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

精灵

我在阳光中睁开眼睛。我挺起身来,我背痛欲裂,脑袋像一团糨糊。我在水边睡着了,就在砂岩石板上。我挺起身来,我的脚碰到了一个空酒瓶,它咕噜一滚,滚到了水中。我赤裸着身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尤其是居然还身处这个美丽花园的中央,花园里长了一些石榴树和柠檬树,香气袭人。一道棕榈叶的篱笆为我挡住了外人的目光。尽头,有一个露天的淋浴龙头,一条灰石小路通向那里。边上,有一条宽厚的木凳子,上面折放着沙土色的毛巾。

清水流在我头上,流下我的身体。很安神,痛苦减轻了。我睁开眼睛,阳光透过水珠,形成七色彩虹,对面的高山之上,天空一片碧蓝。阳光在一道蜜色的城墙上点燃了棕色的反光。还有一道绿色的城墙:几百棵椰枣树,果实累累。看来,《奥德赛》中尤利西斯的同伴们吃的那些传奇水果,那些“甜如蜜的水果”,吃了后就会彻底断了他们回乡念头的果子,实际上是一些椰枣……我是不是也应该跟这一异国情调的享受作一番斗争呢?鸟儿穿越蓝天。一切都在诱发欲望。

我坐在垫子上,面对大海。一个棕榈叶的屋顶遮挡了阳光。我穿一件衬衣,一条很细巧的长裤,我赤脚搁在一块清凉的石板上。又一个扎缠着天蓝色头巾的年轻男子为我端来了咖啡。我应该是这里唯一的外国人。在一块写有一网打尽维生素[31]字样的木牌子底下,一个冷餐台展示了各种各样多汁的水果,石榴、柠檬、木瓜、杧果、猕猴桃,还有形状奇怪的火龙果,它的皮由鳞状的玫瑰色叶片构成。还有椰枣,我故意把它们留在一边。

一个穿着一件很像罩衣的白色裙袍的女人,走来停在了我的桌前。她一头棕发,如火焰一般,她本来似乎会跟自然背景很不协调,却不料居然跟身后岩石的色调相得益彰。

“您好,”她用法语对我说,带了一丝英国口音,“我是金伯利·弗莱明,是本旅馆的经理。”

我赶紧打招呼,被她的绿眼睛,还有她名字的无羁特点所吸引。叫金伯利,就如同叫布伦达或夏延。成了一个品牌系列。实在有些不太严肃。

“我知道您是昨天晚上到的,”她说,“我只是想过来见您一下。我希望您能在此过得愉快。”

我点点头。

“有什么需要,就请直接对我说,不用客气。”

“谢谢您的好意。您的法语说得真好。”

她谢过我的夸奖。我打量了她一番。她是不是认识帕兹?我几乎就要问她了。但我咬住了嘴唇。什么都不说。谨慎行事,“就像鲨鱼在海波中”。

我问她潜水中心在哪里。

“就在村子里。开车只要三分钟。这里的景色都很棒。您要不要我叫一辆高尔夫车来?”

“可以从海滩走吗?我更愿意步行去。”

“从海滩走,这样更好,尤其在眼下这样的天气里。”

她很专业地检查了我的早餐。

“您没有尝尝我们的椰枣汁吗?我来给您点一份。”

“谢谢,但我不喜欢椰枣。”

“这您可就错了,很含维生素的。跟蜜一样甜呢……”

她真的说了这个吗?她绿眼睛的色彩黯淡了下来。

“欢迎您的到来。”说着,她就消失了。

我走在一座座房屋之间。一条沙土小路通向浪沫之线。海浪声以及盘旋在空中的老鹰的叫声更彰显了四周的寂静。高山构成一道城墙。另一个保护则是棕榈树的树冠,一道道光线就在那上面爆炸,然后落到裂叶上。人们根本就不敢想象的一个阿拉伯村庄,在咖啡树和其他物种的缠结中隐藏了一种看不见的豪华。一个伊甸园。山羊在那里悠闲地漫步,缓缓地经过。其中有一只从一段褐色岩石的台阶上打量着我,同时不慌不忙地啃吃一个多汁的果子。它有一道人类的目光。我脱下鞋子,拎在手上。我面前,海水闪着粼粼的波光,像蛇皮那样,钴蓝色的,有些地方则透出一丝绿色来。阳光让我眯起了眼缝,发咸的空气让我稍稍清醒了一些。我前行在潮湿的沙滩上,海水舔着我的脚趾,在它的抚摩下我微微颤抖。左边,高山一个猛子潜入水波中。右边,海滩柔柔地延伸开去,越来越宽,远远的,渔村在海雾中隐约可见。

