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

马林

我惊恐万分地醒来,被单粘身如同裹尸布。我从织物的陷阱中拔出腿来。我最终又陷于睡梦中。多少时间?叫醒电话[60]穿透了我的脑膜。我还得下到大海的腑脏中去吗?我起床,我奔向卫生间,我在那里掏空我的腑脏。

“瞧您这副模样!”

金一副诙谐俏皮样。全然没有了头一天困窘的丝毫痕迹。

“有点儿紧张。这是我第一次。”

“一次洗礼吗?我很喜欢!”

金在高尔夫小车的后座上等我。她把她的一头棕发扎成了马尾形。她穿一件红色的棉布T恤衫,一件印有旅馆名称的海蓝色马球服。手里拿了一个面罩,还有她香炉形的钥匙链。我坐到她身边。

“这里面都是什么呢?”

“毒药。”她说。

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开玩笑呢。这是麝香。我喜欢它的香味,此外,它治晕海再好不过了。”

她转头对司机说:

我们可以走了,苏莱曼。”

是的,夫人。”[61]

那个穿着长袍的家伙冲她微微一笑,踩下了脚踏。我无法不觉得她对她男性团队的反应方式实在太有魅力了。一个年轻的女王和她的臣仆。那些喜爱她的臣仆。车子悄无声息地行进在沙子路上。下方,大海闪耀着光亮,就仿佛,昨夜里,有一个精灵把每一粒沙子都变成了蓝宝石。跟那个首饰盒一般精美的清真寺十分相配。我们来到村里。我俯身问她道:

“她住在哪里,那个西班牙女人?”

她一言不发,用手指着带有连拱廊的房子,算是回答了我。没错,就是它,我见过的,关闭着。换了锁。

潜水中心就在我们的视野中。几个男人正在栈桥上忙活,有一条锥形的小船在那里随波起伏。他们都带着压缩空气瓶和蓝色的笼箱。马林应该在他们当中。小车停住。金下了车。在她红色的迷你短裤上有四个白色的大写字母:DIVE。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

有啥事吗[62],达尼?”金一跳进船里就兴冲冲地喊道。

她一头扎入了我昨天刚认识的那个乳齿象一般魁梧的大胖子怀中。他松开她,跟我打招呼:“不算太紧张吧?”

“还行吧。”我说。

“马林就在船上。您可以找找他,认证一下您的小队。金,你的氮氧已经准备好了。”

她微微一笑。

我绕着屋子转了一圈,阳光已经很刺眼了。我来到浮桥上。在木板之间,大海一片天蓝色。在水底,海星伸展开它们黏糊糊的花瓣。我来到船上,它装备了两个225马力的大型发动机——上面写着机器的牌名埃文鲁德,它是《救难小英雄》[63]中蜻蜓的名字。船体是白色的,很长,上有覆顶,投下一片不可或缺的阴影。顶棚下,有两排长椅,中间放了十好几个压缩空气瓶,垂直摆放,如一枚枚火箭,银白色的。两个当地人穿着T恤衫,头戴库玛帽,正趴在那上面忙活。他们手中拿了一台类似血压计的黄颜色的仪器。他们把它贴在瓶子的顶端,放出空气。一种高压锅放气时的声响。没有马林。我凑近他们。他们转身朝我看来。

喂,你们好,我在找马林。”[64]

他们中的一人用手指头指着我的方向,在我的身后。

我掉转脚跟,我脸色刷白。我那些噩梦的新主人公。短短的头发,松松垮垮,一星期没刮的胡子。青春年少,但身形矫健,穿着垮裤和白色T恤衫,上面用很大的字母印着品牌名,MARES,还有这一简单的禁令:只需添水[65]。晒得黑黑的,很显然,因为一辈子都在水上度过。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格子的头巾,被太阳晒得稍稍有些褪色。他朝我伸过手来,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而尤其,尤其,眼睛蓝得很,可以说不再是蓝色,几乎成了浅紫色。

“你应该就是塞萨啦?”

