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帕兹

找到帕兹

你得知道,赫克托耳,我是你父亲,但我还有另一个职业:我是记者。

我还写小说。但当时,我停笔不写了,因为写小说是一场马拉松长跑,而我更愿意开始冲刺。

时代要求这种紧迫。什么都不再顺当。人们甚至说文化什么都不再带来,文化使我们博物馆化,跟我们脱钩。人们说时代死在了书中。为什么?我的同时代人工作很努力,但时间却从他们手边逃逸。他们只是在海滩上阅读,而由于经济危机来临他们不再有够多的钱去海滩,他们也就不再阅读了。

或者不再读很多。然而,听他们的说法,当他们欢快地打开一本书时,就没有任何什么能代替它的。他们这么说,就像那些老毒鬼说到他们当时的蒸蒸日上。而我就在那里,提醒他们,这一欢快,他们还应该为自己提供:人们有过的愉悦是一种正在完结的生命所剩余的一切。巨大的遗憾烟消云散。在一个节庆的高潮时刻,连你最好的朋友也不会开怀大笑,对你说他至死都爱你,或者,当你第一次看到一个大理石雕塑杰作,你明白你并不是它,你自己,不是大理石的,但面对这件出自凡人之手的物品,你的神经突触会闪耀光芒。就如同,当你决定在天气酷热难当之际去泡在水中,你对清爽凉水的记忆将永远不会死去,或者,当你疲竭时你允许自己喝上一杯,酒精的细流会点燃你的血管,让你重现变成一个征服者。

我趁机为你送上这一建议,我四岁的小小狐獴:绝不要忽视你的肉体。这是你的乐器。要让它振响,演奏,从中汲取最漂亮的感觉。加工它,让它变得漂亮、光明、矫健,让它到处潜入,抚摩一切可能的皮肤,浸泡在所有的水中。让它成为你最可靠的同盟军。让它闪耀光芒。向它苛求一切。

我感觉自己负有一项使命:成为为文化而效力的僧侣战士,成为我的世界的记忆,但是转向未来。

我的司令部是我的办公室。一个文化的至圣所,由几百本摞起来像迪拜高塔一样的书构成,不过由于经济衰退,人们现在已不再建造那样的塔楼了。它由一个很大的玻璃门来采光,这玻璃门朝向一长条住宅楼,而这条长楼以前曾被一个摄影师改变成了艺术品。当夜幕降临,我可以从一长溜的窗户中看到人们生活在那里。我同时还监视他们。在一页页报纸中,他们会找到最好的东西,种种幻象,重新迷惑他们那已被机器的袭击弄得疲惫不堪的脑袋,并重新给予他们作为人类的自豪。绘画、电影、图书、表演……我看到未来的创作生机勃勃,我知道美的形式将孵化出世,在世界的表面爆发,并重新描绘它。

我手边尽是宝贝。一本本书,我一打开它们,其光彩就扑面而来。仅仅读到它们的题目就足以令我欢欣鼓舞:《无用的美》《群魔》《妇女力学》《喧哗与骚动》《火的女儿》《竞技胜利者颂歌》《烈酒集》《当代英雄》《沙之书》《莫拉瓦金》《为明眼人而用的关于盲人的信》《黄颜色的爱》《三十岁的女人》《契合的爱》[8]……啊,题目的魔力啊!

我还喜爱意象。艺术家的专著,去世的或很当代的,都能温暖我的心灵。其中冒出来赤裸的戴头盔的神,裤裆鼓鼓囊囊的胡子拉碴的农人,长了牛头的魔怪,血腥的战役场景,漂亮得让我眼睛生疼的胯部勒得像沙漏的女人,蓝莹莹的仙女,插画有一些寓言故事的暴风雨的天空,精心雕镂的贝宁铜器。我有一些诗集,是这样说的:

我们朝拜垂着象鼻的偶像

镶钻的宝座何等珠光宝气;

辉煌的宫殿中仙女聚集

对你的银行家不啻为毁灭之梦;[9]

文学,死了吗?不,它睡了。我告诉你,我监视着它。它在“骷髅堆”里,这是一个随笔作家说的,他的青少年时代在潘帕高原上跟一个抽哈瓦那雪茄的人一起度过,我暗暗地欣赏他,因为他有一种特殊本领,能在时代之上发射一连串非常耀眼的照明弹。“怀旧,就是踢到屁股上的一脚。”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这样说,就在他的客厅中,那里垂直地支着几根金属柱子,据说能支撑住行将坍塌的天花板。

