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一夜

最长的一夜

我穿过海滩,一直走到潜水中心,手中紧捏着马林的项链坠。高高挂着的带白条的红旗纹丝不动。栈桥的尽头,船儿在水面上微微地颠簸摇荡。一丝光线从毗邻的那栋房子的帘布底下渗入,那是一个混凝土的立方体,开有两扇窗户,挂有一块带棕榈树图案的布。我正要敲门时,注意到门把手上挂了一个什么东西。我打开手机的灯。它很像是一块被太阳晒干的布。但不是。它有些毛糙,像是有细细的鳞片。一块蛇皮。我重又想到了拉金对我说过的话。避毒眼。

我敲门。我听到马林的嗓音。“Saaber!”意思是:“等一下!”五秒钟后他开了门。他穿了一件T恤衫,上面写着:我只吸高氧[82]。一块马德拉斯布围在他的胯间。看到我,他大惊失色。“我没什么要对您说的。”他正要推上门,但我的一只脚早已把门顶住。

“我,我有话要说。”

我推开门扇。我只需要一瞬间的扫视,就能把整个房间瞥个清清楚楚,因为这里头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一个电视机,一把沙发,上面蒙盖了一块布,这布的模样,人们在整个阿拉伯世界到处都能看到,无论是婚礼的客厅,还是贝都因人的帐篷:红白相间,带花的图案,如玫瑰花窗。一个木头的缆绳筒用作了茶几。茶几上有一把茶壶,冒着热气,一本潜水画报——它有一个应景的名称《章鱼》,头版头条就是一组沉船宝藏的资料——还有斯瓦米·维希努特瓦南达[83]的《瑜伽大经》,封面上是一个褐衣男子,穿黑色短裤,打坐莲花。一个并脚蹼掌靠墙安放。人们就是用这类工具,一条海豚尾巴的塑料复制品,来做憋气练习的。他那黑白相间的围巾团成一团,趴睡在沙发上,像是一只猫,边上就是一台手提电脑。有一个书架,上面有一些书。我走近过去一看:有三册袖珍版的《一千零一夜》,还有潜水教材。在墙上,贴了“大海牧者”组织的一张海报,几张金发儿童的照片。我认出那就是他,十五年之前的他,目光中露出同样透彻的坚定,还有那么灿烂的微笑,简直就像跟他在一起的那些非洲孩童的笑靥。人们在照片的一个角上读道:“大巴萨姆,一九九七”。另一张照片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从一艘浮动双体船上向人招手致意,好漂亮的一对,漂亮得如同处身于七十年代,就是说,无忧无虑的岁月。那女人一头金发,法拉·弗西[84]那样的发型。那男人可能是罗伯特·雷德福[85],不过头发的颜色是银白的。很多照片是在水边和水中拍摄的。有水花的飞溅,有与海豚的嬉戏。没有帕兹的丝毫痕迹,照片之间留有很大的空白,一些照片被拿掉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还会有意味呢?无论如何,我已经有了我的证明,我把它拿到他的鼻子底下。

带着珍珠的项链。

他睁大了眼睛。他小臂上的肌肉在颤抖。他受到了震撼,明显有些慌乱。

“这是你的,不是吗?”

“不是。”

他不再战栗,他的脸色重又变得坚定。一时间里,我真想抓起茶壶把滚烫的茶水泼到他脸上。

“我就是为她而来的,我这么说吧。你猜对了。多萝蕾丝。还不如说是帕兹,因为她就叫这名字。”

他重又变了脸色。

“我跟她一起生活,我们有一个孩子。你必须告诉我已经发生的事,不然我就要报警了。”

他缓过劲来,像个犟脾气的孩子那样打量着我。发现他原来只不过是个孩子,让我好一通犯难。

“这又能把我怎么样?警察说了她是溺死的。”

又一次,这在我心中掀起一阵波澜。我眄了茶壶一眼。

“我可以去领事馆,说我有一些疑点。我可以跟你对簿公堂。我可以对你说,我早已下决心把事情闹大。”

“我没什么可指责自己的。”

“恐怕不是吧。”

“我像是焦虑的样子吗?”

