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兹走了
假如她知道她都错过了什么……
八个月时间，太长了。它留下了很多余地给一些具有重大意义的微小事件，例如：
——第一次，你在镜子中认出了你自己，你笑了。
——第一次，你把手里的玩具一扔，惊讶地看到它落下的轨迹，由此激动地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第一次，你说了“妈妈”，但她却不在。
一开始，我们还有消息。随后，消息就越来越稀少。都只是一些简单的消息。一条短信，一两封电邮。不太有表现力。“我想你们。一切都好。希望你们也好。”另一条：“这对我很好。我很快就回。”没有什么表明，我必须回答，但我还是回答了，什么都没添加：“照顾好你自己。”我知道，有时候，她也打来过电话，因为你的哥伦比亚保姆对我说了。帕兹让她保守秘密，但她对我应该还难以保密。“赫克托耳的妈妈打来电话了。”[50]
我的感觉吗，真的？几乎是仇恨。这是杀死爱情的最好方法。但是方法有很多。我极度想念帕兹。
当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正在诺曼底。我常常返回那里。全家，跟你，赫克托耳。我很开心，看到你逐渐逐渐地进展在我的童年标志中，看到你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磕破了膝盖，跟你的祖父一起在科地灰蒙蒙的天空下去钓梭子蟹，而那暗色的天空却映照得绿色的田野更显碧绿。我激动地看到，当我们急急忙忙地把贝壳类海鲜扔进滚烫的水中时，你的眼睛，如同在你之前我的眼睛就已然显现的那样，闪耀着一种轻微的担忧，而当你跟你的奶奶前去看池塘里的蝌蚪，去农妇家捡取新鲜鸡蛋时，你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你说“捡蛋蛋”，我觉得这精彩至极。
当我带你去圣阿德莱斯海滩捡白色鹅卵石时，我幸福地感受到你的小手在我手中，听到你跟我的海盗玩具人玩耍。那个黑胡子总是缺一条胳膊，你跟我一样，总是丢失百宝箱的小钱币；你跟我一样，当你对准客厅的窗玻璃开炮时，总要被奶奶训斥一通……有时，你问我，关于那个头发几乎发白的小男孩，他的一幅肖像就挂在你睡觉的房间的墙上，那也曾是我的房间。
“当你小时候，你就老了吗？”
我笑了，我试图解释，为你显示出遗传与时光的这一迷宫中的道路。
“当人们的头发非常金色时，就几乎接近白色了。我是金发，因为我的奶奶是金发。这跟年老没有一点关系。”
“哦，是这样的，但奶奶呢，她老了，她有条条。”
“条条？”
“是啊，脸上有条条。”
“啊，你说的是皱纹吧？”
“那你，你会有皱纹吗？”
“是的，但要等以后。”
“可是你的头发都白了，那……”
他小小的手指头指了指我的鬓角。
“妈妈，她就没有。”
他一提到他母亲，我就想哭。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对你讲我那本神话书中珀耳修斯和戈耳工的故事。你问我为什么“那女的有蛇的头发”。我对你说，那些姑娘的头发就是一条条蛇，这让她们变得很有魔法。
“可是，她们的眼睛会把我们石化吗？”你刚刚学会了这个词。
“是的，她们的眼睛能让人石化。”
还会把你们的心变成石头。
我父母都是很审慎的人。从来不问关于帕兹的问题。只是，会时不时地问上一句，“你呢，你还好吧？”
*
这一天来到了。我们去勒蒂厄勒和艾特勒塔之间的悬崖转悠了一大圈，远足后才刚刚回家。我们从白垩土中挖出了一片菊石，从黏土中挖出了一颗鲨鱼牙。好笑的偶然性？一颗很漂亮的牙，黑黑的，又长又尖，把它从大拇指上滑过时，还能感觉到细细的齿尖呢。“古代人把它们叫作‘石舌’。”我父亲明确道。——“石舌吗？”——“是的，本来是蛇或者蜥蜴的舌头，是被悬崖上的仙女或精灵给石化的。”——“戈耳工吗？”你说，立即就敲了它一下。你用你能兜住脑袋的风帽当口袋，把你在卵石堆里找来的一些光滑的小玻璃片装起来，你把它们叫作宝石，你把它们放在两天后你祖父母为你建造的石膏的海盗岛上，那个岛上有海滩，你的玩具船可以靠岸，还有一个藏宝贝的洞窟，还有一座火山，流着被你涂成了红色的岩浆。
这些悬崖的背景非常辉煌，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三代人行进在这个一百米高的石林石丛中，白色的石头，带着黑色的条纹。面前，是暗绿色的大海，带着它令人头晕的海藻味。咸滋滋的风吹拂着我们，但我们感觉不到冷，因为我们很舒服，心里热乎乎的。我们沿着悬谷之间崎岖盘旋的小路爬上山。回到家里后，一堆旺火在壁炉中熊熊燃烧。你在大地毯上玩你的海盗游戏。鲨鱼牙便成了黑胡子的新宝贝。
