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兹的艺术
如何用短短几行字给你描绘二十一世纪的一个艺术画廊呢?一个很大的白色空间,“白立方[18]”,人们说。香槟酒的气味,一些本想显得潇洒却仅仅只是秃顶的人,一些哈哈大笑以遮盖谈话之空虚的姑娘,谈话中满是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的名字,想入非非地大谈特谈艺术家,可她们偏偏从来都不曾是,也永远都不会是那些艺术家的缪斯。
除非,根本就不是这样。
我推开十八区一个古老洗衣坊的门。瞧,一个洗衣坊。清水洗涤污浊,已然。
那里面,没有精心乔装打扮的秃顶,没有笑得跟小姑娘似的老女人,但是有青春的丰盛收获。活力,神经,热血。一些十分漂亮的姑娘,在她们母狮般发绺的底下微笑,头上戴皇冠,赤脚穿婚纱,或者穿了摩托靴;一些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衫的小伙子,或者穿着花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紧身裤,裤腿紧紧地收在脚踝上,而巨大的靴子则用来充当压载物。厚厚的头发,但侧面和后脖处全都剃光,戴着玳瑁架的眼镜。很有艺术范儿。你母亲位于他们的中央,这一充满能量的嗡嗡作响的蜂巢中的女王。色彩艳丽的长裙,头发向后梳去,扎出一个很显博学的发髻,一朵鲜花,一朵猩红的蝴蝶兰,插在头发中。
若是在十六区的任何一家画廊,在塞纳街或者马扎兰街的那些当代珠宝匣中,人们会立即走向我。人们会前来问我“企业”情况如何。而则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三十而立,一个记者而已,几乎可说是一个老家伙和一个擅入者。
这里没有香槟酒,却有各种很博学的鸡尾酒,且全都以照相机的牌名命名。这些人真能寻开心。这在当时十分罕见。这是不是意味着,新一代人把我们从比我们年长一代的人那里拯救了出来,留给了我们这样的一个法兰西,依据最近的一次社会调查,有一半居民担心会成为乞丐?
我瞧着在这些如此漂亮的人群中的如此漂亮的你母亲。这一青春活力温暖了我。我喝了一杯莱卡:酒里头有伏特加。
她展出她的海滩摄影,照片洗放成了相当大的尺寸,这样有助于人们的眼睛长久地漫游。一些地中海海滩,一些亚得里亚小海湾,一大堆细节显露无遗:一个老妇人在织毛袜,戴着五十年代电影明星的眼镜。一个孩子套着救生圈玩水,一旁有一位心宽体胖的黑人奶妈目不转睛地守着。一个爸爸假装在读报,目光却只盯着那个奶妈。一个救生员在他全景视野的高椅上睡觉。阳光映照在礁石上,在毛巾上印制的足球俱乐部徽章上。一些维纳斯俯卧在沙滩上,肚子紧贴一块柔软的躺垫,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胸罩,好让阳光把由吊带描绘出的皮肤白痕稍稍晒黑一点。另一些女人,身子翻转过来,胖大的乳房露在阳光下,露在那些被欲望融化的小子火辣辣的目光下。他们小小短裤中的凸起是骗不了人的。这些照片是有生命的。那个阿斯图里亚斯女人,她真有眼力。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感觉良好。当生命的美震撼了我的视网膜时,我感觉自己生机勃勃。
我把我的选择定在了一大片岩石上,它就像一块矿石的跳台,伸向大海。背景中有汹涌的海浪,冲天而喷,又摔得粉碎。一些平坦的礁石上,伸展开一些肉体。近景中,有一个背向观众的小男孩,细细的腿,穿一条苹果绿的游泳裤,皮肤很麻,覆盖一层细细的绒毛(因为人们能看到所有这些细节),手搭凉棚放在额头上,以免阳光刺激眼睛。我想起了我的童年。但现在,当我瞧着它时,我想到的是你。
我走向画廊主人夫妇。我说我要这幅照片。