我又把项链递到他眼前。

“我是在她那里找到的这个。很多人都能证明这是你的东西。”

“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恰好证明你对她有足够的熟悉,去过她那里。或者给了她这串项链,谁知道。这将证明,她可不仅仅是中心的一个普通顾客。这将播下疑点。人们会想,兴许是你杀害了她。”

“我看您是彻底疯了……”

他这话说得一点都不紧张。甚至,还带着某种忧伤……但它并不能引起我哪怕只有一秒钟的同情。

“你知道,马林,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她,她。我爱她。因此,我豁出去了,准备跟你打一场疯狂的持久战。我可以把你打发到一个你连想都想不到的地狱里去。会来一番侦查的,而你的中心,你可以跟它告别了。因为即便你屁事都没有,我还是能向你担保,我会给你做一个你想甩都甩不掉的广告……”

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双手捧住了脸。这小子彻底崩溃了。

“我什么坏都没对她使过。”他说。

“不要犯。我期待着听到一切,但绝不是这种废话。‘什么坏都没使过。’可她已经死了!”

他抬起头。他的眼睛放射出了光芒,眼神坚毅。

“我可不是个人,我禁止您这样说。您就去警察那里告我好了,我等着他们呢!”

我得镇静下来。尤其不要与他为敌。我想要的是,知道我为什么失去了帕兹。

我朝他俯下身来。

“这不是我的目的,马林。我只是迫不得已之际才会那样。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因为我有个小儿子等在家里,等他长大时,我得告诉他,他母亲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么,请告诉我吧……”

听到“小儿子”一词,他战栗了一下。他的眼睛起了一层水雾。

“一次事故,人们是不去讲述的。”他说。

“那么,就演示给我。”

我把珍珠项链递给他。他接过,把它戴在脖子上。我仿佛觉得,那小小的珍珠接触到他的皮肤后色泽更亮了。他站起来,捋了捋头发,沉重的目光转向墙壁,他童年时的照片正在墙上欢笑呢。

“同意。”他说着抓住了手机。嚷嚷了一句阿拉伯语。三分钟后,有人敲响了门。我认识,那是卜拉欣,让人联想到巴基斯坦摔跤手的那一位。他们交换了几句。我只听出了qarsh(鲨鱼),还有yallah(好吧)这几个词。卜拉欣消失了。“跟我走。”马林说。他关上了门,走向存放器具的仓库。日光灯吱吱一响,投射下白色的光芒,照亮了软塌塌地挂在衣架上的一排排连体服。他拿出三个塑料盒子。每个盒子里都放了一件潜水连体服,一个面罩,一个控浮背心,一副脚蹼,一个呼吸调节含口,两把手电筒。“我来拿盒子,你给我照亮,我们去船上。”

引桥在我们脚下吱呀作响。马林把他的重负放到小船的甲板上,卜拉欣跟上来,推着装了三个铝瓶子的小斗车。几个灵巧敏捷的动作,他就把瓶子垂直地放到了架子上,并且起了锚。马林发动了马达。没有丝毫咆哮声,也没有波浪飞溅起来。船儿在水上缓缓地滑动,几乎像是一个幽灵,驶向湾口处的浮标。只是当船儿越过了那些浮标时,马林才给发动机加了挡。

他黑白相间的围巾在海风中飘扬。船壳每一秒钟都在拍打着水面,它的撞击声几乎盖住了螺旋桨悸动的嗡嗡声。

大约十五分钟后,我看到一个珊瑚礁露现在水面上。月光底下,动物之墙闪耀着磷光。波浪涌动在石珊瑚之间,落潮时便消失在它迷宫般的分叉中,浪沫描画出滑稽的螺旋形状来。卡律布狄斯和斯库拉[86]。船儿减速。卜拉欣穿上了脚蹼,从船头跃入水中。在他的手电构成的光圈中,我看到他带着一大卷绳子潜下水面,游到不远处,紧抓着一个在波浪中舞蹈不止的很大的浮标圈,它应该能承受住一个尸体的重量,肯定能压上一个混凝土板块。他把船锚固定在那上面,又朝我们的方向潜来。我看到水底下他那手电筒灯光在移动。他又在船尾露出水面,在另一个浮标旁边。最终,他又爬上了小船。马林关上发动机,我听到缆绳拉紧时发出的咔啦咔啦声。然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除了在月亮乳白色的光线下传来的一阵阵浪涛声。茫茫的大海。假如他要抛弃我,我也只能任其摆布了。“穿上潜水衣。”他对我说。