智能手机响了。竖琴的和弦声。大使馆。我不明白。我在电话中听到我的名字。
“是的，是我本人……当然，我记得。一次辨认吗？您在说什么呢？”
他们跟我讲到一个“中心”。
“请原谅。但我想你们可能弄错了。”
“您真的是……吗？”我说是的。于是他们告诉了我种种细节，恰如一拳拳劈面打来。他们问我有没有一个标志性的记号，我回答说有：“一个文身。一个十字架。”我慢慢地滑倒在地，背靠着墙。
“是中心报的警。”
“但是，你们跟我说的是什么中心？”
“潜水中心。阿布-努瓦斯的潜水中心。”
通话又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他们让我记下一个电话号码后就挂了机，我记下了号码。我最终站立起来。我走进客厅，壁炉里炉火正熊。我抚摩着我的小家伙的头发，他用他母亲的眼神盯着我。
我则瞧着我母亲。
“您能不能帮我照看赫克托耳？”
“当然可以。出了什么事？你简直像一个幽灵……”
“看来我得来一次长途旅行了。”
[1] 原文为英语“Certificate of Adoption”。下文中“收养证明书”的原文全为英语。
[2] 原文为拉丁语“naso unicornis”。
[3] 圣巴托罗缪屠杀夜（Saint-Barthélemy），是法国宗教战争中天主教势力对胡格诺派新教徒的大屠杀暴行，开始于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罗缪日，从巴黎扩散到其他城市，并持续了几个月。该事件成为法国宗教战争的转折点。
[4] 这里的咖啡机，原文为“la machine à café”，是一种网络平台。
[5] 鱼尾巴，原文为“queues-de-poisson”，指行车过程中超车后突然并线，行驶到被超之车前面。
[6] Roswell，指罗斯威尔事件，即1947年发生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威尔市的空中物体的坠毁事件。美国军方认定坠落物为实验性高空监控气球的残骸，因该计划当时尚属绝密而没有当即公开细节；而许多民间UFO爱好者则认为坠落物为外星飞船。
[7] 这是法国诗人戈蒂埃一首诗《女低音歌手》中的两段。
[8] “雌雄同体”在法语中为“hermaphrodite”，而大写的“Hermaphrodite”（赫尔玛佛洛狄忒）显然是“Hermès”（赫尔墨斯）和“Aphrodite”（阿佛洛狄忒）这两位神的名字的结合。
[9] 这里提到的都是欧洲著名的博物馆或美术馆。卡波迪蒙特（Capodimonte）：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卡波迪蒙特王宫的一部分改建成为画廊博物馆，里面收藏和展示大量意大利画家的作品，以及瓷器、武器、盔甲、金银器和其他装饰艺术品。索菲亚王后中心（Reina Sofia）：全称索菲亚王后国家艺术中心博物馆，是西班牙马德里的一座国立20世纪美术博物馆。博尔盖塞画廊（Galerie Borghèse）：上文已有提及，在罗马，本来是博尔盖塞于17世纪为其家族修建的庭院，建成的官邸后改建为画廊和博物馆，陈列品以他的收藏品为主。德尔斐（Delphes）：位于希腊的福基斯，德尔斐考古遗址（阿波罗神庙）为希腊古典时期宗教遗址。
[10] 约瑟夫·库戴尔卡（Josef Koudelka，1938— ），摩拉维亚摄影师。
[11] 亨利-埃德蒙·克罗斯（Henri-Edmond Cross，1856—1910），法国画家。
[12] 热尔威克斯（Henri Gervex，1852—1929），法国画家。
[13] 萨米·福雷（Sami Frey，1937— ），法国演员。
[14] 《年轻的塔兰蒂娜》（Jeune Tarentine），是法国雕塑家亚历山大·朔纳魏克（Alexandre Schoenewerk ，1820—1885） 根据诗人安德烈·谢尼耶（André Chénier）的一首诗而创作的一尊大理石雕塑（1871）。
[15] 原文为法语“Ampoules de Lorenzini”。
[16] 原文为拉丁语“Nisi Dominus”，是维瓦尔第的声乐套曲。
[17] 莫里斯·罗利纳（Maurice Rollinat，1846—1903），法国诗人。
