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大门的威尼斯
我们每年去两次。秋天和春天,为了能在两种光线下,两种温度下,欣赏水与石头的婚礼。我们很喜爱这个自己卷在自己身上的城市,就像一种阿月浑子味的意大利冰淇淋,那里的潟湖就有阿月浑子的颜色。在这一点上我们有我们的固定点:天空中太阳爆炸并化为灰尘落下在一座座宫殿的三角楣上,而瓦拉莱索大街上的米索尼精品店,我在那里为她买了这条带有细巧安排的虚线、海蓝色与祖母绿相间的精美裙子。
每两年一次,整个地球上所有作数的艺术家、批评家、收藏家、艺术爱好者,都要聚集在这座城市的花园中,在这个叫作军火库的要塞的中心,在玫瑰红砖头的巨大仓库中,当年,威尼斯共和国就是在这里建造了它的战船,如今,艺术家们来到这里欣赏时尚的产品,或者对它喝倒彩。一个国际展览由双年展委员会在此组织,每一届都换一个主题,今年,你母亲有两幅放大的照片在此展出。
但是,就这样,帕兹不愿意再来了。即便她久负盛名,即便她面对杰夫·昆斯的作品,面对村上隆[16]的另一些作品也根本用不着脸红。她照片的价格,虽还远远达不到那两位艺术大亨的等级,却也达到了艺术市场的平流层的一个相当高度,几个月时间里,数字后面连连加了几个零,像是众多的氢气球。我甚至还看到过她的海滩照片布置在地铁中,就在一幅恩基·比拉尔画的陷阱女人和一张朴载相的肖像之间[17],而那位姓朴的鸟叔就是唱《江南 Style》的,YouTube上链接记录的保持者。
“这提前让我疲劳,”她对我说过,“所有人都受审议的这一残酷游戏,鸡尾酒会中的永恒竞争,两杯贝里尼落肚后跳出来的邪恶。你是感受不到的,你,因为你没有被展。请注意这个词的所有意义。”
“洛里斯和阿戴尔将在那里,”我说道,为了说服她而提到了她的两个艺术家朋友,“你在抱怨你从来就没能见到他们……”
“我更愿意在别的地方见到他们。在威尼斯,所有人都变成了傻瓜。他们跟我都一样。这见鬼的游戏。”
这是法国最有才华的艺术家之一洛里斯·格雷奥[18]的一个表达法。她最好的朋友之一。他说到艺术界,恰如说唱歌手说到说唱行业:“游戏”。人们玩这游戏,为的是成为第一圈层的一部分。营销策略,合同,转让,以及大型表演。
“这只不过是几天时间。你就得待在那里,好谈你的工作。好见见人。你的两幅海滩摄影已经入选了,毕竟。”
“我实在受够了,海滩照片。我要走出被你放进的误解。”
她又回头说到我的文章。误解,这是当然的了,但她的照片靠了我的文章而大大获益。毕竟已有两年了。她还真能记恨。
她再也不愿来了。事件发生后的一星期,塔里克还在为说服她而战斗,他在巴黎,在自己家里组织了晚宴,就在他位于艺术画廊楼上的精美公寓中,这可是他的最后机会。塔里克长得很讨人喜欢,高高的个头,长长的脸上架了一副圆圆的眼镜,这天晚上戴了一条白领带,上面用画笔画满了五颜六色的斑点和线条,是他五岁的儿子画上去的。我们已经吃到了甜品。葡萄酒和香槟酒激发了谈兴。一个出版商问道:“您难道会说,您儿子所做的这一切是艺术吗?”塔里克把一勺柚子冰淇淋送到嘴边。“您知道毕加索说过的话吗?‘我花费了毕生的精力,以求能画得如同一个孩子。’”我很喜爱塔里克,他可没有他那个种姓的怪癖。一开始的时候,他挨家挨户地上门推销石版画,那段清贫的日子,他很愿意回顾,因为他知道,是它促成了他的传奇。
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发起了挑战:“您能不能理解,当有人谈到某人的作品,例如布伦或托姆布雷[19]的作品时这样说:‘这我四岁的儿子就会’?说到底,布伦,兴许不,因为毕竟还得把线条画直了。”
所有人都笑了。或者假装一笑。除了帕兹,她什么都没说,只满足于喝酒。一杯接一杯。我观察着她,我胡乱猜想。“假如您是想说,在当代艺术中有很大一部分童年,那么您就说对了,”塔里克回答说,“杰夫·昆斯,比如,在这方面就总是提供参照。他说他在追寻我们生命中的这一阶段,那时候人们没有怀疑,人们不作评判,人们只是准备好要接受世界,要简单地经历事物的原本样子。他对艺术甚至有一种定义,我觉得很精彩:‘艺术就是消除焦虑的那种永恒追求。’”
