她拿上她的海滩包,跳下汽车,关上车门。我紧跟着她爬上沙丘,终于在沙丘上面追上了她。
场景不禁让人屏住了呼吸。
一片荒凉而又宽阔的海滩,被长长的卷动的浪花贪婪地舔舐。
“我们来[43]。”她说。我跟上她。晶莹的云母在我们脚下闪闪发亮。她停下步子,从她的包里掏出两条浴巾。她脱去了裙子。我终于将看见文身了。错了,她还穿着游泳衣呢。“你来吗?”她转过身来问我。大海向她伸开臂膀。也向我,但我没穿游泳裤。海滩空荡无人,但我不想一下子像个传说中的林神那样显露原形。
活该,我放弃了下水。她消失在了海里,越过了第一道浪花。游得棒极了。我脱掉了我的T恤衫和布面篮球鞋。炎热拍打着我的肌肤,空气中充满了森林的清香。树脂和蕨类,腐殖质和花粉。真激励人。精彩。你母亲游在海里。我们并不熟悉。我有她的一张照片,仅此而已。卓越的阿斯图里亚斯女人。精力充沛得过剩。我瞧着她自由游进,自己却一动也不动,像个大傻瓜。真他妈的。我想起了奥斯卡·王尔德的话:“要想真正成为中世纪人,就不该有肉体。要想真正成为现代人,就不该有灵魂。要想真正成为希腊人,就该赤身裸体。”我脱掉身上仅剩的裤头,露着性器,径直走向浪花。我一头跃入令人振奋的波浪中。几下划臂后,我就游到了深水中。海水像水银一样从我的身体上滑过。我洗去了疲劳和酒精。这个姑娘让我着魔,而这一想法改变了我身体的形式。我努力去想别的东西,想某种很丑陋的、很反色情的东西,以便恢复我的正常面貌。我第一个出水,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她也出了水,就像你现在能想象的那样:头发滴答着水,浑身水淋淋的曲线毕露。她坐到毛巾上,俯下身子,捧上一小把几乎白色的沙子,又张开手掌,让它们从指头之间漏下。
“你喜欢这里吗?”
“太棒了。”
“我就是在这里开始我的海滩系列作品的。人们把这片海滩叫作‘Xana’,在方言中就是‘女巫’的意思。”
“为什么是女巫呢?”
“据说,以前有一个女巫生活在这里。海滩边上就是一个森林。她就住在森林里。一个女巫,要不就是一个仙女,还得弄清楚……总之,她让男人们逃走。瞧瞧,这里就没有人了,这是我所喜欢的。正是在这一点上你弄错了,因为你在你的文章中谈到了什么‘生命海滩’。生命,对我来说,是没有男人,没有冰淇淋、遮阳伞、啤酒、三明治。摆脱了人类的大自然。”
“但是,这自然,总得有人来看到它吧。”
她没有争辩。又是一个荒诞的标志。
“对不起,为那篇文章。这是一种阐释。我的职业,就是阐释。只是这个。用一点点的文体,好稍稍掩饰一下我们的缺乏本能……”
她把她的膝盖拉回到下巴底下。我瞧着她水的女儿那结实的大腿。
“由于你,我的生活将改变。”她脱口而出。
我更希望她说的是“全靠你”……
“你为什么这样说?”
“有了一些别的文章。我甚至会说很成功……”
我早就知道这个了。我的智能手机已经告诉我了。当我遇到一个姑娘时,我最喜欢挑战人们在大型数码画上关于她的说法。了解人们对她的感觉,把它跟我自己的感觉作比较。自从我的文章发表以来,机器已开始运转。海滩上晒太阳的德帕东,阳光下社会新闻的维吉已经安顿。
她叹息一声躺了下来。放松,为难,享受了自身内啡肽的肉体的简单表达?
“而这没有让你幸福吗?”
“成功地来了一个张冠李戴?被一个劲地吹捧,却没有被理解?我不喜欢关于艺术的讨论。弄清楚一个洗脸池到底是一个洗脸池还是一件作品。在美术学院时,我就已再也受不了了。我要去拍我的照片。我要截取我的目光告诉我该截取的。其余的,我的照片最后将落脚在哪里,是在真正喜欢它的人手中,还是在只因有人建议他买下他才买下的人手中,这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至于报刊,批评界,请你原谅我,这只是一个感觉的问题,而人们是控制不了别人的感觉的,”她留着话尾巴没讲完,“你知道,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就让人说点什么吧,或者什么都不说。我的照片是一些肥皂泡。一些瞬间。而瞬间往往是不会持续的……”
我相信看到了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流下,但那兴许仅仅只是一滴海水。我又想到了我的职业。还想到了它的虚空。写下对一部作品的想法,它在你脑子里的波动,这没有任何普遍意义。只是泡泡。肥皂泡。
她躺下了。我瞧着她,在胸腔中反复增减的气体的推动下,她的胸脯鼓起又平复。她睡着了。什么都不作数,只有眼下这一刻。我真想跟我自己展开内心对话。此外,为了耐心等待,我这样做了。
“你还好吧,塞萨?”