我点点头。紧张到了几乎要晕的极点,因为终于见到了敌人。

“我是马林。”他简单地说。然后,他一手搭在我的肩上,补充说:“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嗓音很年轻,但低沉,有磁性。我立即明白我为什么被遗忘了。我们为什么被遗忘了。

我们在船上。包括我在内,共六个潜水者。在旅馆里见过的度蜜月的夫妇,两个稍稍年长的男子,一胖一瘦。金确认了她的小队。从一个蓝色的盒子里,她取出一条背心,跟我头一天试穿过的是同一类型,把它紧紧绑到她的气瓶上,然后,从中抽出一条塑料加金属的章鱼爪带,它四个触手的顶端则是带指针的表盘和硅胶套管。金把章鱼爪带拧紧到气瓶上,然后把触手塞进背心中。很精确,有效。我很佩服地瞧着她。她就坐在我身边。她漂亮的双脚,趾甲都涂成了红色,就像她那双正在弹敲大腿的手上的指甲一样。船上的激动气氛十分明显,肾上腺素淹没了神经。

“所有人都检查好器材了吗?”马林问道,然后给我们介绍了卜拉欣,样子有点像巴基斯坦摔跤手的另一位教练,还有正在掌舵的“马哈摩德船长”,戴着红白相间的头巾,模样很像阿拉法特。他先是向我们一招手,接着把手放到心口上,然后又放到操纵盘上,转动起一把钥匙。两个带螺旋桨的魔怪顿时吼叫起来。船长等着助手一解开把船儿跟浮桥拴在一起的绳索,就一拉操纵杆。船儿如箭离弦,掀起一条带白沫的浪迹。村子远去。帕兹的小屋连同它锁死的秘密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的是清真寺的塔尖。只剩下一个矿化了的环境,褐色的山,蓝色的水。

金全神贯注地面对着悬崖眺望。一道高达数百米的真正的墙,在水中碎为巨大的碎屑,遍布有裂缝、窟窿、洞穴。我想到了荷马史诗中卡吕普索的岩洞。金站起身来,走向了船尾,马林正待在那里,一块维尔达写字石板放在膝盖上,用一支毡笔画着画。她俯身凑到他耳朵边。在我的脑海中,显现出一个屏幕,里面有三个人物,帕兹、马林和金,还有一连串的箭头:谁爱着谁?谁曾经爱过谁?谁又背叛了谁?女经理又站起身来,抓住走向上层甲板的金属梯子。

船儿驶入一个峡湾。悬崖越来越陡峭,在阳光下高悬。阳光刺眼,又被竖立在船中央的气瓶的钢铁表面反射过来。我俯身瞧着水面,感觉能看到海底。一些形状在波浪中活动。珊瑚漂浮。色彩缤纷。水变成了绿色。

船长关上发动机,抛下锚链。一片寂静。马林宣布去阳光甲板上开个发布会[66],就爬上了梯子。我跟上他。

我在船篷顶上找到了金。她坐在那里,胳膊抱定了屈起来的腿脚。她的背后,有两面旗帜在风中飘扬:一面是潜水者带白色斜道的红旗,还有另一面,黑色的,画有一个骷髅头,下面是一个三叉戟,还有一根弯头的棍子,两者交叉在一起。马林盘腿而坐。潜水者围绕在他的四周。“鬼蝠之点。”他说,给所有人看他刚刚才画好了图的石板。人们能看到,这是一幅草图,全景的,是船底下的东西:暗礁,带有不同的海台,然后是朝着海洋深底的急剧下滑。“鬼蝠之点,”他继续说,“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人们发现了这些。”他从他的裤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物件。一个儿童玩具。一条小模型鱼,平平的,大致呈三角形,一端是一条长尾巴,另一端是两个角。“一种叫鬼蝠的鳐鱼,”他说,“是人们能看到的最美丽的景观之一。”他开始用他的玩具做起了很慢很慢的动作,像一个孩子在玩一个小小的飞机模型。所有人都笑了。金的涂了指甲油的脚重又动了起来。刺激在升温。“这里是一个清洗站,”马林继续用英语说,“你们知道原则:鬼蝠来这里,是要把它们长途迁徙期间身上积起来的寄生虫全都清除掉。因为这里有一些爱吃这些寄生虫的特殊鱼类。这是动物共生的一个美好例子,从中我们应该获益匪浅。要想好好观察这一海底洗车行[67](所有人听到这里又笑了起来),只有一件事要做。我们得静悄悄地下到十五米深处,我们趴在暗礁上,等着它们经过。我们偷偷瞧,我们不动,我们不扎。憋一憋气,仅此而已。我们得看好自己的buddy[68]。你们还要注意,很美丽的珊瑚礁,一些天使鱼,说不定还会有几条海鳝,另外,你们还得注意深底,看看是否会有大家伙。你们将跟卜拉欣一起下潜。我嘛,我得为某个人行洗礼。”他转身朝向我,微微一笑,金也冲我微微一笑。“还有问题吗[69]没有了吧?那好,我们这就下去穿衣服。”他的举止让我想到一个年轻的小分队队长。或者一个带着帮派信徒的宗师。他们喜欢这样。在他的监视下,在他的保护下……