人们听到了一阵鼓掌声。一种很缓慢的掌声。是帕兹。
“太棒了,塔里克。”她一边说,一边逐渐放慢了她拍手的节奏,直到最终彻底停止,恰如我童年时代一个广告中的兔子,它停止敲鼓,是因为电池耗尽了。寂静在饭桌周围弥散。简直可以把它当成桌布来铺。
“太棒了,塔里克,”帕兹接着说,“你刚才说的,真是太美了。但稍稍有些让人厌烦,这些艺术家的漂亮词语,这些关于艺术的话语。所有人都会说,所有人都弄错了。还是让艺术家清静清静吧。那些话语,让人难受。”
应邀来吃饭的客人中的一位,外国水果批发商,抗议道:“但是为什么呢?这说清了艺术家的意图,这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艺术本来是如此复杂,既然艺术家们都不再给他们的作品起名了。你们注意到了吧,诗歌作品就叫《无题》……而至少,《向日葵》或《入葬》,这样的题目就清楚得多了……”
塔里克嗅闻到风暴即将来临,恰如他在九十年代就预见到了照片的惊人热潮,重又整了整领带,拉了拉衣服,说道:
“艺术家们并不一味寻求明白无疑。你们知道……总之,帕兹说得兴许有道理。一个艺术家不需要说话。作品自己就在说话。有人要咖啡吗?一份药茶?一杯伏特加?一份雅文邑?”
我还以为人们就要转危为安了。却不料出版商继续说道:“我不同意。人们可以在纯粹的即时性中预感到一部艺术作品,一杯喝下去,就知道是一种好酒,随后,就跃入了酒的历史,深入了解跟它的关系,更好地品尝它……您的工作,夫人,比如说……”
帕兹打断了他。
“我们又不是酒,他妈的[20]!我们又不能品尝!我们不是葡萄!”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帕兹一点儿都不想笑。“关于艺术家的话语,对于他兴许十分危险;这会让他以自己的感受来置他于尴尬境地,这会让他成为一个骗子……”
塔里克跳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帕兹?”而在桌子那一头,我却再也不想说什么了。她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吧?
出版商没接她的茬。而是从她打断他的地方继续下去。
“但您的工作,亲爱的夫人,我觉得很有意思,让人知道那不仅仅是海滩,而且它还寄托了您对自己的某种怀恋,对‘愉悦就在于一起生存于世’那样一种黄金时代的怀恋;我觉得它很来劲,当我读到,这一穿游泳衣的人类是带薪休假制神话的一种参照,是一个平等之梦,是对一种共同未来之可能性的一个挑战时,它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了您的照片……”
帕兹凝滞在那里,一杯汽酒搁到了嘴边。然后她说:
“兴许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是的,正好相反。我憎恨这一海滩,皮肉横陈,肌肤流淌,在沙土上,礁石上,海洋中,在大自然中。它让我恶心,这展露无遗的脂肪,抹到身上的防晒霜的肮脏声音,叫卖油炸甜品让你们快快填满肚子的商贩的叫喊,真是令人恶心,一个海滩……”
食客们全都凝滞在了那里。好一条被妖怪施了魔法的木筏。
已经拥有了帕兹好几幅照片的银行家的妻子,低下了脑袋,咽下一口唾沫。
“帕兹,我们是不是就到此为止……”塔里克微笑地提议道。
“但假如这位先生,”帕兹继续道,根本就不听他的,并抓住她的餐刀,用刀尖指着我,“没有在报纸上写到我是在赞美生命,人们兴许就会明白,这一人类,我以照片的形式把它固定住,因为我的确是想把它永远凝固住,甚至不怕会把它只是凝固成一个糟糕的回忆,可以放进一个鞋盒子里,藏在阁楼上……”
我被诋毁,我愤怒。她朝出版商发射出最后一句话:“而这,这将帮助您深化您与作品的关系吗?”