他们就在画框上贴了一个红色的小圆片,就在标题底下,《生存于世的愉悦》。我微笑了:这就改变了所有那些《经验一》《经验二》之类的概念性标题。帕兹朝画廊主转过身来。我相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骄傲和担忧。担忧让她的目光就这样离去,因为任何照片都是一道目光,而从此,一个局外人将拥有它。她似乎根本就没有联想到她曾跟我照有一面的那个杂货铺。我试图抓住她的注意力,但我没能做到,她扭转了脑袋。
我本该自我介绍来的,我们本该这样做的,互相介绍,也就是说,最终进入到现在[19],在时间中,在现实中,在行为中扎下根。总之,准备好打开一条小径,在我们的“爱情国”地图中,在十七世纪由玛德莱娜·德·斯居代里[20]以及同时代的名人们所发明的这个爱的国度中,那个时代的沙龙中,爱的诱惑提升到了美术的高度。在这一地图中,人们沿着叫作“倾慕”的大河,经过一个个分别起名为“敏锐”、“殷勤”、“小关怀”、“情书”和“甜言蜜语”的村庄,同样也有叫“漠视”的湖。我们若是互相介绍了,我就能看得更加真切,看透她的面部表情,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们那次简短的夜间邂逅。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由于她的电波,我的电波那天晚上在比萨盒和袋装生菜之间噼啪噼啪地响。我就能衡量一下,看我们是不是可以设想,在不久的将来,在“极北之地”伸展的惊人的“危险海”海岸来他一次漫步。“‘危险海’,因为对一个女人来说它确实相当危险,要稍稍突破一下友谊的最后界线,一旦穿越了这片海面,那就到了我们所说的‘陌生之地’。”淘气鬼玛德莱娜·德·斯居代里写道,她知道名声有多么脆弱,而超越又是多么美好。
我问了价钱,掏出一沓钞票来,递给了画廊主。不用支票:支票会透露我的姓名。太容易了?“我明天派个人来拿。”我说。我在夜色中出了门,梦想着一个嗓音打破了寂静,对我说:“买主先生,您到底是谁?我的海滩让你喜欢吧?这么说,您无疑很喜欢我的西哥特文身了……”
很显然,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人出来。
整整一个星期,我的心中充满忧伤。
赫克托耳,我得对你说:将来有一天,你会恋爱。从你诞生的那一天,我就想到了,那一天,我看到两个年轻人上了那辆载我离开诊所的公共汽车,而你刚刚在那家诊所中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公共汽车就在产科门前经过,铃铛为你而响,我并不急于回家。那是清晨五点钟,曙光显露在了城市的上空,我安坐在空荡荡的笨重汽车的尾部,让它就这样按着稳稳当当的节奏,穿过一条条街,一个个红绿灯,车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一直把我带回家。
在下一个车站,两个热恋中的青年上了车。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那姑娘美得如同我刚来到巴黎时所喜欢的那些姑娘,短头发,点点滴滴的雀斑围绕住一道无畏的目光。小伙子则是一头长发,一种漂亮的懒散劲,穿一双已经磨损的麂皮皮鞋。他揽着姑娘的腰,她则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前,他们望着同一个方向。变幻的光线,觉醒的城市。他们彼此取暖。我想象,当他们到达自家的港湾后,两个赤裸的肉体将会互相搂定,躺在一个有老虎窗的房间的床上,我想象这个从上向下看到的场景,从气窗。
我想到了你。我对自己说,此生的一大幸福,就是了解这一状态。生命会把它送给你。至少,我给了你这个。
我的头脑中有了她的目光,她的兰花,她那愚蠢的十字架。臀部上的那个十字架,那个胜利女神十字架,就是我的骷髅地。这个脏货安东。他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西班牙的西哥特国王让我百爪挠心。我很想前往阿斯图里亚斯去生活,去西班牙的这个角落,那里的人喝我的诺曼底苹果酒。兴许,那里的人还玩斗鸡呢?
