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兹的胜利

帕兹的胜利

在我们曾深夜参观过的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女像柱大厅中,在吕利[45]曾让整个宫廷翩翩起舞的这个宽敞的拱顶房间里,她出现了,以我从未见识过的那个样子出现了:生平第一次,跟我所有的幻梦合为一体。就仿佛,这天晚上她成为了我所爱的一切,她决定要把我碎裂成千万段。

这是一个新古典主义的帕兹。

她穿了一双小小的皮便鞋,一袭黑色的裙袍,胸部底下由一根细细的银链子收住,让人隐约瞥见她的胸口以及她焦糖色的赤裸胳膊。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很典雅的发髻,有几绺散发露出,但她的后脖子却全都裸露着,而除了她那南方姑娘的肤色和黑色的眼睛,就没有其他的妆色了。她的耳朵上晃荡着一对西班牙大耳环,我们最初日子里的大耳环。我惊呆了。帕兹提前通知了我。我知道她把一个大皮包留在了卢浮宫的对外交流办公室,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东道主到了。他们彼此迎上去。

放大了的照片就挂在安置于作品中间的护板上,提供了镜子般的诱人效果。《熟睡的赫尔玛佛洛狄忒》,比方说,就同时昏睡在照片的图像之中和物理的矿石之中,离我们仅只两步远。在照片中,参观者观赏着雕塑,被它的奇特所吸引,而他们自身,雕塑和参观者,也被观赏着,被其他的参观者,帕兹照片展的参观者,他们来瞧的是照片。被摄取的观众也一样,也被另一些被摄取的观众观赏着……在他们后面,是另外的雕塑,真正的雕塑,也被复制在了照片中……无穷无尽的套中套,圈中圈:她成功地实现了大师的一击。

“还好吗,塞萨?”

是塔里克,脖子上始终系着由他儿子画了图画的白领带。

“她真有才,你妻子。”他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说完,马上就溜向了刚刚进场的那个商人。商人由查尔斯·雷也即雕塑《孩子与青蛙》的作者陪同前来,而那个作品曾让我那么激动,给了我欲望想要有你,我的赫克托耳。

一个个形象麇集在我的头脑中。极其迅速的一次倒片。从查尔斯·雷的出现,一直到你的诞生,从你的出生,到洛里斯的抹香鲸,从洛里斯的抹香鲸,到我在威尼斯对帕兹的追踪,从我对帕兹的追踪,到我在威尼斯的漫步,一直到月光下被罩进了玻璃罩的《孩子与青蛙》,目前在场的查尔斯·雷的雕塑作品。我的心跳加速了。帕兹提前通知我了。这将很完美,然后,落幕。

我得留下来,单独跟赫克托耳在一起。

赫拉克勒斯抱着他儿子忒莱福斯的雕塑以一种怜悯的目光打量着我,涅墨亚狮子皮的两只脚爪松松地耷拉下来,绕着他的脖子,像是一件套头衫的两只袖子。他只用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把腿脚乱蹬的孩子摁在自己的肚子上。他想去抚摩那只正抬起头把口鼻伸向他的母鹿。“别担心,塞萨,我了解这个,我已经摆脱出来了。”他似乎在这样对我说。

有人把帕兹介绍给了查尔斯·雷。我为什么不去呢?因为我已经不作数了。我为她感到幸福。卢浮宫之后,还会有什么?纽约吗,大都会博物馆?一个美国女记者问她:

“与那些亲手雕塑了这些作品的古代伟大雕塑家相比,您是如何看待您的?”

问题很有挑衅,甚至很是轻蔑。她希望帕兹会乖乖就范,或者会连连忏悔说,她的艺术,摄影艺术,与那些动手用石头来做雕塑的古代艺术家相比,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艺术。我担心她会失控,她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但我听到她很轻松地,很滑稽地回答说:

“我觉得我自己要高级得多,无比地高,因为公元二世纪的这些家伙根本就不会使用照相机。”所有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甚至包括那位女记者,她谢过她的回答。

到处都有摄影机。艺术家阿德尔·阿贝德赛梅和洛里斯·格雷奥,刚从迈阿密归来的说唱歌手波巴[46],还有卡尔·拉格斐[47],头发用缎带扎在脑后,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雇佣军,他们全都同时来到。他们跟我简单地打了一声招呼后,就去热烈拥吻帕兹。萨尔曼·拉什迪[48]在《美惠三女神》和《跳舞的林神》之间露了面,他刚刚出版了他的回忆录,还有一个穿了有ROCK THE FATWA字样T恤衫的大胡子青年为他鼓了掌。很带电、紧凑、大场面。麦克风的长杆在宫殿的顶板底下创造出一片活动的森林。有香槟酒,有美味的点心。还有一些重要的话语,演讲如下:

今天,在小说中,政治与隐私再也不能分开。很遗憾,但我们已经不再处在简·奥斯丁的时代了,她可以在拿破仑战争期间写出她的全部作品而从来不影射这战争。(萨尔曼·拉什迪)

当代艺术刺激冲动,而古代艺术则生成激情。(尼古拉·库格尔[49]

伊奥利亚艺术,我发现它很美。假如我有一片很大的地可在其中建造我的房屋,我就会为我自己建一条伊奥利亚艺术的小路。(卡尔·拉格斐)

人们常常对我说到我的文本很暴烈,但就在我们说话期间,装载了导弹的飞机在全世界的上空飞行,而地球上有四分之三地方在打仗。”(波巴)

帕兹拨开人流走到我跟前。她朝我举过来一杯酒,建议我们碰个杯。当叮当一响在开幕式的一片嘈杂中勉强被人听到时,她开口说:

“这事成了,我走到头了。”

她没有笑。我提出了问题,而答案我早已知道,但我做不到不开口问。

“那么,你要走吗?”

“是的。”

“你对我做的,太残忍了,你知道。”

这一招,我没有说到赫克托耳。

“我很遗憾。”

她一口喝尽她的香槟酒,把酒杯放到地上。

“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他,”她对我说,“时间不会太长的。”

我一直跟随她来到玻璃金字塔。然后,在自动扶梯上。外面,夜色一片深蓝。一些旅游者站在水泥台上,在金字塔前拍照,他们伸出手来摆成一种姿势,使人看了照片会觉得,贝聿铭的这一建筑就立在他们的手掌上,或者他们的食指就在戳金字塔的尖尖。帕兹忧伤地看着他们:“你瞧,人们不再等我们了……我的艺术死了。”

一辆又黑又长的汽车像一条逆戟鲸等候在卡鲁塞尔广场上。

“你的包呢?”我问。

“已经放到车子的后备厢里了。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负责的。”

出租车司机点头示意。他长了一个狗熊般的脑袋,对他,人们尽可以放心。

“只不过是很短一个时期。”她说。

我点了点头。我拉开了车门。

我的新古典主义西班牙女人钻进了汽车。最后一眼,我推了一下车的铁皮。汽车启动。

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