“也许。”他很平静地回答道,品味着这一刻的戏剧性,还有他那关于身价猛涨,让人们买不起的艺术家的小小胜利。他一边转向我,一边扩大着这一胜利:“没错,您写的恰恰正好相反……”
我带着完全隐蔽的同一种超脱回答道:“我被《生存于世的愉悦》这个题目带错道了,我没有抓住其中的嘲讽意味。”
“我,还有我那见鬼的领带。”塔里克这样总结。于是晚餐转到其他话题上去了。
回家的一路上都那么生硬。我怒不可遏。忧伤得发狂。
“你为什么把我这样当草来喂羊?”我刚刚坐上出租车就说,“你就那么希望把我当作一个傻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吗?”
“行啦,你这批评家的小小自豪……”
口气中透出一种令人不快的漫不经心。她甚至都不屑于瞧我一眼。
“我不是批评家,婊子!我有一次为你写了一页。那是我感觉你工作的方式……”
“你感觉错了……”
始终没瞧我。我感到血脉在太阳穴上痛苦地冲动。我热血沸腾,但我没有回旋的余地。下车吗?太滑稽了,闭嘴吗?这倒是最好的办法。可我做不到。
“但是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帕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靠着右侧的车窗玻璃,瞧着巴黎的街景。对面驶来的汽车的车灯光束像一支画笔从她坚毅的脸上滑过。
“瞧这,这就是伟大的女艺术家和狗屎批评家……你没有好好利用我的误读吗?”
说得很低声。但太晚了。她转过身来。一丝嘲讽在她的嘴唇上露出。
“你要谈金钱吗?多么优雅啊……”
反正我已经介入了。于是我继续。
“为什么,现在金钱是脏的?被你叫作你独立的条件?还有你新‘工作室’的租金,如同你所说的,你是如何支付的?”
我下降得越来越低,如坐针毡,而车子则勇敢地一路爬上了蒙马特高地,Mons martyrum[21], 殉道者山。我很恼火,因为这新的工作坊,她还没有邀请我前去过呢。她先下的车。命运的嘲讽,或境遇的喜剧,我没有零钱,而出租车没有刷卡机。我得去找一家银行。
我走进家门后,看到客厅的窗向着树林敞开。她放了一张达丽妲的唱片,她在抽烟。我看到她的背影。她听到我的声音就转过身来。一滴眼泪从她脸颊上流下。
她是那么漂亮,小鼻子圆圆的,肉嘟嘟的嘴在颤抖,我根本就没打算跟她谈。我是前去跟恐怖分子打交道的警察。
“对不起。”我说。
*
塔里克有道理开战。一个星期后,我们降落在了威尼斯的马可-波罗机场。我以为,她是想向塔里克道歉,他曾向她承诺永远都不再谈什么“骗局”了。在艺术中,这个词就是硝酸甘油。
我等着你长到六岁或者兴许五岁,才让你了解这个:下飞机,搭乘一条强有力的木头舷梯船,它会像一条飞毯那样把你带走。让船的后顶板滑动,还在潟湖的劲风中抬起头来。发现远处的那一条由教堂钟楼和宫殿构成的线,它们像睡莲那样漂浮在水面上,并进入到另一个维度中。一个漂在水上的城市,它本不应该存在的。或者只存在于我为哄你睡觉而讲给你听的故事中,我的穆福隆小绵羊。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不是一个飘在云彩中的城市呢,恰如在《杰克和神奇的豌豆》[22]那样?
