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去的爱

没死去的爱

我只听见他欢快的嗓音,然后是哔的一声请我留短信。时间不算太晚,于是我完成了这些在几年时间里变成了时代之动作的动作。从一个哲学家的角度来看,看到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节地铁车厢中完成它们,恐怕可以由此推论出,人类的一个新类别已经产生。他注意到年轻姑娘的大拇指在她微小的键盘上运动得有多么快速,就把这一新人类称作“拇指姑娘”。那么,谁又是食人妖魔?

我做着我的拇指姑娘。信息发出,随着电磁波,从城市飞出,穿越雕塑的石头和人类的躯体,直奔塔里克的手机。威尼斯参与了所有人与所有人的这一链接,这一点显示出,这张颓废的老皮依然还在起作用。当时,在全世界,每一秒钟就有二十万条短信发出。其中就有一条着陆于我的智能手机上,而正是这一条才是作数的。“她跟我在一起。节庆在圣罗科大学堂。”

一场节庆在丁托列托的圣殿中?人们会全都看见的。

我跳进一条船。反方向地穿越运河,两眼一路追随名胜古迹顶上长长的十字架、种种雕塑、钢铁的火焰旗,它们刺破的厚厚的夜幕。在威尼斯人们说cielolinea,恰如在纽约说skyline[43]

船儿破浪前进,马达声有些窒息,水道越来越狭窄。一些密门在水面上打开,门上布满了长着魔鬼嘴脸和小天使面容的怪异面饰。我在教士圣母荣耀教堂的白色小钟楼面前下船。绕它转一圈,来到圣罗科广场。塔里克在台阶上抽烟。他的脖子上系了一条新领带,由他儿子完成的独一无二的杰作。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问我。

“一切都好。帕兹在你这里吗?”

“她在里面。”

我放心了。

“我不知道还可以为一场节庆租用大学堂呢。”我一边说一边爬上台阶。

“很快地,人们就能买下它了。欧洲垮了,我亲爱的……”

意大利式煨饭在《圣母领报》下面冒着热气。大天使加百列全神贯注,但他的一大群小天使正在慢镜头一般地跃入一盘盘萨拉米香肠中。阵阵的笑声和普罗赛柯[44]的泡泡一直上升到圣灵,点燃了圣母眼睛中的光。这天晚上受人庆贺的女艺术家是以色列人,长得很像圣女贞德。我没找到帕兹,我便登梯上楼。

到了楼上后,一个姑娘递给我一面镜子,让我可以不必弯扭着脖子就能欣赏酷刑与奇迹的展览,它们让镀金木头的天花板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一个屈着一条腿扭腰而站的圣塞巴斯蒂安额头中央中了一支箭,就在光环下面。长着狗耳朵的蛇蠕动在一大堆山那样高的罪恶肌肤中,天空呕吐出一条石头阶梯,一群群小天使就麇集在那里。人们不再分辨得清他们云彩中的翅膀,天主的另一位信使正从那里把苦杯递给已经支撑不下去的基督。像我一样。我的腿在抖,我喝多了,逼真的绘画让我眩晕。

我又下楼。塔里克递给我一杯酒。

“你没找到她吧?”

我摇了摇头。

“我很遗憾,我没看见她走掉。”

我抓住了我上衣口袋中的智能手机。屏幕上没有跟她有关的信息。

“你们吵架了吗?”塔里克问。

“她的精神状态跟在你那里时一样。”

他低下脑袋,几乎要潜入到他锃光瓦亮的鞋子里去。

“你知道吗,她都没有来参加她的海滩展介绍?”

“我知道,我当时就在。”

“但她不在。”

他没有再坚持。

“你在找帕兹吗?”弗朗切斯科·韦佐里[45]突然出现,活像大学堂的一个小魔鬼,穿了一件带“拜伦爵士”字样的T恤衫。当代艺术的漂亮小子,拒绝批评社会,因为,他说,他还“不够廉正到能做这个”。他告诉我她已经走了,去参加冰岛人的庆祝活动了。他也要去。我愿意陪他一起去吗?

宫殿就像一条钝吻鳄躺在水边,它那些覆盖有亚美尼亚纹饰的沉重大门似乎保护了它免遭尘世喧哗的侵扰。实际上,这些大门反倒是保护了外部世界免遭宫殿中的喧哗。这不是,在宫殿内,好几百个肉体扭曲在一起,像是食虫植物挤在电子音的间歇泉中。在巨大花园的尽头,来自雷克雅未克的打碟手前来让他遥远岛屿的火山爆发回响在威尼斯的心脏。一些用霓虹灯做的电蓝色巨大字母在古老的砖墙上闪烁不已。“IL TUO PAESE NON ESISTE.”[46]你的国家并不存在。我穿越肢体的森林笔直走去。藤条般的腿,枝杈般的胳膊成了阻拦我的堤坝,烈酒和香水的气味涌上我的脑袋。一些锥子脸的姑娘一边兴奋地吼叫,一边跟月亮干杯饮酒。

一个很闹腾的棕发巨人挤了我一下。我认出他是雕塑家托马斯·豪斯阿戈[47],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地摇晃不定,手里拿着一只塑料杯子。

威尼斯是世上最迷幻的城市[48]”他对我说。

现在,韦佐里光着上身,把他的T恤衫跟女艳星薇多丽娅·李西[49]换了线网上衣,而她则由意大利馆邀请来,坐到一大堆五颜六色的通心粉构成的宝座上,摆裸体姿势。

“你不跟帕兹在一起吗?”棕发巨人问我。

“我在找她。有人说她在这里。”

“她来过,但她去了弗兰切丝卡那里。她在她的平台上办了个庆贺活动……我说,你好像慌里慌张的,哥们……”

“我想找到她,没别的……”

“鼓起勇气吧。因为她很漂亮,帕兹。”

“还有吗?”