关于她的工作,我写了十五六行文字,准备发表在刊物的下一期上。我知道你心里会怎样想,我在利用自己的公共身份属性,为我的私人目的服务。我只想提醒你,在艺术领域,人们总是为私人目的去喜爱。因为,作品,无论是电影作品还是摄影作品,总要打动你们的心才好。我给我的文章起了这样一个标题《一个女人在海岸》。
一些男人,一些女人,一些孩子,全都停在了其愉悦的那一刻。在水里的愉悦,在这世上的愉悦。被风,被同类快乐的叫喊声抚摩的愉悦。在一起,在沙滩上的愉悦。帕兹·阿基莱拉·拉斯特雷射中了海滩,但这并不是一个海滩摄影师:这是被搬到了全民娱乐时代的弗雷德里克·雷顿[21]的“海岸仙女”,一个后现代的阿克特[22],用一道全景的目光,审视那些在折叠式躺椅周围,在卖糖果糕点的流动商贩身上,在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毛巾的接待空间上酝酿并完善的仪式。这里,一个孩子被另一个孩子一挤,一根巧克力紫雪糕就从他手中落下。一个父亲的手高高地扬起来要惩罚,一个母亲的手就举起要来安慰。那里,好奇的少年之间交换一个亲吻,他们最终发现了对方的趣味。一个老头售卖鱼儿形状的气球。它们的鱼鳞在夏日的光芒中闪闪发光。在他褪色的短发底下,人们从他厌倦的微笑中看出,他在想别的事。帕兹·阿基莱拉·拉斯特雷是晒太阳的德帕东[23],阳光下社会事件的维吉[24]。她的海滩是生命的海滩,也是时光的海滩。一段凝固在永恒中的时光,穿游泳裤的人类在这里贪婪地巴望一段原始地平线的可能性。
我本来还想就她构图中太白的光线,以及从中散发出来的聩聋的不安再提上几句,但我解释不透。
安东选了她的一幅照片作为文章的配图,图中,人满为患的海滩紧挨着一家工厂。两支红白条纹相间的烟囱巍然耸立,像是直插云天的两架火箭。一个带薪休假的风景,但始终带有这灿烂光芒的光环。刊物出版了。
从开幕式那天起,我的脑袋就在嗡嗡地响个不停。我的胃不停地拒绝人们提供给的食物。我真想钻进那张照片中去,与她相会于这一风景中。让她为我解释她头脑中的想法,让她带着她已经在其照片中证明的同一种情绪归向,用目光把我也包裹起来。我怨恨自己在展览开幕式上没跟她搭腔,而只停留在我那滑稽的立场上。停留在我这年纪的理由中,而没有使用一下社会理由。自我介绍本来是很容易的。他妈的。生命太过短暂,不会有这类迟疑,而我很快就将四十岁了。
我被一种可怕的忧伤所压倒,感觉到我的生命在飞舞,破碎了,变成了越来越不那么光明的粒子,飞在我周围,而假如我没有再次见到她,那么情况还要更糟,我取消了我的所有约会。我把时间都用来上网浏览她的照片,试图找到谈论她的文章,挖掘她的过去,但我一无所获。她没有网站,没有脸谱页。只有画廊主的网页给出了一些信息。我已获悉的信息。西班牙人,二十三岁,家乡是阿斯图里亚斯,曾就读于巴黎美术学院,以海滩摄影为工作。我始终就没有再找到她的那张裸体照片。我本该问安东来的,但我害怕他会找到一些肮脏的玩意。她对于我就是一个戴兰花的姑娘,积攒除尘喷雾器的女人。我那无根无基的寻找所带来的好处,就是使我变成了一个问不倒的人,关于阿斯图里亚斯,谷仓[25],风笛[26]。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希洪王家竞技队。我迷失在她无疑早已观赏过的风景中。我迷失,我丢失了我的时光。
我的文章发表三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