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啡肽

内啡肽

当我进门时,她深深地陷坐在长沙发中,身上穿了一件写有操谷歌问我吧[22]字样的T恤衫,白色的苹果电脑放在大腿上。我绕过茶几,坐到她身边,茶几上放了一个盘子,里面是几片杧果。她立即合上了电脑的屏盖。这一次我开了头炮:

“你能给我讲讲你都在看些什么吗?”

我提出了问题,尽管不带丝毫威胁,但还是用说话时的坚定语调让她明白,现在绝对必须回答我,不然就将是一场新的危机。为了让讯问更带戏剧性,我像在美国电视系列剧中那样一角两演。凶脸警察提问,善脸警察微笑并递上咖啡。善脸警察在果盘中拿捏。杧果熟得恰到好处。

一道烦恼的皱褶出现在了帕兹美丽的脑门上。她选择了乖乖招供:

“我在了解努尔的消息。”

“努尔?”

“我的鲨鱼。”她说,用的是伸手偷吃果酱时被人抓了个正着的小姑娘的语调。

“而我们的孩子,他怎么样?”

她头向后一仰,身体一伸:

“他很好,宝贝[23]。不要担心……”

“怎么不担心,我担心……你几乎都不跟我讲……”

她冲我微微一笑,开始抚摸起她的肚子来,很温柔。

“我很少对你说,是因为他就在这里,暖暖和和的。他的一切都很好。而努尔……”她停了一会儿,黑眼睛中突然侵入了一丝不安,这也开始让我有些不安,她继续说,“……而努尔,每天都处在危险之中。一个捕鱼的,一张渔网……来,你瞧。”

她打开了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卫星地图。能很清楚地分辨出一些海岸线,还有很多阿拉伯名称的地方,而在大海中,在一大片的深蓝色中,有一系列红色的圆点,由一条线串联起来。

“这是努尔的旅行线路?”

“是的,每天我都能知道它在哪里……”

她冲着屏幕苦笑一下,眼中是令人生不上气来的一通闪光,然后说:

“我不想拿这个来烦你。”

“你不会烦我的。但有时候你让我担心。”

她低下了眼睛。我赶紧打住。我尤其不想闹出什么好戏来。我实在是累了。

我去洗了个淋浴。篮筐里,我的旧衣服。当我裹在一件跟我想给予她的关怀同样温柔的浴衣中返回时,我看到,一片浓云又遮黑了她的目光。

“你为什么说我让你担心?”

我坐到她身边。

“但是不,你不让我担心。”

“可是,你刚才还这么说来的……”

真的也太疯狂了,这一荷尔蒙芭蕾的节奏也实在太难跟随了……

“忘了它吧。”

她把脑袋靠在我肩上。我岔开了腿,浴衣敞开了。她把她比杧果汁还更香的手伸了进去。

我找回了我妻子。我有权利插入她。离分娩还有两个月时,她来巴塞罗那找我。在W酒店的屋顶来上一杯,酒店建造得如同海面上一片巨大的帆。酒保穿卡其布的制服,带着长长的刀子。准备鸡尾酒的时候,他们不切水果:他们剥水果的皮。果汁流出来在吧台上流成一条甜甜的渠道。天空一片金黄。我们决定坐飞机去一趟马略卡。如同肖邦和乔治·桑。如同西班牙国王,国王是她的偶像,尽管他在非洲有私自偷猎的问题。我们再从那里前往科西嘉。我们的朋友亨利就在科西嘉接待我们,还提议亲自驾着船前来接我们。在电话里,我谢绝了,因为帕兹的状态,但她本人却又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很可行,还说这比坐飞机要好。“只要有一丁点儿问题,我们随时都可以中止。”我只得同意了。

在马略卡,我们又提了我们的计划《即将消失之物的书》。阳光是那么的强烈,人们似乎都能看到柠檬在生长。

在马略卡将消失的东西有:

——波连斯萨的Moixt咖啡馆,它的金属格子,还有它的小老人们,他们在一个埃斯特雷亚啤酒的招牌底下重造世界。

——德阿的Ca’s Patro March餐馆,悬置在碧蓝的水波之上,遮阴于特拉蒙塔纳山脉的高峰下,那里能吃到烤鱿鱼,还能看到小孩子从岩石上跃入清澈的水中,就像在阿卡普尔科。

——在法德摩萨为圣女卡塔丽娜举行的迎神游行,小男孩们穿戴成蓝色的天使,肩背上有纸做的翅膀,上面覆盖着真正的羽毛。

——福门托尔半岛上偏僻的小海湾。那么宁静,那么原始,根本没有受到已经屠杀了岛屿西部的国际旅游业的影响。

也有过一些不那么平静的时刻,让我直为她的神经、她的肚子担心。比如说,在巴尼亚尔武法尔的一次辉煌的日落。当时我们坐在一家旅馆的平台上喝一杯,而在我们眼前,则是一片一直延伸到海边的葡萄园的美景。帕兹缺席了一会儿。我们附近的桌前,坐了三个旅游者,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以及他们二十岁的女儿。他们没有说话,父母和少女全都埋头专注于各自的手机。母亲站了起来,走向了朝向葡萄园和大海的栏杆,靠到上面,把脊背转向就要融化在水中的橙色大圆球。父亲举起他的机器给她拍照,女儿也同样,一言不发,给正在为她母亲拍照的她父亲拍照。我暗中祈求帕兹这会儿可别过来。这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但这种布局会让她陷入自我厌恶之中。“你知道人们每天会拍多少照片吗?”当天早上她就这样问过我,与此同时,在海岬附近,有几十个看热闹的人在他们的手机屏幕上永远地记录下了一辆汽车刚刚滚落翻进深沟中的场景。“你有一个概念吗?有人计算过了:一千万!”——“这没有什么好看的,帕兹,那里,他们留存一次颤抖……”——“不,这里有看头的,他们留存了一次颤抖,他们留存了一丝微笑,一个孩子,他们留存了他们的爱……他们留存了他们的目光。如同我。确实,在当今,所有人都是摄影师。他说得有道理,帕尔[24]。我将罢手。”

就在两星期前,她被他野蛮地伤透了心。马丁·帕尔,世界上最著名的摄影师之一。一个真人大小的苦苣,带一张拉链的嘴,热衷于拍摄当代的丑陋。那是在阿尔勒的聚会上,摄影界的麦加朝圣。帕尔在那里举办了一个展览,专门展出从互联网上找到的一些照片,其中有的是由一只猫拍摄的,人们在它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小小的照相机,让它拍照。他还声称,互联网上已经有数量奇多的唾手可得的图像了,足够人们看上整整一生的了,因此,人们都不应该再拍什么照片了,而应该满足于在网上挖掘它们,做做复制—粘贴的事。“为什么今天还要费老大劲儿地出门去拍摄西下的夕阳,实际上,在网上用鼠标轻轻地一点,一下子就能找到千万张夕阳的照片?而其中有些确实非常漂亮,那种美是你花费整整的一生都无法见到的。”他在关于“摄影的未来”的讨论中这么说,帕兹也应邀出席了这一讨论会。

她坐在台上,跟其他人一样,但她在她的奥林巴斯遮阳伞下正襟危坐,受着普罗旺斯的炎热的折磨,长久地停留在沉默中。然后她站起来,对他进行反驳,她觉得他很“悲摧”,她说他们确实是这样的一批人,在这里,要尝试着继续下去。“是的,那不会很容易的,但,我们将试图跟网络闲聊竞争,跟pomme+C键和pomme+V键[25]竞争。我们将试图不在愚蠢的领域中傻乎乎地挣扎,将试图通过我们的眼睛,从深层来看世界,以真诚、迫切,兴许还有天真,假如在我们的讨论中这些词还不被禁止的话。”我被她性格的力量,被她的胆识所震撼。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是一阵洪水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