一只螃蟹被我脚步的震颤所惊吓,高高地举起大钳,匆匆溜走,那横行的样子又可笑又有趣,一会儿就钻进了一个洞。

我到了。手攥成了拳头,钥匙串紧捏在其中。村子:几只小船翻转在沙滩上,电线杆把珍贵的电流送到几座孤零零的房子,白色的、黄色的或玫瑰色的房子,带一个或两个楼层,带木头的或铁的门。带鲜花图案的地毯就晾晒在阳台上。几个圆柱式的大罐躺在屋顶上,像是胖大的海豹在晒太阳。边上,有时候,会有一个陈旧的锅盖天线。最高的房屋是一个小小的清真寺,带有尖形拱肋的窗户,白色的雉堞,蓝色的圆顶。一辆小型载重卡车停在门前。四个小姑娘身穿绣了五颜六色鲜花图案的长裙,光着脑袋,皮肤古铜色,黑黑的头发十分漂亮,并排坐在沙滩上,吹着海风。当我经过时,她们向我招手示意,然后大胆地笑起来。我跟一个男子打了个招呼,他身穿黑色长袍,红白相间的缠头巾扎在脑袋上,侧旁卷起,脑后系结。他嘴里叼了一支卷烟,正忙着补网。一大团黑胡子。他身边,一只海鸥正啄食着一个鱼脑袋。又有一只蟹,从一个瘪了的手提汽油桶里爬出来。一百米远处,海滩的尽头,悬崖复起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座房子,它的一面涂成红色,中间有一道斜向的白条。潜水员下潜标志旗[32],也是全世界各个潜水中心的通用旗。房子边上有一个带遮篷的平台,摆有两张桌子。我没找到丝毫的生命痕迹。

我摊开双手。我瞧了瞧木头小鲨鱼。我本该让那外交官为我描述一下那屋子的形状的……而现在,我只得前去村里打听。

道路是沙土的和卵石的。一大群男孩子呼噜噜地冲将过来,追逐着一只旧皮球。其中一个,穿了一件过大的长袍,不停地把它往肩头上拉,头发的颜色浅得很怪。他停下来,专注地瞧着我。然后去追其他同伴。在一堵墙上,写着两个英语词,描成了红颜色:LIFE OVER。我来到了一座房子前。前面有几把塑料椅,坐了三个男人,两个老人,一个青年,青年吸着水烟。从屋内飘来一股煎鱼、棕榈油和烟草的气味,直扑我的鼻孔。我走了进去。一家介乎于咖啡馆和杂货铺的店,老板的脸晒得黑黑的,戴了一顶库玛,是一种小小的绣花圆帽,通常是男人们戴在缠头巾底下的。我用从贝鲁特到大马士革学到的几个阿拉伯词勉强对付着说了几句。

愿你平安。”[33]

我点了一杯咖啡。

阿拉伯咖啡[34]”他认为有必要对我明确一下。

我出来坐到一把塑料椅上。咖啡来了,盛在一个多莱斯牌的玻璃杯里。那个家伙把它放在一张胶合板的小桌子上,“谢谢。”[35]

他瞧了我一眼。

美国人吗?”[36]

我摇摇头。

法国人。”[37]

他点了点头。可以说他放心了。我对他说我是来找住在这里的外国女人的。

他摇摇头。

“那姑娘,”我说,“那个姑娘,外国姑娘吗?”[38]我可笑地模仿一大团瀑布般披散下来的头发。

他还是摇摇头,转回到屋里。

我把钥匙放到桌上。我心想我真傻。这时候,我的邻桌之一站了起来。吸水烟者中最年轻的一位。他走近我。他并没穿长袍,但披了一块条纹布料,在胯部系了个结,还穿了一件有破洞的T恤衫。他光着脑袋,晶亮的盐粒在他短短的胡子上和头发上闪耀。

!”他对我说,坐到了我旁边。

“您说英语吗?”