金脱下她的短裤,还有她的马球衫,把它们叠好放在篮筐中,并从那里面拿出她的连体服。她坐下来。她的长腿在氯丁橡胶之管筒中冲开一条路。黑色的橡胶现在覆盖了她的腿肚子,她的大腿,她的屁股,她的腰身。她把胳膊伸进这合成材料的皮肤中,它镶贴了她的胸脯。“你能帮我一下吗?”她把她的背转向我,脊背上系有游泳衣的带子。我把拉链从她的腰部一直拉到后脖子。我闻到了麝香。四周,大海纹丝不动。船儿像是一片叶子浮在海面上。有谁在底下游动呢?我的脑子在飞转,我的心怦怦直跳。金在手腕上系上一个很大的黑颜色手表。往她的面罩上吐唾沫,用食指揉擦镜片,俯身到水面,冲洗一下它。她把它放下,又坐下来穿脚蹼。一个船员举起了已经固定好了气瓶的庞大的浮控背心。金属贴在船的板壁上。金把它穿上,像是背上了一个背包,然后站起来。“一会儿见,”她对我说,冲我射来一丝灿烂的微笑,“别担心,你会喜欢上它的。”她的眼睛比以往更绿了,也更锐利了。她跟其他潜水者一起都聚到了船尾。“我们出发[70]。”巨人般的卜拉欣说,把面罩向下一拉,罩住了眼睛。船尾有一个平台,他走向前,抬起一条连着脚蹼的腿,举在半空中,然后落下来,整个人就消失在了浪沫中。金和其他人依次冲出。他们穿透水面,发出一阵很响的溅水声,然后又像瓶塞那样浮上水面。他们形成一个圆圈,现在,连接氧气瓶的调节阀含口咬在他们的嘴里。面罩给了他们一副大昆虫的样子。卜拉欣冲他们做了一个手势,食指和大拇指构成一个“O”[71]。他们则报以同一手势。然后,他们抓住背心上的一根管子,把它举过头顶,然后,纷纷消失在了波浪中。只有几个气泡穿破水面,仅此而已。

“现在,该我们俩了。”

我惊跳了一下。马林就在我面前,浑身洋溢着生命的欢乐和自我的控制。真年轻。最多只有二十五岁。

“我们去船顶。”

在我们周围,伸展开无边无际的海面,在太阳的照耀下。

“今天是个大日子,”他说,语气很平和,“你将第二次来到世界上。”

他是那么的认真,我明白我不应该笑。

“我知道……作为比喻,这在你看来兴许不太合适,但你将看到大海底下……”他停顿了几秒钟。听到“底下”这两个词,我已经不想笑了。

“你将做出你生命中第二次最重要的吸气。第一次,是在你诞生之际:你从水的生命过渡到了气的生命。在你的肺中曾经有过一次空气的紧急召唤,你的肺本来封闭着,粘贴着,而它在吸气时彻底舒展开来。这让你感到难受,你就哭叫起来。所有的婴儿诞生的时候都经历了这个,当他们不经历这个时,他们也就死了……”在阳光下,他的眼睛获得了洋地黄的色彩。