我们游进在科西嘉的海水中,躲避着水母的鞭挞。

亨利开着船前来马略卡接我们。我还记得帕兹那染了指甲油的美丽小脚落到树脂板的甲板上。记得我还担心她会因她的大肚子而滑倒,或者担心一阵狂风会把她卷上云彩。航行是平静的,惬意的。下锚在避风小港中的夜晚,如同摇篮一般的颠簸,早餐之前在清凉的水中的沉浸,星辰下长时间的凭栏守夜,在此期间帕兹则睡她的大觉,因太阳吉祥的光波和透明海水的抚摩而麻木舒坦。小小的船,大大的愉悦。表皮膨胀,眼睛鼓起,因波浪中的光芒,胃口大动,因简单而又饱含微量元素,同时又跟我们蓝色星球的深海紧密连接的美味:撒丁岛的沙丁鱼,博尼法乔的金枪鱼[26]

亨利在那里拥有一座木头房子。他一头耀眼的棕发,体格魁梧,心胸开朗,很有创造性,五十岁的人了,始终活在自我感觉很好的紧迫繁忙中。一次结肠镜检查就相当于一次侮辱性的警告,只会给他打上一剂兴奋剂:应该好好地活着,要抓紧!他还剩下什么呢,二十年?他妻子卡萝琳娜监督着他填写他的夏季舞蹈卡[27],生怕看到自己遭惩罚,看到一个因无所事事而变得愁肠百结的亨利,拿着一个抄网,带着丧家犬一般的眼神和突然变驼的肩背,忙着打捞落到游泳池中的桉树叶……而当我向他建议玩一个游戏,仿佛我们才只有十二岁,比一比谁能一口气在水下待的时间最长,这时,他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了……

晚上,有一顿晚餐。葡萄酒,鱼,菜盘子被漂亮的灯光照得亮闪闪的,这一切给了谈话一种欢快的同谋氛围。大家都很开心。一个早先的广告商来了,他曾在瑞士生活,但不是出于对高山的爱好兴趣。他很美,很健壮,卖掉了他的广告公司,在哥伦比亚照料咖啡园。他跟帕兹聊得很多,甚至还获准拍了拍她的大肚子,她对此竟然也没说什么。他说永远都应该盯住最基本的,他很亲和,但常常冒出一些怪怪的句子,诸如“通过失去,我太赢得了我的生活”。

“他很迷人,你不觉得吗?”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时,帕兹对我说。她摸着她的肚子,已经有摩托手的头盔那么大了。我正在脱衣服。

“迷人?你是不是稍稍有些夸张?”

她胳膊肘撑着,挺起身子。

“这样的重新发明创造生活,真是太天才了,不是吗?”

我送上一脸苦笑:

“在通过失去而赢得它之后?”

“我倒是很喜欢这个说法……”

“完全是一种陈词滥调……”我脱下裤子,把它放在一把木椅子上,它让我想起我在诺曼底上学时教室中的椅子。

“我觉得,陈词滥调,还不如说‘我通过赢得而失去了生活’。”帕兹接着说。

“一个六八年五月风暴的口号……”

“……他只是颠倒了词序。”她再次纠正道。

“它仅仅停留为一个口号,而不是一种哲学。实在是一类蠢话,如同‘石板底下是海滩’或‘一切皆为政治’……你注意到人们用了同一个词‘口号’,无论是为一次示威还是为一个广告?那些六八学运分子,他们毕竟赢得了我们,假装对抗消费社会的样子……”

“‘人们不会爱上一个增长率’,这一句很好,不是吗?”

“我从来没说过他们没有才。”

“尽管如此,他们很有趣。”

“问题是,他们想让这永远不停息。报刊上全都是。毫无束缚地享受,直到终结。他们毫不退让……很快就将是毫不理解地享受了。”我一边说,一边往卫生间走。

她笑了。“你真蠢……嗨,我说,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光着身子乱走?”

“我的德国人天性。”

她笑了:

“这,这就是一个陈词滥调!”

“你说得对,我骄傲的西班牙女人。”我说着,往牙刷上挤了一点牙膏。

“你笑了。但是我,我喜欢老调调。人们批评它们……兴许正是因为它们说出了真相……”

“哦,是吗?你跳弗拉明戈舞吗?你喜欢斗牛吗?我有一顶贝雷帽吗?”