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威尼斯,双年展开幕,小小的艺术世界的激励水平上了一个档次。一个当代艺术基金会在海关滩头创立。
威尼斯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就在那里,威尼斯城像一个船首劈开了大运河的波涛。比滩头更厉害的,是这个最尊贵的共和国的控制塔。五千平方米的三角形地带,战略性地耸立在多尔索杜罗区顶端的滩头。
好几百年期间,来自东方和欧洲各地的航船就是在这里卸下它们珍贵的商品,叙利亚的丝绸和兔毛,亚历山大城的珊瑚、胡椒、咖喱,伊朗的藏红花,红得那么艳丽,简直就像血的粉末,专为出发去远行的吸血鬼而备。这些神奇的产品就是在这里,在“海关”上的税,然后再从海关楼的另一侧,走水路运向大运河和城市的心脏,让威尼斯人大饱眼福,大饱鼻福,大饱口福,满足他们越来越辛辣的梦想和愉悦。
海关滩头尤其为人们提供了眺望威尼斯美景的最佳地点之一,这城市如同一个宠姬,似乎撩开了外套的衣摆,以三百度以上的角度赤裸裸地自我暴露。左边,圣马可广场和总督宫。右边,朱代卡岛和圣乔治岛。
我们只来得及换一下衣服。我们就睡在对面,在那个似乎懒洋洋地躺在其他岛屿底下的朱代卡岛上。我们的房间位于一个古老的修道院内部,朝向一个种满了玫瑰花的花园。朝向在黄昏的金色霞光中闪闪发亮的威尼斯的球状天际。我身穿黑色正装,想着卡萨诺瓦当年对蓬巴杜尔夫人的回答,问:“威尼斯?您真的来自那下边?”答:“夫人,威尼斯不在那下边,而是在那上边。”一个在水上的城市,但最终,同样也在云彩之中……
来宾们乘坐桃花心木的木船来到,它们减慢速度准备靠岸时似乎想下令保持寂静:
嘘……嘘……
人山人海。衣冠楚楚的商人,心存戒意的前部长,全都拥挤在古老的石板地上,而肯尼亚和俄罗斯的美人儿则用皮鞋的高跟使劲地抓牢那石板。帕兹倒也并不逊色,身穿她的米索尼裙袍,容光焕发,这更强调了她金黄肩膀的赤裸。在室内,粉红砖头的长长中殿中,挂上了波尔克的油画,还有阿德尔·阿贝德赛梅[23]的狍子或狐狸标本的梦幻般的立方体,按字面理解的生命与死亡自然物的浓缩。这位艺术家说,“一个形象应该发出打击,但不带仇恨,就像屠夫”,引用的是波德莱尔的话,对挪威王后索尼娅说的。我们穿过一个昏暗的房间,那里,在几口大钟底下,在微弱的磷光中,沉睡着一些未来城市的微缩模型。我就像一个孩子,面对着全世界的经济衰退,被卷入到这傲慢、梦想、创造力、得到肯定的自由的旋风中。
上了楼,卡特兰[24]的九个大理石卧体向你们袭来,像是一颗子弹打中脑袋。真是精彩,吓人:我的手在你母亲的手中颤抖……而她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种创造性的缺乏,再加上一种不理解,更是让我担忧不已。当我们在二楼上确确实实地跌倒在查普曼兄弟令人无法忍受的作品《肏蛋地狱》[25]面前时,我们同样没有反应。
它的安置表现为九个橱窗的形式,假如能从其上方俯瞰下来,这九个橱窗勾勒出一个卐字形的十字架,九个橱窗,或不如说,九个玻璃盆景,展现出一片微缩风景,令人联想起人们在电动火车商店里出售的布景:山岭、丛林、房屋、城墙、河流、湖泊。其不同在于,一切全都是废墟,或者覆盖了灰烬,如同一片原子蘑菇云扫荡过后。而在这荒凉的布景中,死神在行动:成百上千的小小人物,都只有三厘米高,一些骷髅和一些僵尸,戴一顶党卫军的头盔,穿一身破破烂烂的军装,正向他们的牺牲品发起可恶的折磨。钉上十字架,摘除器官,砍断手脚,割下脑袋,抛出窗外……到处都是暴行,满河流淌着血水,房屋的地砖被炮弹捣得稀烂。一些猪正用它们粉红色的长鼻拱挖没有了脑袋的尸体那洞开的胸腔。一些秃鹫叼啄着绑在转轮上的人的内脏。耶罗尼米斯·博斯[26]的、第三帝国的、噩梦般玩具箱的婚庆图……而人们越是向前走,那些士兵就越不是人,他们的脑袋被替换成了一只猪头,一个眼眶空空的骷髅头,或者好几个脑袋,像神话中的七头蛇,互相屠杀,在一个凶残的芭蕾舞剧中,将它们的暴力反过来针对它们自己。在最后的那个橱窗中,面对着一个尸横遍野的森林,一个小人国的画家支起了他的画架。他长了一张希特勒的脸。