是的,怀旧就是踢到屁股上的一脚,因为它迫使我们动弹,以免面对着古人的时候倒下,而古人们应该在九霄云外,我希望能开心地看到我们依然相信,一切并非全部输掉。假如文学位于骷髅堆里,那么它很快就会从中走出来。就如最初的基督徒,被铐上手脚之后,用粉笔在罗马的墙上画一些小鱼来互相约见,到最后终于在全世界风起云涌,四海翻腾。

星星之火,死灰复燃。火山马上就将岩浆喷发。

我还喜爱现代性的眩晕。我开始冲刺,我对我说了。这一冲刺同样也是电视化的。我黎明即起,让人给我化妆。我奋力冲进一辆就像一条庞大的黑角鲨那样的出租车。我喜爱飞驰在柏油路上,有一种音乐在耳朵里。一种音乐,说着“如此年轻”,或者“我想被崇拜”[10],一种音乐,我二十岁时听的,人们找到当年的老录音,人们把它们商业化,因为这时代就是人们所谓的“重新灌录”。我喜欢让年轻的我的这一音乐,把我,年老的我,带往像一个玫瑰色的南瓜那样奇怪地闪耀着光芒的工作室。是的,我喜欢人们黎明时为我化妆,为我重新穿上我的衬衫,问我是不是需要一杯好咖啡,为我打开我的麦克风,我喜欢任人摆布,我喜欢过一会儿就出好状态,我喜欢冲刺,我喜欢当着千百万人的面迫不及待地想当一个苦行者,孤独背景中的跑步人,然而这是很早就出现的意愿。我已经不再写,但事出有因。在摄影台上,在阵阵电波中,我说到他人的书,他人的电影,他人的作品。

在我的至圣所里,有几百部电影,其中就有那个音乐家的故事,你不认识他,他唱“强暴我”。他第一个宣布接下来的是什么,格式化一切,消遣为王,说任何争议都能被挽救并变化为一个待出售的物品,这一点并非不可能。我这里有盒带,我会让你熟悉的。假如你愿意。假如有人借给我生命。

我热情地监视着我那些神奇的盒子。心灵的食粮。我的巫术因子。

世界运转得不好,对报刊而言,时世很艰难。信息到处都在无偿喷涌,然而我们被说成要出售它。但我是僧侣战士,我对你说了。此外,还不努力。我每天爬过的螺旋阶梯是文本的巴别塔,我挖掘的这些意象的矿藏是一种永恒的激励,某种刺激我神经的东西,我的生命有它就足矣。

我已经变得乖巧,因此一动都不爱动。要进行的斗争就在这里。我监视着旧世界的进展,汲取古老的源泉,把它们跟现代性的吱吱冒泡的汽水混在一起,以酝酿出我自己的酒浆。在纸上或者在数码像素上细细品味。从我的玻璃塔楼,我努力重捡夏多布里昂的口号:“报刊\[……\]是雷霆状态的话语;是社会的电力。”

我冲刺。但是,你母亲的七层能量外壳干扰了我的外壳。

第二天,我走出了我的玻璃房,我下楼来到了“意象的平台”:一个很大的大厅,地上铺有地毯,桌子上摆满了电脑,人们就藏在电脑屏幕后。雇员们应该没有彼此分开。在这二十一世纪的开端,其实自从上一世纪末以来就已经开始了,按照一些盎格鲁-撒克逊企业集团的榜样,各家企业认为应该欢迎拥抱一种空间共产主义的形式。企业的私密地理属于所有人,就是说,不属于任何人。人们把这个叫作open space,即开放空间,它是私人范畴的相反物。被叫作企业的一个大蜂巢的不带隔板的单元。我们的企业同样也拥迎这一宗教。

有一天我在那里接待了一个六十年代的著名摄影师。在法国,此人曾是那个年代黄金传说的描绘者。响亮而又光明的形象,浑身震荡着生命的狂力,不带一丝云彩。一个时代的神话,那时在大众中显身的神明叫作强尼和西尔薇[11]:光荣的肉体,金毛狮,大号尺寸的雷朋眼镜,阳光下的游泳池,嘴唇上叼着雏菊,时髦而又惊世骇俗的拥抱,在一辆一路奔向天边的福特野马车的皮座椅上。

他衣冠楚楚,领带紧系,手里牵着狗,对我说:“等一等,一家报刊,竟然已经变成这样了?”——“你想说什么呢?”我问道。——“它没有长沙发!”——“这又如何?”——“那么,您是怎么做到说话的?做到思索的?做到思维的,做到梦想的?做到创造!做到给您的读者以愉悦,必须有它的,不是吗?”