“不,但是你知道一切的一切,如同所有的法国人。至于弗拉明戈舞或斗牛,假如它说的是人们喜欢死亡和神圣、红色、悲剧,那么这话就没说错。节庆的意义也一样……承认吧,在西班牙,这个是有的,即便是在逆境中时。你们是那么的冷,你们法国人……总是在抱怨……”

我没什么可回答的。因为我满嘴都是牙膏沫,而且这话没说错。她一直躺着,手放在如同她头脑中一路环绕着的地球仪一样的肚子上,她继续说道:“说意大利咖啡很美味,就是个陈词滥调,不是吗?然而这是一个事实:意大利咖啡很美味。说德国人是一个比其他民族更有组织性的民族,不是个陈词滥调吗?然而,当德国人要说‘同意’时,他们说的是‘in Ordnung’,即‘秩序’!说法国人自我感觉高人一等,不是个陈词滥调吗?我这里有三十个例子可列举,都是你的,或是塔里克的……你们给所有人上课!你看,陈词滥调说的都是真相,我喜欢陈词滥调。”

“世界建造得很好,你是摄影师……”我说着,关上了水龙头。

她又笑了。在这里,帕兹是幸福的。阳光把她的肚子镀成了金黄色。这应该很好,待在肚子里,还有这一温暖的抚摩!她天天游泳。海盐的味道代替了她原先有的那种游泳池的氯气味。她游泳,带着你在她肚子里。我真愿意付出更多,来体验这一双重的游水。你游在正在海里游泳的你母亲的肚中。好一个水中的俄罗斯套娃!

*

一天晚上,亨利又对我重新谈起关于“灰色地带”的计划。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有了的一个计划。那是在喀布尔的一个节庆活动中。他当时刚刚拿回了法兰西喜剧院的一批演出服装。打算留赠给当地的学校,以便他们也能开展一下戏剧活动。他戴着路易十四的假发,喝着威士忌,合着由巨大的高音喇叭吐出来阿姆[28]的“请起立”的乐曲跳着舞。一段留在我心中的回忆:普什图族的卫兵们把卡拉什尼科夫式自动步枪扔在大门外,自己却在里面醉酒。只要有一颗手榴弹从墙上扔进来,就能让这些穿戴得如同可笑女才子的志愿者的肉体在阿富汗的夜空中灰飞烟灭。

我一边跟他碰杯,一边悄悄地对他说,我感觉到,整个世界尽管表面已经全球化了,却正在走向碎片化,成为一些转移了的碎屑。而环球的平面上布满了“灰色地带”,整块整块的地区渐渐地从媒体的雷达中消失。亨利的脸在带卷的假发底下闪闪放光。他是从伊拉克的库尔德斯坦回来的,在那里他安装了一个可充气的电影院,就在埃尔比勒城的市中心,在这个曾有二十万居民被萨达姆·侯赛因的表弟化学阿里用毒气毒死的领土上,重新放映了《天堂电影院》。他认为我们可以在这些被遗弃的地区做一点什么。他觉得我们可以去阿布哈兹,去南奥塞梯,去邦特兰,去厄立特里亚,去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边界上的几百个岛屿,或者去拉各斯或萨那,这些遭诅咒的城市,去那里好好地见识各种形式的创造与遗产,对它们作清点登记,趁着时间还来得及,帮着让它们扩大。

“我提醒你,这想法还是你先有的呢。”这天晚上他又提及,同时给我倒了一杯白葡萄酒。

“我当时醉了,飘飘欲仙……”

“你那个样子还真逗……我要想办法让你找回那种状态!人们还从未说到过的世上的所有那些地方,那里应该有一种青春的创造活力,音乐、涂鸦、舞蹈、文学……那里,美丽的老年人显然渴望在人们彻底改变世界面貌之前留传下他们的艺术。必须冲锋了,塞萨,生命很短暂。”

“而你还想缩短它吗?”