查普曼兄弟俩一脸微笑地瞧着来宾们在一种刺激性的恐怖气氛中游进。圆脸,秃脑袋,目光锐利,他们像是两个足球流氓,随时准备要捣毁这个奇妙的水中之城。他们通过以十来万欧元的代价买下希特勒的素描,把它们涂上彩虹一样的色彩,从而让自己变得赫赫有名,由此展开了在历史神圣性和艺术自由之间一场没有结论的争论。希特勒曾是一个恶魔。那么,是不是还应该尊重他的“作品”呢?一个著名的女收藏家问他们,仿佛涉及的是一种苹果馅饼的制作法,问他们花费了多少时间才完成的这一作品,他们回答说:“三年。但是,德国兵在东部前线却只需要三个小时就能屠杀一万五千名俄罗斯战俘。”
一位前文化部长解释说,这组作品跟卡尔帕乔[27]的《亚拉腊山上的一万基督受难图》构成了充满讽喻的对话,那件作品就挂在离这里几座桥远的艺术学院墙檐的图轨上。没错,赫克托耳,说的就是卡尔帕乔:恰如你那么喜爱的用橄榄油和香醋浸渍的薄薄的生牛肉片,人们就这么称呼它们,因为它们的颜色,让人联想到那位绘画大师喜爱使用的血淋淋的红色。我跟你母亲讲到了这一“对话”。她叹息一声。
“感觉不行吗?”
“我受够了。”她说。
“我明白……太紧张了……”
她哈哈大笑。笑得声若洪钟,惊得那两兄弟不由得转过身来,被面对他们作品时的这一不寻常的反应所困惑。她劈开了来宾的人流。我赶紧冲上前想拉住她,但已经太晚了。我被几个熟人拦住,对他们,我只能送上一丝匆匆的笑容,或者一声“等会儿见”,但可惜的是,我无法把他们当作鬼魂一样来穿越。
我又来到了室外。著名的滩头就在我面前,顶风破浪地劈开了与蓝天连成一体的潟湖。在它的顶端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小男孩雕塑。裸体。背影。一个大约两米五十高的小男孩。又白又光滑,带着小孩子们腰身上特有的那种拱形曲线。我被这一无基座雕塑——他的两脚就直接踩在石板地上——的材料以及它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不带丝毫粗糙性的质地所深深吸引,就朝他走近过去。这孩子挥舞着一只青蛙,仿佛他刚刚从潟湖的水里把它抓获的。一只巨大的青蛙,皮肤万分粗粝,疙疙瘩瘩的,跟那孩子的白净光溜恰成鲜明对照。这只青蛙,或者不如说癞蛤蟆,他似乎要把它扔向城市,他半闭的眼睛中带着意识到自身强大能力的孩子所具有的残酷的自豪感。他有一个小小的肚子。他漂亮,而且不设防。我很难把目光从他脸容那坚毅的线条上挪开,它闪耀着一个生命体的全部征服愿望,这个愿望已开始向着全世界展开,并开始权衡它的一切可能性。
来宾们挤在它的周围。它叫Boy With Frog[28],《孩子与青蛙》,作者署名为查尔斯·雷[29]。男人们都穿着黑色的正装,而女人们则穿着绚丽多彩的裙袍,这一切使得女人们很像漂亮的异国鸟类,伴随在她们的企鹅丈夫身边(我根本无法摆脱这一景象),就在这道服装的屏幕后面,我认出了我的妻子。她坐在滩头的最尖头上,她那双便凉鞋就搁在身边,赤脚浸在运河的拍浪中。我悄悄地靠近她,蹲下来,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出了什么事?”
她甚至没有瞧我一眼就回答说:
“咱们走吧!”
“我们这才刚刚到呢……”
“假如你愿意,你就留下来吧。”
她眺望着地平线,地平线远在停泊于岸边的一连串游艇后面。政治寡头阿布拉莫维奇从一艘奶油巧克力色的里瓦游艇上下来。穿着他那褐色的撒哈拉装,很有詹姆斯·邦德的范儿,身边围有五个女人,其中包括他的妻子,穿着高级裙袍。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总是老一套。”她忧伤地说。
“老一套?”