“这里,你做的正好相反:你将从气的生命过渡到水的生命,你的肺将压缩,你越是下潜,它的厚度就越是将缩小,直到变得跟一张纸那样细薄。你的所有器官都将压缩,你将做某种绝对不自然的事情:水下呼吸。氧气,尽管它有压力,而且你的肺也被这压力压得极其纤弱,依旧将经过,并浇灌你的身体。你会发现这一切很奇特,并不痛苦,但很奇特。你不会哭叫,因为你将喜欢上它……”他稍稍停了一会儿,“你会喜欢上它的,只不过,你得照我现在要对你说的那样去做。”

我全神贯注,我自身的另一部分,悬垂着,还具有相当的判断力,能欣赏他正在他的彻底控制下让我彻底转换的方法。

“现在,说说器材。你的气瓶。十二升空气,压强两百巴。你的生命保险。你呼吸得越快,它就消耗得越多,你的气瓶就越是迅速地用空。因此,你越是神经质,越是使劲地摆动脚蹼,做动作,你就越是会很快缺氧。可见保持平静的重要性,无论在水底看到什么,你一定要保持平静。即便它会惊吓到你。”

我吞咽下一口唾沫。

“我将始终留在你身边,我将给你做手势,帮助你认清水底下的种种形状,你会猜想那都是什么,然后才能真正地辨认。今天的能见度只有十米。不会再多了。但这已经很不错了,十米。瞧这个,说的是鬼蝠……”他张开双手,仿佛他捧着一本书,然后两手交合,直到两根大拇指碰在一起,并开始摇动手掌,像是在扇动翅膀。“而这……”他握紧一个拳头,把它立在脑袋上,“这个,说的是鲨鱼。”

“我们能看到它们吗?”

他点一下头。“一些暗礁鲨鱼,黑角鲨或灰鲨,而假如我们运气好,还能看到远洋动物,尤其是一些锤头鲨。”

我闭上眼睛。我们来到了话题中心:

“你别担心。它们根本就不会有危险。鲨鱼对于人不是一个掠夺者,还不如说正好相反。”

一时间,我以为听到了帕兹在说话。一模一样的句子。

“假如你再往南边走走,你就将会有亲身体验,在那些市场上。锤头鲨的碎尸,一排排地摆着。或者只有鱼翅。有时候,他们甚至都不把尸体拿上来。他们从鲨鱼身上活活地割下鱼翅和鱼鳍,然后放它们回海。这样一来,它们便无法再游动,因此也无法再觅食,于是就在沙滩上大张着嘴死去。这让我恨不得想去杀人……”

他的目光透出杀气。然后他回过神来,对我说:

“实际上,你不用担心。那些最好奇的鲨鱼也许会靠近过来,会在你身边绕来绕去,但它们不会攻击你的……假如它们要过来咬你,那肯定只是出于偶然……人肉根本不合鲨鱼的口味。因此说来,鲨鱼是不吃人的……”

“它们只是尝尝滋味而已,我知道。但我猜想,它一旦开口尝尝滋味,就足以撕下你的一条腿来,或者一条胳膊……”

“当然,”马林说,“但我向你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我再重复一遍:人才是鲨鱼的掠夺者。是人在威胁着要灭绝这一动物界的奇类,它们甚至都不需要进化。”

“此话怎讲?”

“鲨鱼生来就完美无缺。是地球生物的记忆……”

他一下子闭上了嘴。仿佛思索了一番,然后说:

“你可知道,人们是可以收养它们的吗?”

我又一次挺起身来,被刺中了要害。

“收养一条鲨鱼吗?”

他很认真地瞧着我:“我以后再跟你讲吧。来,我们先装备起来。”

“塞萨,最为重要的,是这个,”他抓住塑料的管带,“这个叫呼吸调节含口。固定在浮控背心上的第一根管子。这是充气浮力马甲,它能帮你在从船上跳下去之前就让它膨胀起来。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能用它来当救生圈。另一个,带表盘的,那里,是气压表,它告诉你气瓶中还剩下多少气。在另外两根上,你各有一个套管。黑的那个,你把它咬在嘴里。另一个,黄颜色的,叫章鱼水肺,一个备用的套管,假如缺氧,就用来当你的后备二极。”

“可是,既然已经有了气压表,在氧气不够之前我们赶紧浮上来不就可以了吗?”

“当指针指向五十时,就得上浮。五十巴。但是在水下,什么事都会发生。你可能会遇上漏气,你可能……”

他马上住了嘴:“这是不会发生的。”

“你已经说了两遍‘这是不会发生的’了。你还需要让自己信服吗?”

