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帕兹喝的第一杯
信封很小,什么都感觉不出来。时代丢失了它的浪漫传奇。
字迹很匆忙,不那么女性化。文字只有几行:
您对我的工作一点都不懂,但您的文章很漂亮。假如您就是购买了我照片的风雅男子,那么我觉得我应责无旁贷地纠正您的判断,它带给我一种严重的艺术偏见。帕兹。
她的电话号码跟在后头。
何等的暴力,何等的经验教训!我约她在我偏爱的那家旅馆见面,吕泰西亚,对某些人来说,它是灾难性的记忆,因为战争期间它曾是纳粹情报部门的驻地,后来,又住过集中营的幸存者。但对我,这里尤其是人们炮制巴黎最佳莫吉托[27]的地方。在这里,人们还找到一些作家,这类人,我希望,当你,赫克托耳,读到这几行字的时候,他们还不会消失。不然,这世界就将更厌烦……
在吕泰西亚旅馆,我有我的朋友和熟人。比如,我叫他外号独狼的那家伙,法国最好的作家之一,一个俄耳甫斯式的作者,能让女人穿戴了一种由词语构成的磷光闪闪的肌肤的回忆,从死神那里返回。我真想拥有他的才华。
还有被我叫作狐狸的那位,酷爱游泳池和苏菲教派的文本。他发表随笔、小说和诗歌,还常常请客吃饭。他们都是我朋友,他们具有死去的美丽事物的形象和气味。人们永生遗憾的那些事物。永远不复出现的那些事物。那些人,某种热带珊瑚的方式。文明用了许多个世纪把他们制造出来,他们就是它的概括,我更想说是照片概括,但他们太脆弱了。时代经济氛围中的一种改变,金融气候中多了的一点点酸,一点点粗野,而他们死去。他们通过他们的词汇的颜色和形状给出的幸福,是没有收益的。
眼下,吕泰西亚迎接了他们,而吕泰西亚很得体。作为文学旅馆它很漂亮。红色的帷幔,同一颜色的长沙发,一种胭脂红,很有妓院派头,让我喜欢得不得了。装饰艺术风格的吊灯,金属的雕刻,很人性的服务员。
我在征服了的地盘中。
为迎接一个如此的复仇女神,这一点不可或缺。
当然,她迟到了。你母亲总是迟到,这是一个原则。当时是七月份。她来到时——我本该说“她出场时”,因为这确实是一种出场——穿一条很有海洋味的裙子,很乖巧,带蓝色和白色的条纹。头发松散着,湿湿的,脖子上戴了一条金项链。很细腻,比以往每一次都更闲散,更无光。她把一个柳条篮子放在地上,里面露出一条毛巾。一种强烈的氯气味从中散发出来。
我站起身来。她示意我坐下,她也坐下。她一脸的疲倦。我预感不好。
“原来是你啊。”她开始说,用她西班牙人习惯的以你直称,就跟从牛栏中冲出来的缪拉公牛一样咄咄逼人(我知道,这样的比喻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但是,毕竟,这是我的第一个西班牙女人)。
“我……?”
“是你买下了我的照片……”
“是的,是我。”
“我不敢肯定。我看得不真切。当时很黑……”
她瞧了瞧周围。咬住了嘴唇。我感觉她想说点儿什么,让我死心。我又站了起来。我差点儿就掀开了我衬衫的下摆,好向她显示应该瞄准哪里。我的心跳得很猛。莫吉托让我的脸颊发红。天花板上的电扇给我带来一种适时的支持。
“好。我想来看看你,感谢一下你写那篇文章的好意。但你只是说了一些tonterías。”
她继续说着“tou”而不是“tu”。带着那种技巧,让音节嘎嘣利落脆地落下来,让你想到马上就该轮到你了。这最后一个词,tonterías,她是用嘴巴夹紧了把它说出来的,就仿佛它遮盖了某种极端恶心的东西。一种“投枪”(banderilles)和“扭动”(tortilla)的混杂。
“它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回答针锋相对:
“意思是:一派胡言。”
这给了我狠狠的一下。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一个新手,十五行文字的评价发在了法国三大报纸之一上,居然有这胆量。我倒是并不在乎她的感谢呢,但毕竟……我差点儿让她尴尬在了那里。我把她的以你直称反送了回去。
“你该好好平静一下了。”
“我平静不下来!”
她提高了嗓门,引得这安静地方的住宿者朝我们频频瞥来目光。我连忙赔上微笑,安慰所有人。帕兹接着说。
“并不因为你在一份报纸上写文章,你就有这权利,你就可以就别人的工作信口雌黄地随便写!”
“没有人对你说过,在法国,当人们对不认识的人说话时,应该以您相称吗?”
“请多多包涵[28]。”
她站了起来,伸手一个动作,捡起了她的包,一把挎在肩上。一副游泳镜掉在了石板地上,蓝玻璃的。我把它捡起来,递给她说:
“别走。是你要求见我的,那就别走。我的时间也很宝贵,你瞧。”
她坐了下来。包放在膝盖上,绷着脸,虎视眈眈,咄咄逼人。
“放下这个该死的包吧。”我说。
她照做了。我叫来了服务员。
“两杯莫吉托,朱利安。”我转身朝她:“你的名字好怪啊,帕兹。”
“帕斯。”
我惊得一跳。她要向我告别吗[29]?