“得了吧,快别说了!此外,帕兹很可能会来。她还将拍照片,那真的很来劲,对后代很有用……你觉得这个如何,帕兹?”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帕兹悄悄地审视着我。亨利在向我挑战。因为亨利知道。他妻子也知道,她对他说:

“别再难为塞萨了,亨利。”

我放下我的酒杯。他继续说:“你再好好想一想。”

“已经都想过了。”我说。

“对帕兹,这稍稍改变了游戏的发牌,不是吗?我是想说……等她生孩子后,这很显然,”他莞尔一笑,“你觉得呢,帕兹?”听到这里,卡萝琳娜赶紧朝他瞥去一道责备的眼光。试图让他换个话题,轻松一下。

“有谁愿意再尝一点这美味的鱼呢?”

宁可死也不愿意回到那里去。异国情调完蛋了,这一被宠坏了的欧洲孩子的毒品,他们实在太不会衡量自己手中已拥有的。我怒火中烧。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亨利继续直视着帕兹,用目光询问她。她让时间流逝了好几秒钟,然后直视着我回答说:“很显然,我会喜欢的。”

我赶紧掉转目光,说:“我很愿意再尝一点这美味的鱼。”

那晚上接下来的时间实在有些令人难堪。我自我封锁。与世隔绝。帕兹常常指责我的无动于衷,而我则想尽办法来控制我的害怕和愤怒。我对我心中害怕的愤怒。我对我心中愤怒的害怕。我受到了诱惑吗?没有。如同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我不想再出去了。去看世界吗?人们让我看到的那一切就足够。恐怖分子伪装成贝都因人,刚刚在西奈半岛,朝埃及的边防卫兵开了火。就在斋月期间,在开斋的神圣时刻,所有人在一起享用开斋之餐,在夕阳西下之际。一些放下了武器的可怜小伙子,只想经历这一神圣时刻,跟真主在一起的幸福时刻。跟他们的谋杀者是同一位真主,他们也总是把真主一词挂在嘴上,但根本就不遵守他的休战规定……狗们。当我想到西奈半岛,我便又看到了玫瑰色的日出,在圣加大肋纳修道院那一边,在当年上帝见摩西的花岗岩山脊上。埃及的边防卫兵什么都没遇上,只遇上一颗子弹打中了脑袋。

我抱怨帕兹。在房间里:

“我会喜欢的……简直就像一个小姑娘。你没什么可对我这样的……”

“但你都看到了,即便亨利……”

“我又不跟亨利一起生活。”

“但这也太无理了,塞萨。”

她蜷缩着依偎在我怀中,突然变得很温柔抚人。她脑袋枕着我的大腿,我抚摩她的头发。

“我们大有机会,你知道……你没见过,你,外面,究竟是怎样的……”

“不要再说什么‘外面’了!那是同一个世界!”

“不。不是同一个世界。我不想活得跟一个住在重庆塔楼中的中国人那样。我不想展露在开罗街头的骚乱中,或者让人刺死在开普敦,只因我穿了一双让人眼羡的鞋子……”

“你过于夸张了……”

“几乎没有。”我稍稍停顿了一下。“亨利需要在生活中来一点疯狂。而我却不要。我期望安宁。我早已不那么渴望前去看人是如何生活在马尼拉的贫民窟……别以为我因此就不了解它了,但是……我是再也没有兴致去看了……”

“你毕竟是个记者。”

“这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了。”

“为什么这么说?”

她愤怒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是谷歌的计算法决定了什么有意思,什么没意思。已经没有记者这一行了。有的只是跟随主义这一行。”

“你这是在为难自己。”

她停顿了几秒钟,转过脑袋,眼睛朝向放在床边的旧旅行箱,我接着说:

“我很好。我想你也很好。很美,很舒服。这一切有一天会破碎,但这一天还没来到。我希望他了解这一点……”

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以一种轻柔的喃喃细语,开始说我的那句心灵感应箴言。

“赫克托耳、阿喀琉斯、尤利西斯都是特洛伊战争的英雄。作为句子,这相当傻,不是吗?”