这没错,兴许还令人遗憾,但是这份由托克维尔式的造反者所创办的珍贵杂志(我在我的办公室中保留了报刊创办的那个时代的一件遗物,我不太熟悉,一把漂亮的Knoll扶手椅,白色的,带有红色的垫子),越来越像是一个Λ字形的企业。坐在我们闪闪发亮的屏幕前,发发电子邮件或者接接电话(有时候是给同一个人,他从此便按照惯例,通过互联网向您发来一条信息,另一个人,则是通过您办公室的电话录音,第三个,通过您的手机电话留言,最后是第四人,以短信的形式。怎么敢不提醒呢?),我们就能够最终卖出房贷按揭,卖出四奶酪比萨,或者旅游日程。我们毫无荣耀,纹丝不动,变成为一种增生信息的管理员,根本不可能超越,持续地突变。我们是新闻的传播者,恰如人们所说的,香味的传播者。

我希望这会改变,我们会重新掌握我们的命运,轮到我们感性化和电动化,如同世界的进程。惊跳会随着我那火山的觉醒而来。

我喜爱“企业”。那里的氛围很好,尽管有匕首,有毒舌。我在那里有朋友,而我又很喜爱我的职业。它要求人们多多干活,什么都懂一点儿,永远都不要闭眼,而要顶着永恒的压力给热情留一个位子。那是有意义的。

但我们还是回头说你母亲。我当时试图重新找到她的踪迹……

在闪闪发光的屏幕面前,图片师瞧着来自全世界的几十张图片一一掠过,那是由通讯社发来的,由那些视图专家按照“企业”的需要选出来并保留的。它想以此来展现世界,每时每刻。

我下楼看到了图片部主编。他叫安东,我很喜欢他。还不止,我很器重他。如果说他在语言方面并不那么来劲,那我会说,安东用鼻子就能闻出好照片来。因为眼睛只是基础,而假如安东只有一双好眼睛,他就不是总图片师了。安东还有一个好鼻子,一个如同能嗅寻块菰的猪鼻子那样灵敏的鼻子,能以某个灵巧的动作一下子捕住环球摄影生产中的一个视图。

他正俯身在看某个政治领导人的一系列肖像,辣酱肉[12]的爱好者。

“你好,安东,还好吧?”

他没有转身。被他的研究吞吃了。但他听到了我的话:

“我迷失在了政治生态学中……”

“我得找到一个摄影师。”

“姓名?”

“只有名字,安东,是一个女性摄影师。帕兹。”

听到这里,他转过身来。安东是个十分理智的爱好姑娘的人。在屏幕上找到一个陌生的女同行,加倍激活了他大脑皮层的愉悦区域。

“叫什么名字来的?”

“帕兹。P-A-Z。”

“哪家新闻社的?”

“根本不知道……”

他的手指头在电脑上轻轻叩击。

“她具体做什么来的?”

“根本不知道,安东,我只知道她买过除尘喷雾器。”

“给我描绘一下她。”

“除尘器吗?”

“不,那位女摄影师。”

“很除尘的。”

他微笑起来。

“又看到你这么来劲,我真的很开心。简直可以说,你又出发去采访报道了……”

“当母鸡长出牙齿时……”

“塞萨,你就不要再去想了……那已经是老皇历了。”

“皮肤晒得黝黑,眼睛像是燃烧的煤球,一种黑色的火,头发也是黑色。”我说,回到了基本点。“穿一件绒布T恤衫,写有我爱阿斯图里亚斯的字样,领口总开着,显然没戴胸罩。”

“这就很能帮助我了,这……”他说道,带着一种显然是假装出来的优雅。

“帮我找到她。”

我又上楼来到我的玻璃房中。发送复印件,然后,埋头于被我搁在手边的一两份大摄影师的作品名录。他们很快就要举办作品展,我在问自己,这是不是会成为杂志的一个好话题。有一个叫作皮特·于果,几年前我曾在巴马科见过他,还在我遇上麻烦之前。我还会回头再来说他的,我的孩子。平静地,因为你得明白。我的理由。悲剧的原因。皮特报道诺莱坞,即尼日利亚的好莱坞。那些电影在拉各斯制作,极度充满暴力的都城,这个蕴藏有丰富石油、因腐败与谋杀而到处流血的国家的首都,为几把钞票而拍摄,反映的是这片大地的风情:黑色魔法,性,鲜血,石油美元[13]。我翻阅那几页材料,只见上面有一些杀手,身上覆盖了典仪般的油彩,又有一些姑娘,圆球般的胸脯,翻白的眼睛。帕兹到底是报道什么的?仁慈的上帝啊,千万别是关于死亡的。

有人敲门。我有一道门,但这特权不会持续太久的,我一会儿就出去,去开放空间捕食。

是安东。他走到我跟前站定,递给我一件包在纸板中的衬衫。

“已经到手了?”