“她还很有才……”

“这一点我同意。”

“尤其是个艺术家……”

“我知道。”

“那就算了,因为你会痛苦的。我,我总是让姑娘们很不幸。到头来,受惩罚的是我,瞧瞧,我是孤家寡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我,托马斯,我不想惩罚她……”

C.宫似乎就蹲在运河边上。我先是穿过了大门的反光,然后才穿越了那道真切实在的门。船儿紧靠着油漆成红色和白色相间的木头缆桩。一个神情淡泊的小伙子等在浮桥上,手里端了一个托盘,盘上的酒杯中,荡漾着香槟酒的泡泡和汽酒的橙色微光。他随着水波的节奏上升而又下降。我匆匆喝下杯子里的内容,然后就钻入了宫殿。我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脚步声跟从潮湿的老墙上传来的回声混淆在了一起。两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姑娘赤着脚,手里捏着短剑,笑盈盈地打开了一个狭小电梯那衬垫了玫瑰花的门。我在年轻的胸乳之间潜入。在屋顶上,一个大平台朝向夜空和城市敞开。人声鼎沸,笑浪翻滚。“塞萨!”女主人弗兰切丝卡拥有一只珍稀蝴蝶的那种优雅。火光闪闪,轻盈如燕。还有一些公主王妃。她轻移莲步,如在滑冰,身上的那件绿裙袍跟她的眼睛是同一种颜色。胡安娜·瓦斯贡采罗[50]拉住了我的胳膊。“帕兹怎么样啊?我刚刚在展览中看见了她的照片……真的很棒……阳光灿烂,令人窒息。你们为什么不来里斯本看我?你在照顾她,是吗?她刚才还跟莫里乔在一起,但我没时间跟她打招呼……”

卡特兰?我赶紧朝他挤过去。火柴梗的身影,匹诺曹的鼻子,他酷爱玩弄真相的癖好简直可以跟匹诺曹媲美了。他派出了一个替身,来对付本该采访他的《纽约时报》的一个女记者。在都灵的街上,他安排无家可归者做蜡像模特,而在米兰一个人声鼎沸的广场的大树上,他吊起了几个孩子,比真正的尸体还更逼真。我喝得有些高了。我有些神经质。

“你还好吧,莫里乔?”

他穿着他那紧绷绷的黑色正装,坐在河岸护墙上,面向底下二十米处的大运河,细细地把我端详了一番,仿佛在寻思着该跟我来一出什么样的闹剧。他在一个太平间里工作了很长时间,无疑因为一具尸体是世界上最严肃的事物,他这才决定笑对人间的一切。

“很好很好,既然我很快就要退休了……”

“听说了,但我很难相信你……”

“我明白……我那撒谎大王的名声……”

总是匹诺曹……此外,他当真还塑了一个匹诺曹。一个淹死的匹诺曹,他戴手套的小手大张着,俯卧漂浮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池水中。

“你呢,还好吧[51]?”他接着说。

“我在找帕兹,几个钟头了……有人告诉我她跟你在一起。”

他假装四下里寻找一番。

“瞧,她不在这里……”

“你知不知道她会在哪里?”

“没有任何概念。”

我有没有看到他鼻子变长了?我饱饮了烈酒的血在体内只流转了一圈。我两手揪住他的衣领,让他连连后退几步。他的手一松,酒杯落下,在瓦片上滴溜溜地滚动,然后大幅度地滚落。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他尖叫道。

“不,我在爱。我渴望爱。还有点醉。马上告诉我她在哪里,不然你就真的要完蛋,像你的匹诺曹那样……”

我那带有超浓龙胆酒和苦橙味的口气应该让他很不安。“OK,塞萨,我跟你说,但是你得拉我一把下来,我有些头晕……”

我拉着他走向平台。

“怎么样?”

“她在抹香鲸里。在洛里斯·格雷奥的抹香鲸里。”

“你还要耍滑头。”我说着,又把他推向空荡荡的虚无。

“住手,”他叫嚷道,“这是真的!我向你起誓!”

好几个来宾朝我们转过身来。我用一种极端正面的口气说:“你们别担心,这是莫里乔·卡特兰先生的一大丰功伟绩!”

我又把他拉回到活人的世界。

“你是说洛里斯的抹香鲸吗?”

“当然是啦。”他说,突然变得很严肃。汗水在他的脑门上闪闪发亮。“那雕塑是空的。去问他好了!”

我放开了莫里乔。他整了整领带,一只手理了理花白的短发。“请原谅,”我对他说,掸了掸他的上衣,“你知道我有多么在意她……”

“我真的应该退休了。”他说。

一个侍应生出现了,手里端了个托盘,盘中是一杯杯酒。看来我得就此罢手了。在平台的另一端,洛里斯·格雷奥孤身一人地待着,对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眼下的情景实在有些奇怪,他正拿着一杯红酒往嘴边送呢,酒杯脚高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