[18] 这是莫里斯·罗利纳《疯子》一诗中的两句。
[19] 许德拉（Hydre），希腊神话中的七头蛇，头被砍掉之后能自动再生。
[20] 原文为西班牙语“joder”。
[21] 原文为西班牙语“puta madre”。
[22] 原文为英语“FUCK GOOGLE， ASK ME”。
[23] 原文为西班牙语“tesoro”。
[24] 帕尔（Martin Parr，1952— ），英国摄影家。
[25] 在苹果电脑中，pomme+C键和pomme+V键的功能分别为“复制”和“粘贴”。
[26] 这里有文字游戏，“撒丁岛”（Sardaigne）与“沙丁鱼”（sardines），“博尼法乔”（Bonifacio）与“金枪鱼”（bonite）原文中词形相像。
[27] 舞蹈卡（Carnet de bal），早先为一种舞会的入场券，上写舞蹈的种类、时间，甚至还有舞伴的姓名等等。这里相当于一种游戏卡，或健身会员卡，或俱乐部会员证，上面应填写活动的时间和内容。
[28] 阿姆（Eminem，1971— ），美国说唱歌手、音乐制作人及演员。下文中的“请起立”，用的是英语“Please Stand Up”。
[29] 原文为西班牙语“chulo”。
[30] 原文为西班牙语“Gilipollas， cabrón， hijo de puta”。
[31] Movida是佛朗哥死后西班牙转变时期主要发生在马德里的新潮派文化运动。1975年11月20日，佛朗哥去世，独裁政权瓦解。从1977年开始，被称为“Movida”的新文化潮流在马德里逐渐有了燎原之势，象征着被压抑热情的爆发与边缘元素的井喷。
[32] 原文为意大利语“penne”。
[33] 原文为英语“cool”。下同。
[34] 碧姬·巴铎（Brigitte Bardot，1934— ），法国电影女明星，昵称“BB”，晚年退出影坛，专门从事动物保护的事业。
[35] 原文为西班牙语“pulpo en su tinta”。
[36] Hot Chip（热芯片），是一个来自伦敦的英国电子音乐乐队，组建于2000年。
[37] 这两段的原文为英语。是热芯片乐队的作品《夜以继日》中的段落。
[38] Interpol（国际刑警组织）是一个来自纽约的美国摇滚乐队，组建于1997年。Citizens！（公民！）是一个来自英国伦敦的独立摇滚乐队，组建于2010年。
[39] 原文为英语，意思即为上一句所说的。是Citizens！的曲目《爬虫抒情诗》中的一句。
[40] 奥古斯特·科雷欣热（Auguste Clésinger，1814—1883），法国雕塑家和画家。
[41] 阿波丽妮·萨巴蒂埃（Apollinie Sabatier，1822—1889），原名Aglaé Savatier，是个私生女，年轻时来巴黎做交际花。她的沙龙里常有知名文人和艺术家聚会，雨果、缪塞、戈蒂埃、福楼拜、大仲马、柏辽兹、马奈、龚古尔兄弟等都是常客，并尊称她为“女议长”。波德莱尔对她怀有柏拉图式的爱情，为她写了许多匿名的情书和赠诗。
[42] 奥黛萝（Belle Otero），原名Carolina Otero（1868—1965），西班牙著名的酒吧歌女、舞女、演员、交际花。
[43] 库尔贝（Gustave Courbet，1819—1877），法国著名画家，现实主义画派的创始人。《世界的起源》是库尔贝于1866年创作的，表现了一个裸体女子的躯干、腿部以及外阴。
[44] 原文为西班牙语“dinamitero”。
[45] 吕利（Jean-Baptiste Lully，1632—1687），法国作曲家。
[46] 波巴（Booba），原名 Élie Yaffa（1976— ），法国黑人说唱歌手。
[47] 卡尔·拉格斐（Karl Lagerfeld，1933—2019），巴黎的时尚设计师、艺术家。
[48] 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1947— ），即因为写了小说《撒旦诗篇》而遭到霍梅尼下令追杀的作家。
[49] 尼克拉·库格尔（Nicolas Kugel），是在18世纪末创立于俄罗斯的古董世家的第五代传人。尼古拉和亚力克西·库格尔于1985年起，接受父亲留下的画廊，继续着采集世界上最优秀的古董和艺术作品的家族传统。
[50] 原文为西班牙语“La mamá de Hector llamó por teléfo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