“对不起,你说什么?”
“您发音不对。应该念‘帕斯’。”
她回归于以您相称,让我尴尬在了那里。她把舌头顶在牙齿之间,说了“帕斯”的“斯”。分明是一条小蛇竖起了它玫瑰色的脑袋,咧开大嘴露出了牙。
“请您同意我继续跟您以你相称。”我问好,想再度掌握主动。
她微微一笑,这让我满心喜悦。我继续,同时,莫吉托鸡尾酒也到了。我建议她碰个杯。她点了点头。
“那么,请给我解释一下,我到底是怎么信口雌黄地乱写一气了?”
她叹了一口气:
“一切,或几乎一切,都是错的……我只感觉到悲伤的地方,你却感觉到了我的愉悦。只存在差别的地方,你却看到了相同。你说‘生命的海滩’,而我看到的却是‘缺少生命的海滩’。”
我死死地盯着她。风暴在帕兹的目光中旋过。她继续说,谈到了一句话:
“在你的文章中,只有‘shoote’一词还算说到了点子上。”她喝了一口莫吉托。
“它很不错。”她说,她的眼睛表露出一种贪食。
“我很遗憾。”我回答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忧伤抓住。但实际上,忧伤是一种情感吗?人们能不能说:“我为你感到忧伤?”她很粗暴地继续说下去:
“你,你觉得他们幸福吗,你在那些照片中见到的人?”
“我觉得。他们看来很幸福,是的……”
“那么,我们就不必再说了。”
说到“不必再”时,她说的是“plou”,而不是“plus”。寂静来临,很快又被打破,依然还是她。
“当你瞧着那些照片时,你难道不感觉憋屈得慌吗?这些群众在空间中殖民……”
“不……我提醒你注意,我买下了其中一幅照片……”
“你买下的,是唯一一幅人们不会觉得憋屈的。是唯一一幅大海是活生生的。它在那里动,它在那里表达。”
我不敢确定听明白了她所说的一切。今天,当然,它具有了完全另一种色彩。一个在岸边被蒙上了眼睛的姑娘,总有一日要被带走离开它。要偏航转向的。
“‘存在于世的愉悦’……这么说很有讽刺意味吧?”
“你开始明白了。很遗憾,你已经写了那篇文章。”
“我很遗憾,我对你说了。”
“假如我很有名的话,你就将蒙上耻辱。”
“假如你很有名的话,我就不会搞错了。”
我笑了。在她乌黑的眼睛中,有着丝丝缕缕的光。
“这是第一篇谈论我作品的文章。你所写的,将被用作参照……”她一边说,一边用吸管玩弄着留在杯底的冰块。
“你让我不胜荣幸,”我说,“此外,热爱人类是不会有错的。或者,至少,也要为他们提供幻想。”
她叹了一口气。
“还有,这之后,他们卖出了所有的照片……”
我莞尔一笑。
“你应该很高兴吧?”
“他们全都在心里说,他们买了一小块人类的幸福。‘一片生命的海滩’,”她苦笑了一下,一边死盯着我,一边补充了一句,“你的文章很漂亮。”
我感到我的心在融化。她瞧了一眼她的手表。我有些害怕,我可不愿让她走。
“谢谢,但,是你的才华让我写下了它。你的照片中有很多的东西。它们在说话。它们对我说了……”
我所说的,充满了一种会把人压垮的平庸。我想到了安东,他是第一个感觉到这些海滩中有些什么东西的人。他说过“很有趣”,而这对于他就是一个充满滑稽热情的标志了。
吸管的一端消失在她的嘴唇间。我看到液体在细细的塑料管中上升。一种朗姆酒和薄荷的汁液。
“我可以返回西班牙去了,”她说,“去看我的家人。”
“你什么时候走?”
“星期一。”
我冲了出去,实用主义的一搏:
“太有趣了,我也去呢。”
我很滑稽。两个人去同一个地方又有什么“有趣”的呢?至多不过是一种“巧合”。假如人们要说得戏剧化一些,这也只是一件“奇特”的事而已。但说到“有趣”,太傻了……
“你去希洪吗?”
她放声大笑,这让我有点气恼。尽管场景很美。而且这一笑声的甜美出自于一个低沉的嗓音。
“是的,我去Rhirhon[30]。”我重复道,试图模仿她的发音。
她摇了摇头。
“这是不可能的,那里不会让任何人感兴趣的。”
“我是去作报道的。”
“真的?作什么报道?”
迫不得已,我随口编了一个瞎话:
“关于苹果酒。”
“苹果酒吗?一派胡言![31]”她又笑了起来。然后瞧了瞧她的手表,一个让我恼怒到极点的动作。
“你能告诉我你在那边的地址吗?要是我们能……”
“我们能怎样?”她说着,把一绺黑发捋到耳朵后面。一个大耳环在那里颤动。我脸红了。
就这样,我来到了阿斯图里亚斯,你母亲的家乡。因而,也算是你的半个家乡,赫克托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