她微微一笑:

“根本不是。甚至可以说,这是很漂亮的想法。”

“真的吗,你喜欢?”

“非常喜欢。”

“三个都喜欢?”

“是的,三个都喜欢,那你呢?”

“这里有名字,有它们所包含的神话,这非常重要:阿喀琉斯,一个爱愤怒的顽固者。尤利西斯,一个伪君子。对我来说,就数赫克托耳了,最终……”

“在西班牙语中,是同一个词。但念‘赫’的时候要加一个重音号:读成‘嗨’克托耳。我觉得很好。”

“这个重音,你会有的。我爱你,帕兹。”

“我也爱你,我神经官能症的小病人。我神秘的小欧洲人。我的不愿意发现世界的人。”

“你不能这么说。这世界,我看得已经很多。我冒了不少险。”

“我却不是。看来我得一个人去了?”

“可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她从我怀中抽走身子,侧卧着,让她的乳房滚来滚去,还收起膝盖顶着肚子。我在她身边躺下。

“你知道那个有两套神经元的金发女人的故事吗?”她突然问。

“不知道。”我回答,很惊讶。

“这是个怀了孕的金发女人。”

“你真蠢。”

她像一个小姑娘那样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尤其因为我憎恶这一类笑话。”

“那你为什么还要讲呢?”

“因为你刚才说了,‘你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想到了‘我是两个人’,笑话就这样涌到了我的嘴边。我是在一个酒吧里听来的。”

“你常常去酒吧吗?”

“小小的散步之后,会要一份热巧克力……”

“你的皮肤就是热巧克力……”我转向一侧,面对着她,只想更好地瞧着她。“你知道,当我说‘你不再是一个人了’,我还想到我们俩。不完全指他……”

“而我,当我想到‘怀孕’时,我想的就是他。他很有分量,你知道……”

“我不怀疑。”

“你不怀疑,但你不知道。你没有体验过。”

“可惜。这不公正。”

“兴许吧。你知道,在西班牙语中‘怀孕’怎么说吗?”

“不知道。”

Embarazada。”

“‘被束缚’吗?”

“正是。”

她转过身来,现在眼睛朝天地抚摩着肚子,仿佛是为了专注于感觉。她的两手爬上了肌肤的圆穹,然后下降,伸向她的阴部,她的性器。

“我的头发颜色很褐吗?”她突然发问,带着那种天真,禁不住让我彻底缴械。

“是的,你头发颜色很褐。甚至很难有更褐色的了……”

“你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了。”

“你难道不更希望我是个金发女人吗?”

“好让你有两套神经元吗?”

“快说实话……你跟很多金发女人睡过觉吗?”

“帕兹……”

“快,告诉我。”

“这有那么重要吗?那你呢?”

“我嘛,这个……”

她扳起手指头数起来。我打断她,抓住她的手,把它捏在我的手中。

“别闹了。”

她趴到我的肩头上。

“那么,有多少?”

“有那么几个……”我说。

“有那么两三个,还是有那么十几个?”

“你真是要命……”

她的食指在我的胸口上画着图画。她停顿了好几秒钟,然后接着说。“同意:就别跟我说有几个了,倒跟我说说你到底更喜欢金发女人还是褐发女人。”

我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态:

“这不一样,你知道,因为金发女人是正在消亡的一类。于是人们不得不对她们倍加关心……”

“你真傻……快,对我说实话……我知道你至少有过一个金发女人……”

“是吗?”

“是的,我甚至看到过她跟你在一起。”

我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

“我看到你的第一次。”

她刺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真的有点不明白。

“在杂货铺吗?”

她皱起了眉头。

“杂货铺?什么杂货铺?”

一块让你融化在心中的冰。对于我,这是我依然年轻的生命中最神奇的一刻。我们相遇的一刻。短短一瞬间,我对自己说,我将把这段回忆告诉她,然后我又对自己说,我最好还是避免一次侮辱。毕竟很可怕,情感上的这一互不相通,这些个人的激情。我没有坚持。

“那是在哪里?在展会上?”

