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塞萨报信
对你来说,这将很难理解。你有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是一条鲨鱼。
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如何在她头脑中生根的。到了日思夜想废寝忘食的地步。我不知道对角鲨的这种突然的激情是从何而来的。她生于海边,这是当然。但是与她故乡之国相接的大西洋的这片大海,坎塔布连海,人们当真不知道它还蕴藏有她选择收养的这类动物:大锤头鲨,Sphyrna mokarran。它畅游在地球上几乎所有的热带海洋中,从下加利福尼亚到莫桑比克海岸,从澳大利亚的大堡礁到红海的蓝色深渊,水深幅度为三百米深到水面。它最长寿命可活三十七年,成年时重量可达五百五十公斤,身长可达六米。
收养一条鲨鱼。你心里应该会想,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呢。某些协会提供了这方面的可能性,完全如同其他协会所做的收养人类小孩那样。付上几百欧元,人们就将成为一条红海幼角鲨的爸爸或妈妈,如同成为一个柬埔寨小孩子的爸爸或妈妈。很显然,有一点是明摆着的,被收养的鲨鱼与人类小孩不同,它们并不会生活在养父母的家里。妈妈毕竟应该来哺养它:不是通过海狮、海豹、鱼类或者海龟,而是通过监视它所必备的最新式的小装置。确实,鲨鱼越来越遭到捕猎的威胁。每年,有一亿头鲨鱼个体消亡。五年中,它们中的百分之九十被人杀死,只是为了获取珍贵的鱼翅,人们寄予鲨鱼的鳍一些根本就说不通的品质,例如说它具有治愈性障碍或预防癌症的功能。
于是,跟当代的妈妈们给她们的孩子配备手机以确保永远的联络一样,你母亲也给她的小鲨鱼提供了一种超级精美的电子收发转播器,对此,迈阿密大学的内尔·哈默施拉格教授在他的网页上是如此介绍的:
鲨鱼的每一次收养都要求把一个卫星发射器安置在鲨鱼身上。这样你们就有可能通过“谷歌地球”随时随地地跟踪它了!你们甚至还可以给它起一个名字,而我们将随着它的逐渐成长,把有关它的所有资料都发送给你们。
如果说,我头脑中还保留了帕兹当时的一种形象的话,那应该就是这样的一个了:坐在长沙发上,两脚跷到玻璃桌上,一台苹果电脑放在大腿上,在互联网上跟踪她的海洋动物。她就这样度过她的所有时光。甚至都怠慢了拍照片,这让我很担心,因为她只因心中的激情而行动。而且正是为了这个她选择了留在房间里,在房间里,一切变得更慢,更重,更冒险,但同时也更享受。
突然间,别的一切全都没了,只剩下了她的鲨鱼。它去哪里了,它变成什么样了……
这一怪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她的回答很简洁,但很完整,而且很站得住脚:“因为我发现它们很漂亮。美得无与伦比。因为它们是幸存者。因为它们处在危险中。因为它们名声不好。因为我喜欢这样。”
“那你真的收养了它吗?”
她给我看了证书,折叠起来收在卫生间的一个抽屉中,好奇怪的地方,除非是想要证实,一条角鲨若是更靠近一处水源,显然会比较自在些。总之,那确实是一纸收养证书。协会总是把事情做得很大。一张A4白纸,带一丝丝蓝色的粗纤维,表现为波浪形状,稍稍有些像在克里特岛上米诺斯宫殿的壁画中那样,而“收养证书”[1]这几个字,写的是哥特字体。下面是一条锤头鲨的身影,还有不同的句子,体现出一种庄严:
兹证明
帕兹·阿基莱拉·拉斯特雷
收养了
努尔
六英尺长的雄性大锤头鲨(Sphyrna mokarran)
身长:6英尺
性别:雄性
年龄:幼年,确切年龄不详
标签类型:PAT 标记(关闭弹出存档标签)
标签位置:戴达罗斯岛
标签小组成员:侯赛因·萨莱赫 (阿卡巴,约旦),内尔·哈默施拉格教授 (迈阿密大学)
标签日期:4月3日
标签关闭弹出日期:4月18日
接下来还有一篇文字:
卫星跟踪监视有助于我们的研究者使这一发现变得显而易见:因为锤头鲨潜水很深。锤头鲨是一种独居动物,很少见它跟其他鲨鱼在一起,而它们也尽量地避免着锤头鲨的出场,因为这一掠夺者会主动攻击并吞吃其同类。三十年里,这一种类基本上被灭绝,而通过收养努尔,您帮助我们保护了这些令人赞叹的和所剩无几的物类。