“是的,我是印度人。”

你好。”[39]我说,双手合十。

他的脸豁然开朗。

他莞尔一笑。他的牙齿很白。他对我说他来自印度的南方。柯枝,在喀拉拉邦。他说他是穆斯林,不得不背井离乡来这里挣更多的钱,好给女儿置办嫁妆。他当时坐了一艘独桅帆船出发来这里的。而他留在了这里,靠捕鱼就能挣不少钱。已经干了一年了。再待上一年,他就该回去了。

“你女儿,她多大了?”

“十二岁。”

我眼睛盯住了木头钥匙串。他正关注地瞧着它呢。

“你来是为了那个西班牙女人吧?”

我的心在胸膛的骨廓里猛地跳了一下。我点点头,立即问他:

“你怎么知道她是西班牙人?”

“她偶尔也来这里。来吃饭。喝一杯咖啡。买一些吃的。有一天,我们在看足球赛,因为这里有电视。是皇家马德里对巴萨。她留了下来,我们聊了聊。就这样我知道她是西班牙人。我很喜欢她。”

听人谈到她让我感到欣慰。

“我在找她住的地方。”

他的目光停在了钥匙串上。他一脸的狐疑。他瞧了瞧周围。两个老人不说话了。好像是在听着我们。

“我对你说话,他们不高兴了。”

“为什么?”

“因为宾馆。它买我们的鱼,这对我们很好。假如宾馆关门……”

“它为什么会关门?”

“因为那个西班牙女人的死。”

听到他这句突然而又尖锐的话,我不寒而栗。我继续道。

“他们跟她的死有什么关联吗?”

他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你该不是警察吧?”

“不。我是她的一个朋友。”

“我可以指给你看她住的地方。但我们最好在海滩上约见。我不愿让他们看到是我。”

它用下巴给我指了指吸水烟的老者。

“为什么?”

“他们害怕‘ayn’。”

‘ayn’是什么?”

“毒眼。”

一阵冰冷的凉意掠过我的四肢,让它们变得十分笨重。他固执地瞧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读出某种基本的东西。我赶紧喝一口咖啡,以维持一种稳当样。他的手在小桌子上向前伸,捏住了那个木头钥匙串:

Qarsh。”

“你说什么?”

Qarsh。意思就是鲨鱼。这里有很多。那边,就在前面……能看到很多很多鲨鱼,在海里。”

他做了一个戴面罩的动作。我竭力让他回到谈话中来:

“你为什么说到毒眼?”

“因为她死了,但不是大海把她扔到海滩上的。他们说到一个精灵[40]……”

我开始不再觉得这滑稽了。他正在讥讽我。精灵,我知道那是些什么:《一千零一夜》中从神灯中跳出来的精怪。

“指给我看她住的地方。”

他点了点头,从他的缠腰布中,在布料和他的肚子之间,掏出一盒卷烟。我拿了一支,他也拿了一支,他拿打火机的火焰凑近我的嘴,然后再挪到他的嘴边。烟草熏得我喉咙痒痒。他黑黑的眼珠死盯着我的眼睛。

“我不跟你开玩笑。毒眼,精灵,真的是他们说的……”

一个嗓音在我们旁边响起。一个短句,阿拉伯语的,咄咄逼人的腔调。是老人中的一位说话了,用阿拉伯语。是说给我的对话者听的。于是后者对我说:

“我得回到他们那里去。你呢,你先走,然后我到海滩去找你。”

我在桌上放了几枚硬币,站起身来。

海潮退去。孩子们在潮湿的沙土上玩球。一帮女人席地坐在阴影中,就在张开来晾晒着的渔网旁,监看着那些孩子。大海中,三条机动船在海浪中行进。咖啡店的那个年轻人找到了我。他很矫健地走来,坐到了我边上。

“实际上,我叫拉金。你呢?”

“塞萨。”

“你是基督徒吗?”

我回答说是的,没有宗教信仰,在这里是一件完全不可理解的事。

他又递给我一支卷烟。等他点上后,我接过话头继续说:

“你说,不是大海把她扔到海滩上的……”

“不是的。因为一个溺水者可不会有那样的脑袋。他会肿胀。她却没有肿胀。她很漂亮,赞美真主[41]……”

“你看到她了?”

“没有。但有人看到她了。”

“谁?”

“其他人……”

他的眼光落到宛若一幅珍贵的丝绸那般闪烁着亮点的海面上。怅然若失……尽头处,右边,潜水中心似乎很热闹。有人坐在平台上。马林吗?

“潜水中心的人,他们看到她了吗?”