他摘脱他的围巾,他的T恤衫,他的腰带,赤裸裸如一条肉虫,钻入他的连体服。我看到他肌肉鼓突。我想到了帕兹。我自愧不如。

连体服冷冰冰的,我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严丝合缝的棺材中。马林把气瓶固定在控浮背心上。卜拉欣拿出了几把手电,给了我一个。我的手在抖。马林看见了。“有一件事很重要。您不应该害怕。人的心跳会发出一种电磁场,被鲨鱼感觉到。动物世界中,它们的电敏感度是最高的。”

一想到今夜的鲨鱼,就让我沉浸于苦恼中。我瞧了瞧黑乎乎的一片海水。是一个噩梦。有多少海蓝色的形状在那里头搏动?帕兹做了这个,她因之而死了。重复错误实在是一种疯举。

他对我解释说,我们将下潜六米,至多八米。说我在海底得保持跪姿,如同我在洗礼那一次那样。平静地呼吸,不要胡思乱想。那里有岩礁,假如必要的话,我可以倚靠一下,但我得看清楚我的手要放在什么地方。他对我说这一切将会给人以深刻印象,因为看不太清什么,但我们有手电,那就是为了照明的。说这是狩猎时刻,假如我发现鱼儿行为疯狂,我也用不着大惊小怪。说他已经请卜拉欣来帮我定位了,他会帮我锚定在海底的,他会拉牢我,因此,不会出什么意外。卜拉欣有一个信号灯,是一个电力很强的灯,必须把手电照向他的方向,但不要直接照射他本人。“不然,它们可就不会来了。”

恐惧像一件贴身内衣紧紧地束缚了我,它的效果因连体服而加倍增强。水温大概有二十五度,我却浑身发抖。

马林走到我跟前:

“我们可以转回去。”

我摇摇头。

“我很想知道,她,她有没有害怕?”

“她没有害怕,”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兴许应该害怕。”

他往面罩上吐着唾沫,检查了他的手电筒。卜拉欣帮我穿上了背心,气瓶早已绑好在背心上了。然后,我们就踏着脚蹼,走向船尾的侧缘。天空十分壮美,如一件黑色的外套,被针扎了千万个小洞,从中透出点点的光亮。而水面则相反,很是吓人。一口开锅。涌动着蓬勃旺盛的生命。

全副装备的卜拉欣递给马林一个高尔夫口袋那样的东西,他把背带往自己肩上一挎,然后把手电筒贴在身上,就向空无迈出一步。在一个亮闪闪的撞击中,他的身体钻透水面,然后几乎又立即钻出。卜拉欣示意我,轮到我了。他给我的平衡背心鼓气,把我的手电递给我,并对我说:“就这样。”我把减压气阀含到嘴里,纵身一跃。

感觉如同跌入了一口黑井中。周围全是水,但看不见,一个液体的黑夜通过连体服的开口渗到我的体内,冰冰冷。控浮背心起了作用,让我上浮。

“还行吗?”马林问我。

我只满足于点点头。卜拉欣踩着一片水花之云跟我们会合。他的灯光照向深海,像是躺在沙地上的一个大月亮。空中月亮的姐妹。双重的世界,又一次。

我们像三个浮标漂浮在大海上,在岩礁的边缘。我希望船儿牢牢地锚定了地方。

“你准备好了吗?你要排空背心中的空气,我们将逐渐下潜。注意你耳朵的适应过程。想好做到平衡。卜拉欣和你,你们要保持好距离。你们要瞧着我。”

他把他的充气阀门举过头顶,摁了一下排空钮,就沉入了波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