“不对,还更早,在谷歌上。”

我睁大了眼睛。

“你遇到我的第一次,是在谷歌上?”

浪漫主义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她继续说:

“是的,在谷歌上。我很想知道是哪个蠢货关于我的作品写了废话。我发现,在谷歌上,有一张你跟一个金发女人在一起的照片。一个很漂亮的金发女人。你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

“我很亲热。”

“你吗?一块冰……好了,那么,那些金发女人呢?”

我把食指放到她的嘴唇上,我一字一顿地说:

“听我说,帕兹,我不喜欢这番对话。我会回答你金发女人的问题,它甚至将相当令人失望,于是,你就将继而转向棕发女人,然后是黑种女人,然后是亚洲女人……”

“你跟丑姑娘睡过觉吗?”

“当然。当人们爱上女人时,就爱上她们的全部。”

“这,这可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但丑女人,很令人激动,因为她们更慷慨。”

“你是想说,她们做更多的事吧?”

“不,当她们尽兴时她们就哭。她们因幸福而哭,如同面对一个奇迹……不过……当她们真的很丑时。”

“好一个拉皮条的[29]!”

“你自己愿意的……”

“你认为我会哭吗,现在,假如你让我尽兴的话?……”

“很难能让你尽兴的。你的门槛太高。”

“严肃点。”

“我是严肃的。我觉得你把门槛设得太高。你太苛刻了。非得是超人,才……”

她的目光中蒙上了一层忧伤。

“怎么了,我的帕兹?”

“你不再渴望我了?”

“我敢肯定它将退化……别说蠢话了。”

她瞧着我,长长的睫毛底下带着一丝忧伤。一种确实让我厌烦的目光,因为那的确是忧伤的。她不再玩了。

“你不觉得我这样很丑吗?都变了样子。”

“别说了,毕竟……”

“那么,你为什么就不对我说呢?”

“但我对你说了呀……”

“说得太少。”

“兴许。因为我是一块冰。我很腼腆。你知道,我很腼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不仅仅想听到真相,还想看到。

“你跟我做爱不如以前多了……”

我不愿争论下去,我对她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她的错。我克制我自己,因为她打开了一道门。说话的方式,但还不止这个。

“兴许这会影响我,”我说,“我怕我会碰到里面的小脑袋……”

她的手沿着我的腹部滑动。

“你看,我很渴望你。”我说。

我喜欢跟帕兹的谈话。兴许因为谈得太少了。她很少以亲昵的方式来表达。我喜欢跟你母亲说话。

除非她感觉受到了侵犯,而这就会变得很暴烈,张嘴就来,随口就出,你都无法斗。她还会乱抓乱挠,毫无来由。真正的连抓带挠。用指甲,给你来个印痕,还用语言,开口就把你骂成“混蛋”。若是用西班牙语骂人,那还算自有其魅力,还能过得去。混蛋,脏货,婊子养的[30],怎么都行。但一句法语的“混蛋”,这让我心凉。

那么多的艺术家用自夸自大的粒子轰炸你们,而帕兹却难得谈到她自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由于西班牙的这整整一段往昔。由于内战给她家庭捅开的那些永远都不会真正收口的疮疤。人们遗传了自己祖先的很多弱点。人们为什么不遗传他们的哀伤,他们的十字架?我是后来才得知的,她家还死了其他人。一个舅舅,在所谓“Movida”的搬家运动[31]期间被海洛因所杀。一些片段,有一天讲述到的。还有一个事实是,她独自一人来到一个异邦:“我无法对你解释。但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在家乡。”——“即便跟我在一起时?”我微笑着说道。——“即便跟你在一起时。”她丝毫不带微笑地回答。

还有没有另一道伤疤,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呢?

当她终于可以推心置腹地畅谈,当她很信任地告诉我一些秘密时,我真的是很喜爱。是的,我喜欢跟她的谈话。

第二天,很不幸,有了另一番谈话。我倒是更愿意避免它的。让她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