“就是在塔里克那里发生的事,我再也受不了关于艺术的话语了。这一受到保护的暴力,人们看着,嘴巴张得圆圆的,像是字母‘o’,发出的则是‘a’……”
“你这不是在耍我吗?”
“你以为呢?”
附近的安康圣母马利亚教堂前搭起了一个冷餐台。帕兹朝它走去。三位穿香奈尔服装的女士匆匆追上她:“我们看了您的海滩照片。至少,您,您在赞美生活。”帕兹朝我投来了最为阴郁的目光。我正要把手搭在她身上,蓬皮杜文化中心的老板就从人群中冒了出来:“塞萨,我得给你介绍一下格哈德·里希特[30]。”
那位画家很有意思,但帕兹在我的雷达中消失了。我的耳边,种种对话在翻滚,关于莫里乔·卡特兰的永恒的流言蜚语。“他真的将停止住艺术吗?”对曾向他订购一个坟墓的商人,这位无疑是当代最辉煌的艺术家建议用一块石头,在石头上写上这样一个墓志铭:“为何是我?[31]”一个巴西的收藏家热切地关注一个年轻的法国女艺术家。“塔蒂亚娜·特鲁韦[32]真的懂得威尼斯海关的精华。”“那么多人在寻找,只有她找到了。”另一人笑着补充道。
双年展的第一波流言冒出来了。人们特别提到了洛里斯·格雷奥的《盖佩托馆》,一条抹香鲸的雕塑,长达十七米,按麦尔维尔小说《白鲸》中的描绘而制作成,搁浅在军火库附近的港湾中。相反,人们批评克里斯蒂安·博尔坦斯基[33]在法国馆的那组作品。这位把自己的终生都卖给了一个塔斯马尼亚亿万富翁的艺术家,展示出一些在一个巨大的转轮上构成一个大大的8字的新生儿,而与此同时,一个大挂钟则在现实时间中扣除着世界上正在死去的人的数字。我很喜欢博尔坦斯基对死亡的强迫顽念。他有一天曾对我说过,艺术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它对我们的消亡无能为力。他有一个计划,要在日本海的一个小岛上收集起几千个心跳的录音。配上同样多的心电图。我已经给一个伪装成女护士的艺术系女大学生的听诊器贡献了我自己的那一份。我对我自己说,当生命离我而去之后,你还可以永远旅行,假如你想再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当初,为哄你睡觉,就是它在给你唱响《摇篮曲》,你记得吗?我让你的脑袋靠着我的胸口,同时让我抚摩你的头发。
我寻找帕兹,我为她担忧。当初我也一样,曾坚持让她来的,但我忘记了这样的聚会会给一个艺术家的虚荣心带来的扫荡。这里有世界上最著名的创造者。无论谁,在这些明星近旁,都会感觉自己被打发到了业余爱好者的行列。即便是帕兹,由双年展组委会在几千名艺术家中选出来参加一个展览,一个由丁托列托的《最后的晚餐》——请你原谅我这么说——作为其开场的展览!而且,我的帕兹,她是作数的——当她从人们面前走过时,我可以从他们的目光中,从他们嘴唇的运动中看出这一点来。这一应力,必须对抗它,这就是游戏。我应该照顾她。保护她易受伤的心灵。但她的手机在空无中响了起来。
我试图打发掉时间,结果却被时间给打发掉了。假如我不跟她一起生活,那生命就没有了任何滋味。我走去迷失在了双年展的那些花园中。国际展开幕了。我见到了帕兹的海滩照片,就挂在辛迪·舍曼的一张小丑自画像和一组布鲁斯·瑙曼的霓虹灯旁边[34]。我是那么为她自豪。
我瘫坐在圣玛格丽特花园的一把长椅上,这时她终于来了电话。
“我不想打扰你,”她说,“你跟你博物馆的朋友们似乎有很多事要做。”
“我的宝贝,那都是展览你作品……的一些博物馆,它们很欣赏你的。不要再装作没人爱你。这是你的权利,但别让我受假象迷惑。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撇嘴。你知道在这一类事件中我的所爱,仅仅是为了跟你在一起。瞧着那些瞧着你的人。我的愉悦就在于此。”
“我的愉悦却不是这个。我需要给我的头脑输氧。”
“那你现在在哪里?”