活在和平中吧,努尔……
她说:“努尔,在阿拉伯语中是‘光明’的意思。”
鲨鱼渐渐地入侵了我们的亲密关系。开始吞噬还活着的那些。
*
在威尼斯之后,一个漫漫长夜安置在了我们之间。你已经在她的肚子里了。她在两个半月之后向我通报。在水族馆。已经,这很奇怪。即便她每个星期都去那里,星期日去。“这让我平静。”她说。
是金门的那个水族馆。你熟悉它,因为就是我带你去的那个,也是星期日去的,好让你熟悉它的世界,让你也喜欢它。三十年代的建筑,安置在一个具有埃及女王神庙形状的宫殿中。这是一个珍奇的水族馆,又黑又光滑,在那里,人们感觉真的就在水底。五千条鱼生活在那里,装在殖民地总督的行李中运来,在宗主国的灰颜色中撒上一点彩色。你喜欢在里头撒开脚丫一通奔跑,腿脚被牛仔裤裹得紧紧的,一边跑还一边叫,你的小嘴就是这样喊出了:“Rockins!”人们以为自己是在一艘潜水艇的炮塔中。很宁静,昏暗,只被那些水窗所照亮,颜色发绿,同时又呈彩虹色,各种带鳍的动物在鲜红的珊瑚丛中摇头摆尾。你把你的小鼻子贴在窗上,我们瞧着海马,你会用法语称呼它们,还用西班牙语称它们为caballito de mar,海鳗带着它们丑陋的齿吻,以绸带般的灵活性和龙的姿态从巢穴中出来。你管它们叫“黑妞”,如同西班牙语中的“褐色”,如同你母亲那样的褐色,连线并没有断。有些人无用地躲避他们痛苦的原因。而我,我则迎头而上。这个水族馆,她告诉我消息的那一天,我就学会了把它跟它给我带来的恐惧分开来看。
曾经有一次,我决定陪她一起去。我尝试着跟她对上话,让我们的趣味再度巧合。水族馆面对着一个很大的公园。天气很晴朗。你母亲快步走在通向宫殿大门的巨大楼梯上。她的红色鞋跟像是白石上的两滴血。
水族馆闪耀着一种绿色的光。她沿着鳄鱼沟走,那里有一挂瀑布把水柱浇到鳄鱼的盔甲上。她直接走向最大的那个池子,那里有两条黑角鲨和一条独角鼻鱼[2]。一种海中的犀牛,两只眼睛平静地死盯着你,中间分隔有一个坚硬的赘角。
角鲨,蓝莹莹的,鱼鳍有一半是黑的,其黑角之名即由此而来,它们在她面前——应该说是在我们面前,因为我跟她在一起——悄无声息地滑过,一直到池子的一端,然后又折回。一场不停的芭蕾,那么的催人入眠,只因它们令人烦扰的节奏,以及在它们空洞的眼光中透出的那种灵魂的缺席。
她停在那里,纹丝不动。好几分钟之后,我悄悄溜走,去观察海马拿尾巴戏弄海葵——“海中的花”,如你所说——的花瓣,并欣赏一条圭亚那电鱼的智慧扭曲,它那毛茸茸的浅紫色皮肤让我联想到一条旧地毯。
当我返回到她身边时,她还一直留在玻璃窗前。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动。我从衣兜里掏出智能手机,拍摄下她的脸在玻璃中的反映,只见她那么地专注于眼前来来回回的那些身影。
“来吧。”她说。
她终于从沉思中脱出,显出一种高度的平静。她很温柔地挽住我的胳膊,领我一直走向另一个水槽,更小一点,里面的水翻腾起泡,恰似一个按摩池。在一片珊瑚与礁石的景象中,蜷缩有一些海星,仿佛它们已经害怕将要从中出来,四个软骨的皮囊,椭圆状,浅紫色,并排悬挂在一个塑料架子上。每个皮囊内部有一个颜色更深的核,围绕着这核心,有什么在动弹着,很像是一根缆绳:某种极其灵活的柔软指头,如同一段卷到了尽头的胶卷。
“这是什么?”我问。
“凑近来看。”
我惊跳起来:原来不是一根柔软的指头,而是一条尾巴。一条角鲨的尾巴,幼年角鲨。它身体的其他部分则贴在那个暗色的庞然大物上,那一片还不算黄色的蛋黄色上。我能猜想哪里是鳍,哪里是脑袋,而两个凸起的部位则是眼睛。我有些不适地后退了一步,发现了一块牌子挂在水池边的墙上:
虎鲨是卵生动物,就是说,它产卵。
虎鲨的卵大约十三厘米长,孵化期为十五个星期。胚胎与卵黄囊连接在一起,后者包含了它们的食物储备。
孵出壳后,小虎鲨大约长十五厘米。
在这个水池中,你可以看到各种发育阶段的虎鲨卵,以及少年时期的虎鲨。
“很来劲的,不是吗?”你母亲说道,不带一丝笑容,身子几乎贴在了玻璃上。
“我觉得它相当可怕。”
于是她转身面向我,嗓音中透出一种忧伤。
“而我,你会觉得我可怕吗?”