他变得越发严肃了:“不,但是我更愿意提前告诉你。在水下,人们只靠动作来交流。也就是说,谈话很受限制。章鱼水肺做成黄色的,好让它们在水中很容易辨认。万一出故障,它能帮上忙。潜水时,我们通常总是两人一组地活动。你得始终监视你的搭档。Binôme,这个是法语。美国人管它叫buddy。我将成为你这次洗礼的搭档。别担心。我会帮你穿戴装备的。我们去吧。”

“其他人呢?”

“其他人,他们将在水下待更长时间。一个小时。因此,算上咱们俩前往的时间,我们将同时返回。”

“一个小时用十二升空气?”

他用固定在船尾的一个淋浴器冲了冲脸,手在脖子前后来回胡噜了一圈,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我注意到他右腰的上方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好一个竞技者:我弯腰,我顿时觉得自己很肥胖,尽管我体重只有六十八公斤。这一感觉更因紧裹着我身体的氯丁橡胶连体服而得到强化。马林示意我跟上他。我像有蹼类动物那样一摇一摆地走向船的尽头。一个系上了铅腰带的有蹼类动物,为克服阿基米德推力而不可或缺的铅块。我面罩的外壁上已经有了水汽,我的肩膀上有一种巨大的压力,那是背心和气瓶的重量。马林动作麻利地穿上了脚蹼,轻松地抓住他的背心,如同捏住一根羽毛,他穿上背心,把面罩拿在手中。“把你的呼吸调节含口咬在嘴里。”他说。我呼吸,我听到了我的气息,仿佛我就是一个宇航员。很强有力,很规则,稍稍太快了一点。“你平静一下。”他对我说。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O”来,如同刚才其他人做的那样。“这个手势表示一切正常。”它很像是基督在阿索斯山的马赛克镶嵌画上所做的那个样子,这兴许不太惊人:这是我的洗礼,要知道,在东正教徒那里,洗礼不是往额头上滴上三滴水,而是彻头彻尾地浸入水中。全身,整个身体。水显出一种可疑的平静。又一次,我看见了一些暗黑的影子在微波荡漾的水面底下滑过。

马林靠近我,拉过我背心上的一根管子,摁了一个摁钮,我感觉到如有一个医生在给我测量血压。空气开始压缩我。

“我膨鼓了你的背心,这样,当我们跳进水里后,你可以立即就浮起来。漂浮是很重要的。然后,只要排空这些空气,你就将看到你自己开始下潜……”他停了一下,认真地瞧着我,并对我说:“把你的面罩给我。”

我摘下面罩。马林把它拿到淋浴器下淋了淋,又递给我:“这下没有水汽了。戴上吧。”

好麻烦的准备。硅酮裙边像一个触手固定在我的脸上。马林抓住我的手,让我向前走,一直来到船边。阳光敲打在水面上,把它变成了一面耀眼的镜子。它不再是蓝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它是金属的。“伸出腿。让你落下去。”他拉住我的手。我伸出腿,像他那样。我听到我的呼吸,很强烈。空无磁化了我们。我们落下。

水面陷下,我周围一片翻腾,冷冷的液体渗进连体衣并把我攫住,我下降,然后停住,我又浮上水面,毫不费劲。我漂浮,气瓶不再有任何分量。马林取下他的呼吸调节含口,问我:“行吗?”我做出基督的那个动作。“很好,”他说,“现在,我们下潜。戴上你的充气象拔,把它竖在你头上,再摁一下黄色摁钮。你背心中的空气将排空,你同样还要排空肺里的空气,那样,你就能自行下降了。当我们来到水里后,如果你的耳朵有些疼,你就捏住鼻子,然后轻轻地鼓气。这样你就将恢复水压和你耳内气压之间的平衡。我们来吧。”他淋了淋他的面罩,把它戴在脸上。我也如法炮制。我做了他对我说的。我做得像他一样。他在我的面前,像是一面镜子,他摁一下黄色摁钮,我就摁一下黄色摁钮。我排空我的肺,闭上眼睛深入在液体中。

愚蠢的条件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