“我刚刚离开圣乔治教堂。”
“我就在‘寡妇家’餐馆等你吧。”
*
她点了一杯红葡萄酒。
“你在圣乔治教堂做什么来的?”
“我看到了圣乔治。”
“他本人吗?”
她莞尔一笑,把酒杯端到嘴边。于是以史诗的方式对我讲了她在岛上的行踪。人们从钟楼看出去的威尼斯的迤逦风景,大教堂里的冰冷,那些很不协调的金属盒子,它们等着你往里头投入硬币,以便使照明设备启动,照亮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最后还有她与那位老教士的相遇,他引领她从一道暗门和一条小小楼梯走进一个大厅,那里曾选举出一位教皇,而卡尔帕乔的《圣乔治屠龙》也在那里放射光芒。“枪尖上红红的鲜血,紧紧地裹在其昆虫般盔甲中的浑身僵硬的骑士,地上的累累白骨……”自从女人们在恐怖大场面中奋力一搏以求获得头等地位以来,女人的残酷就再不需要证明。这幅画其实是一件复制品,但我什么都没说,决定当个好好先生。“哎,瞧这个。”她拿出她的佳能5D,用来寻找,给我看了她拍的那些照片。那张画,还有教堂景色的照片,然后,突然,出来一张《孩子与青蛙》的照片,个头高大的孩子像一个瞭望水手那样挺立在海关滩头。
“这个,是什么呢?”
她马上关闭了相机。
“我发现,你对整个当代艺术倒是并不固执……”我接着说。
“他,情况有所不同。”
“他是谁?你认识艺术家本人?”
“我跟你说的是那孩子。”
“作品叫《孩子与青蛙》,是查尔斯·雷的。向多纳太罗的一种致敬。穿越众多世纪的一番对话。恰如查普曼兄弟跟你亲爱的卡尔帕乔。”
“快打住吧,别拿你的阐释糟蹋一切了。”
被一语击中要害后,我竭力地保持我的平静,尽管酒精已经在敲我的头了。
“是吗,知道一下作品的题目就糟蹋一切了吗?”
她朝我投来的目光就是一枚火箭。
“我才不在乎知不知道呢;我想要的是感觉!”
顾客们回过头来瞧我们。我赶紧抓住她的手让她平静一下。
“放开我,”她说,“你没完没了地说,没完没了地说,你展现你对往昔的知识,你对光荣时代的指涉。你甚至都感觉不到你在说什么:任何的新东西,你都给我介绍成为一番与往昔的对话。”
“你安静一下。”
“为什么?我为什么就该安静?既然你给了我机会跟你说一说我对这一切的想法。这一切烦恼!欧洲在死去,塞萨。欧洲在死去,因为它死死地包裹在了往昔中,恰如一瓶莫斯卡[35]。我不愿活在钟罩底下,我不愿活在对往昔的崇拜中。正因如此,我离开了西班牙,历史遗产,往昔的荣光,征服…… ”
“那么,这文身呢?”
“你什么都没懂。那是在我的屁股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坐在那上面,你看!我对你说吧:往昔让我窒息。你看到的这孩子,我拍了照片的,是的,我喜欢他。他表达了一种力量,他表达了一种暴力。而你,你却对我说什么多纳太罗……你妨碍了我的感觉,塞萨。你已经进入了我的脑袋,说是这一雕塑只不过是往昔的一种老调重弹。你再一次向我证明,欧洲不再生产任何新东西……”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话,让我无法自控。
“幸亏还有恐怖分子……”
“你在说什么呢?”
“你听得很清楚。幸亏还有恐怖分子。”
“我情愿没听到。”
她的黑眼睛向我袭来雷电一样的光。
“你不仅将听到我说的,而且还将明白。他们在这棉花的世界中播撒恐惧,并唤醒它。”
“这话,你就去对‘9·11’事件和阿托恰车站爆炸案[36]的死难者家属说吧。”
她闭了一会儿嘴,然后又接着说:
“如此容易……”
“容易吗?谁能那么容易就从骇人听闻的罪行中跳出来,谁能像你这样厚着脸皮坦然自若?”