“是的。尤其因为她是个外国人,人们先通知的是他们。”

“她认识他们,潜水中心的人吗?”

“在这里,所有人彼此都认识。即便彼此不喜欢,他们还是认识的。我也一样,我认识他们。”

“那你不喜欢他们吗?”

“不喜欢。”

“为什么呢?”

“海底下的东西是不应该去看的。那样不好。假如那是好的话,那么安拉就会赐予我们鱼鳍了……如同赐予它!”

他指着钥匙串,我一直就把它拿在手上。

“你喜欢鲨鱼吗?”

“不。在我家乡,在印度,它们有时候会溯游到江河中来,他们还吃人。”

我指给他看潜水中心。

“而他们,在中心,他们应该很喜欢鲨鱼,是吗?”

“确实,尤其有一个。他是魔人[42]。”

魔人?”

“他简直中了魔。”

我在刺激和不安之间犹豫摇摆。

“我不明白。”

“这正是他们所说的……”

“‘他们’,都是些谁呢?”

“村子里,古人们。”

“那些谈到精灵的人吗?”

他点点头。

“那她是因为一个精灵而死的吗?”

“不,她死在大海中,但不是大海把她打发回村里的。而是一个精灵把她扔在那里的。好让村里人害怕。她是个不忠诚者,如你一样。一个基督教徒。”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身上有个符号。在皮肤上。”

我咽下一口唾沫。我试图克制我的痛苦。还有我的愤怒,想知道她的躯体是不是展示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躯体,她躯体的秘密。一瞬间里,种种可怕的幻象掠过我的脑海。亵渎。我牢牢抓紧了外交官给我的那份报告。“没有精神创伤的病损。性暴力:无。”

“你看到了吗?”

“我跟你说过了,没有。”

又一次,他的目光移向大海。

“拉金,我问你,一个精灵,那到底是什么?”

他继续眺望大海,并对我说:

Wa Khalaqa Al-Janna Min marijin Min Narin...[43]

“这说的是什么?”

“‘他从一堆杂火中创造出精灵。’”

“是《古兰经》中说的吗?”

“是的。精灵是主的造物,如同天使与凡人。天使是由光亮所造,人是由黏土所造,而精灵则由火所造。”

“他们凶狠吗?”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意愿,他们有的好,有的坏。易卜劣厮[44]是一个精灵。还是一个坏精灵。”

易卜劣厮?”

“就是魔鬼。”

我差点儿就把他甩在那里了。我简直都受不了啦。但他是唯一一个跟我谈到她的人。

“那你相信吗,你,相信精灵?”

“所有人全都相信精灵……人们全都相信精灵,恰如人们相信蛇的皮能用来预防毒眼。”

突然,他又站了起来。弄平他缠腰布的褶子,握住我的手,并把他的手放在心口上。

“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答案……”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还剩下最后的一点。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魔人?……”

他纹丝不动。他迟疑着没有回答。然后他吐出了那个名字:

马里纳。”

“为什么你说他是魔人?”

“他跟鱼说话。”

我差点儿笑出来。

“那么,精灵就是他了?”

“不对!他,那是一个人。精灵,人们是看不见的。有一个精灵的部落,就生活在海中。叫马阿里德。老人们说,他同样也跟马阿里德说话。”

我是越来越弄不明白了。该是停止这一越来越神秘的谈话的时候了。

“她住的地方在哪里?”我问道。

他转身。村庄就对着我们,由一长条棕榈树的绿线守卫着,那上面,则是山地所构成的一道金褐色的城墙,再上面,就是瓦蓝瓦蓝的广袤无边的天空。一个女人从我们前面经过,停了一会儿,她的面纱是黑色的,海风把它的褶子吹得鼓了起来。她看了我们几秒钟,然后消失了。

“在那儿。白色的房屋。”

这是一座再简单不过的房子,跟别的房子很像。唯一精细高贵之处,是一人高的地方有两道圆弧,构成为半圆形状的拱腹,划定了一个阴暗空间的界限,在它的尽头有一道门。门是木头的。漆成蓝色,烘托有三根金属杆,它们彼此交叉,画出了菱形和星星的图案。在右边,有一个小窗户,由一道栅栏保护。我把眼睛贴上去瞧,但有一块带鲜花图案的布挡住了我的视线。门上锁着一把金黄色的锁,上面刻写着Goldcity。我把钥匙伸向那圆柱体。我终于马上就要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