“我很好,塞萨。”
“你知道你为什么很好吗?”
“因为我在一个很棒的海滩,在一个很棒的女人身边。我还可以补充说,我不敢肯定我很好,因为她让我有点害怕。你难道不也觉得她既美丽又吓人吗?”
“因为她目光锐利吗?”
“是的,还有别的。因为我同样也不知道,对她来说到底什么才作数。”
“那么对你呢,你知道什么作数吗?”
“我相信我知道。”
“那么,是什么呢?”
“体验尽可能多的美。”
“你会说你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吗?”
“我讨厌这个词,它太假了,矫揉造作,不怎么阳刚,而体验美很是一个体力活。这是一种行动方式。”
“那么,你是一个行动的人吗?”
“不要再讥讽了。你知道我的过去。你知道我在那里留下了什么。你知道我再也不愿离开欧洲。”
“你是懦夫?”
“我是它的相反。有些东西不再让我感兴趣了。我欣赏司汤达,你瞧,但是当他说:‘文明的艺术全在于把最微妙的愉悦跟危险的永恒在场结合在一起。’我就觉得他年幼无知,太蠢了。为什么危险会是不可或缺的呢?”
“因为如果你真正看重一个东西,你就会感到失去它的危险……”
“停止这种推理,停止这些辞藻华丽的……句子!”
“但是你知道,塞萨,我有时候缺少行动。人们以往过的日子。在亚洲……红宝石,染毒的姑娘,苦役犯,你的向导拍下照片的那些人。东方……”
“我们以后再说这些。那里,我就在这一海滩上,像一个千岁的鳏夫,感觉自己将重新活过。”
“你感觉自己没有活着吗?”
“我感觉时光流逝。把日志本写满,恰如把煤炭铲进一列不知开往何方的火车的疯狂炉膛。”
“你说的是‘企业’吗?”
“是的,还有我们过的日子,男人和女人,在这二十一世纪初。你看,我所喜爱的是,自从我来到阿斯图里亚斯,就没有看过一次我的手机。除了googliser[44]帕兹。”
“Googliser。我讨厌这个词……你不喜爱‘唯美主义者’,但这个词更糟……”
“没错,但Google赢了。一个个帝国在死去,Google也将死去,但现在为时还早。”
“你找到了什么?”
“她情况很好。她已经出名了。她的照片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腾空飞跃。她不得不改换了画廊主。金钱将回报,她将摆脱商务,我多少起了一点作用,这让我感觉幸福。”
“有点自恋……”
“自恋应该是必需的:它阻碍了你自由驰骋并成为他人的负担。”
“话都是你说的……更何况,这句话也不是你的。”
“是谁的?”
“是谁的都无关紧要。你让我累了。你很愚蠢,有时候……”
“是的,我愚蠢,而这让我歇息。这让我轻松。但是让我来问你吧。在生活中,你更喜欢什么?”
“爱。”
“那么她,你将爱上她。”
“我已经爱上她了。”
“那么,现在就只剩你们俩……”
她睁开了眼睛。瞧了我好几秒钟,一言不发。她没有微笑。伸了伸她那褐色的肌肉发达的小腿。对我说:“你饿了吧?”我点了点头。“我换一下衣服,这就去。”海滩上就我们俩,真的只剩下我们俩。我期待她胡乱地脱下游泳衣。但是不。你母亲很害羞。她先穿上了裙子。她把比基尼在包里放好。
“来吧。”我们穿越森林。
树林底下,我们面对面。我们之间是一张长长的木头桌子。在这张木头桌子上,摆着一张玉米饼,如同一个太阳,一份橄榄油浇腌彩椒,肉质理想的毛猪火腿[45],很好的面包,当然,还有苹果酒,她为我一大杯一大杯[46]地倒上。酒瓶是绿色的,如同围绕在我们四周的被海浪的涛声所穿越的松针。
“在这里看见你真是滑稽。”她说。
“为什么?”
“我感觉我让你经历了一番我的童年……入门了解我……”
“而你觉得这入门入得很好吗?”
她微微一笑。帕兹的牙齿很白。她可以成为一个苹果品牌的爱捷丽[47]。在她满是小小美人痣的脸颊上,海洋的盐留下了白色的痕迹。
“这只是开始。我现在带你前往大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