我几乎已经怒不可遏。她感觉到了。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因为她确实不知道。
“我说的是能量。那里已不再有能量了。它让欧洲荒芜了。”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欧洲。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这是你的错,这。”
我变得脸色苍白。她接着说,品味着她未来的胜利。
“好几个月以来我就在求你带我出去,而你一直拒绝。非得让他们炸掉博物馆,才能让你同意走出你的古老欧洲吗?这个城市,威尼斯,它不仅让我厌烦,塞萨,它还让我害怕。这是一个橱窗,一个坟墓。行尸走肉。而我太年轻,无法跟行尸走肉生活在一起。”
我没了方寸。
“闭嘴。”我说,用拳头敲着桌子。服务生朝我们走来。
“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没有,谢谢。”
“那么,请保持安静。您已经打扰了别的顾客。”
“管好你们自己的厨房吧。”
帕兹很好奇地瞧了我一眼。
“啊,终于有了一个反应!”她说,带着一种夸张的满足。
我带着愤怒瞧了她一眼。
“你对世界一无所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带着一种傲慢,他妈的,一种傲慢……”
“我只是想唤醒你。现在,你要拿你的欧洲做什么?一个堡垒吗?你要对人们做分拣吗,挑出一些可以留下来,另一些则应该留在外面?你要做选择性移民吗?”
“别再胡说八道了。你什么都没懂。没有城墙,我不喜欢城墙……我接待所有人。”
“那么好,我希望,因为我兴许都不是欧洲人!甚至都不是西班牙人!在我家族中有一些葛吉夫[37]!”
“我却并不在乎,帕兹,这很好!我不查任何人的家谱!让所有人都来吧,这样才好呢!但是我,我,我不愿出去,你明白这里头的区别吗?是我选择的不离开欧洲,你明白吗?因为我觉得这很美,因为我感觉这很好,因为我看到人们的手里有什么,而我知道外面都有什么,这一外面,我根本就不愿意去,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先生蜷缩一团,先生要做蜗牛……”
我再也不愿生气。我从衣兜中掏出我的智能手机。我给她看我朋友儒勒一个星期前发给我的邮件,他在波斯湾当了银行家:“世界在我周围坍塌;我们团队三月份起就缩减了三分之一;银行大量地转账;萨拉菲派分子在埃及开了火;俾路支警察在麦纳麦朝儿童开枪射击,也门在燃烧,中国经济在打滑;海湾的君王们在拧紧螺丝,因此,在这一切的同时,假如你还活着,假如你还有一份工作,一个女人,一个儿子,你就算很幸福了,你摸一下木头吧。再见,塞萨。”
她把手机还给我,耸了耸肩膀说:
“我在迟疑:懦夫的智慧,或者商人的恐惧……”
“你也太白痴了。要不就是太被宠坏了。”
我站起身来,离开了餐馆。
我四处乱走。乱逛一气。停下来只为在这个到处充满了节日气氛的城市中喝上一杯。低沉的音响从宫殿那边传来,宫殿被黑水吞吃,但依然站立在它那些曾了解一切的古老石头上,在曾见识了一切的那些镜面上。我又想到了她的话。威尼斯,一座坟墓?不如说,一个永远能用的筛子。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美的保险箱。足够多的绘画、壁画、飞舞旋转的天使、暖色调的圣徒升天,让我尽享千年的幸福。害怕吗?在这里怎么会感到害怕呢?那只会是害怕的反面。害怕,它在周围。在不再那么遥远的地区中,那里,往昔的见证不容争辩地被炸毁了。
他在召唤我。我看到他在月光下闪耀。我过去跟他会合,那个巨人小男孩,他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也给帕兹,很显然。当我走到离他只有几米远的时候,我发现他被装进了笼子里。被囚禁了,是的,这小男孩,一个有机玻璃的笼子,用四个大挂锁固定在地面上。这野孩子与他的青蛙由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守卫着,被剥夺了海风与星星的抚摩。
怎么跟你说呢,赫克托耳?你会觉得我很滑稽,但孩子的这一监禁让我变得很忧伤。他让我本想隐藏的种种回忆沉渣泛起。那些精彩的回忆,我从来就没打算告诉你母亲。欧洲之外的回忆。对我隐退的解释。为什么它们会沉渣泛起呢?因为直到这两件事为止,我就是这个小男孩,满心喜悦地发现了世界,以及它所提供的种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