“你在说什么呢?”我说,突然有些担心。
在它们的膜性囊中,小角鲨越来越热切地摇摆起尾巴来。
“我怀孕了。”
两种战栗同时穿越我的身体:一种是幸福,一种是恐惧。她刚刚传达给我的信息的美,还有这烦人的景象,这些在肉袋袋中动弹的角鲨胚胎。
两个信号进入到彼此碰撞中,在我的心底释放出一种冰冷。形状污脏了背景。
宣告一次未来的诞生,这应该是一个充满无比恩惠的时刻。众多的画家在他们的《圣母领报》中绝非毫无来由地画满了一团团翻滚的天使,一只长了金色翅膀的鸽子,还有盛开的百合花……她为什么非得在对百分之九十的人类来说纯粹是噩梦般的再糟糕不过的这一幻象——一个蠢动着鲨鱼的水池——面前,向我宣告这一神奇的消息?
我非常怨恨她。我本来希望我们会有别的。一个更充满诗意、更热情、更人性的时刻。她脑子里都在转着什么呢,他妈的!
我怨恨她,然后,我心中就生出了怜悯。我把她搂在怀中,让她从那些冷血动物的景观中摆脱出来,我的眼光跃入她的眼中,而她的眼睛则随着她心灵转黑的节奏而刚刚变得黑暗。
“但这很美啊,我的爱!你为什么这般忧伤?”
“我不知道。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
“怕他也会像它们那样。”
她转过身,指着角鲨幼婴。我不明白。
“你在说什么呢,帕兹?他会像它们那样,这是什么意思?”
“他会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一滴眼泪流下她的脸颊。我把她抱得紧紧的。
“但他有一个家。他有我们,我们。”
“我不知道,”她说,“今天,人们活得如此的无爱。”这话听来真吓人。
因为我也这么想。我觉得,爱的矿脉正越来越耗尽。在这些危机时代,它恐怕应该被看成具有一种避风港的价值。但人们对它不屑一顾。因为这要付出时间,而毫无回报?在私人范畴,我只看到人们在纷纷分手,在职业范围内,人们则互相撕咬。所有人都心生畏惧。金融的不稳,气候的折腾——今天早上,阿曼和约旦就下了大暴雨——千百万可怜虫的移民,而另外的千百万人从这一移民现象中看到了一种蝗虫的飞迁,埃及的一道新伤疤,这一切均于事无补。必须日复一日地,不惜代价地强化自身小小的社会经济利益。保住自身的地位。咬紧牙关,死要老脸皮。所谓的博爱,就是以邻为壑。哪怕要人性命。我看到了战争的阴影在露头。新的战争,不是国家之间,而是邻居之间。另一种圣巴托罗缪屠杀夜[3]:把他人扔出窗外只为了获取他所拥有的财富。而所有人都应想象得到,那些战争,因为所有人似乎都在做准备,变得强硬,变得干涸。这开始于推特或咖啡机[4]中的小小告密,它继续于电影院的排队中,你胳膊肘碰一下我的胯,我则狠狠瞪你一眼,它结束于一条高速公路,以种种性侮辱,还有种种鱼尾巴[5],足可杀死三个孩子,在一番血腥的连续追尾中,小孩子还吮吸着他们绒布玩具小豆豆的耳朵。
她说得有道理,帕兹。世事变得复杂了。人们活得越来越无爱。除了爱我们自己。社会网对我们反复唠叨“分享”一词,让我相信一个一切趋向于共同化的世界的蜃景,而事实却正相反。人们并不“分享”他们的照片:人们把它们朝对方脸上扔。
“但是我们,我们相爱。”我对帕兹说,把她抱得很紧,在摇曳有怪诞身影的咸水的橱窗前。大自然真是太有创造性了……我祈求它在对待帕兹肚子里生长着的小小生命时别太有创造性。祈求大自然,或上帝,或天道,不要传承这一成孕报信的地理上的古怪特点,如我们很有可能看到的,在帕兹身上发生着的人和鲨鱼的综合生成……
*
妊娠过程很顺利。肚子在长。而你,也在长。
我看了第一次超声波检查,欣赏了你的心跳声。一种重复的声响竟会那么令人激动,条件是,它得由一个只有几克重的活的杏子所产生。相反,我却很仇视那个公事公办的白衣少女,彻底剥夺了我参加那个仪式。都是女人之间的事,她希望我明白这一点。不回答我的问题,直到帕兹后来把它们再一一重复。屏幕显示出一个太空的景象:在黑色的背景中,一条银河在活动。航天局的氛围。有人说了一声“颈部透明带”。还有“鼻骨”。你沐浴在你的汁液中,还没结束,一个罗斯威尔[6]造物的形象,因扫描而抖动。你“头尾间的距离”是正常的。“一切都很正常。”白衣少女证实。
“我倒是希望,他不要太过正常。”我说。她则干干地答道:
“您不可以拿这开玩笑的。”
你母亲,在半透明的霜花的冰冷抚摩下做了个鬼脸之后,微笑了。这变得越来越稀罕了。
上一次我看到她这样热情洋溢的容颜,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当我们实现了我的幻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