我感觉到一种隐约的不安。

“我想是的。”

我一把夺过衬衫。

“我想你会喜欢的。”他补充道。

我拆开纸板,拿出衬衫。海滩的景色,沙滩,岩礁,折叠式躺椅,穿游泳衣的人,远远地抓拍的,如同从高空。一种蚂蚁群的模样。既易受伤,又很感人。

我不知所措。这类粗俗的场景通常无法进入我的趣味体系。然而,那些照片,仿佛沐浴在一片白色的光芒中,拥有一种魅力。安东应该从我的脸上读出了表情。

“她是专门拍摄海滩的,这倒是很独特,不是吗?”

“是的……你为什么说我会喜欢的?”

“你难道更喜欢一个报道战争的女摄影师吗?”

他看到我的一脸倦容,便补充道:

“你看……”

“你怎么知道就是她呢?”

“写得很清楚,‘帕兹’,再简单不过了。”

“叫这名字的兴许有好几个……”

“反正有另一个。”

“另一个帕兹吗?那么,给我看看这另一个都做过什么……”

他摇了摇头。

“没有必要……就是她。”

他停住嘴。展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我很怀疑他要说的话。

“瞧仔细了……我最终就把它留给你了……”

在纸口袋里,还有另一件,更细巧,天蓝色的。

我打开,屏住呼吸。还是禁不住跳将起来:在我眼前,威严无比地展现出……一个屁股。一个女人的屁股,她坐在床沿,上面是胯部的双耳尖底瓮般的线条,美妙无比,还有一个弯弓样的脊背,从中伸展出两条令人赞叹的胳膊,高高地托起脖子上一大团乌黑的头发,勾勒出一个菱形图案。

“你是从哪里淘来的这个?”

“学生作品。美术学校的展品名录,二〇一〇届的。”

“什么关系?”

“你的视力好吗?”

“一点六。我都可以当战斗机飞行员了。”

“那就好好瞧一下,左边的屁股,最下面……”

“一颗美人痣?”

“一个文身。”

“我讨厌文身的女孩。”

“那就算了:除非只是为写一篇关于她工作的文章。因为对此我很内行,它真的很有趣……”

“我看不出什么来……”

“我变焦放大了。下一张照片……”

“你变焦放大了?对她的屁股?”

“你可是对我说过:‘帮我找到她’……”

“这又怎么啦?”

“这个文身证明,就是她。你不是对我说过阿斯图里亚斯吗?”

“可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爱阿斯图里亚斯。她穿的那件绒布衫……”

“没错……”

“阿斯图里亚斯,是西班牙的一个地区。”

“我不熟悉。”

“它是西班牙的一个地区,那里的人爱喝苹果酒……”

“我不熟悉它是很正常的:它应该并不存在。”

我检查了变焦的结果:几平方厘米的皮肤,微微起麻点,幽雅地膨胀起的体积。而在这皮肤上,用蓝黑色描绘出的,是一个十字架。四个叉叉,随着它们渐渐远离中心,它们就越来越粗,越来越宽,而这中心则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在每个水平的枝杈上,由一条精心文饰出的细细链条悬挂下两个字母:Α和ω。

“这就是阿斯图里亚斯的徽章,”安东接着说,“天使十字架,或者胜利女神十字架。Cruz de la Victoria[14]……”

“你的口音真可怕。”

“这个十字架,西班牙-西哥特国王佩拉约[15]的,收复失地者的领袖,基督教西班牙对摩尔人的反征服的领导者。”

我点点头。

“你知道不少事情嘛……”

“我刚刚做了调查。我还可以对你说,佩拉约是西班牙的西哥特国王罗德里戈[16]的扛枪人,而罗德里戈是被塔里克·伊本·齐亚德[17]的军队杀死的,后者则是倭马亚人军队的战略家,在瓜达莱特战役中带领阿拉伯人征服了伊比利亚半岛……”

“好复杂的历史文化……”

“互联网上查的。此外,帕兹四天后会有个展览开幕。”

“在哪里?”

他给了我地址,然后就溜了。我叫住他,这风风火火的家伙:

“安东,请你把照片给我留下。”

就这样,我的孩子,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在看到你母亲的眼睛之前,先看到了她的屁股。当时,我真应该对自己说,它开始于一种混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