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乳素

催乳素

我不想问。出于懦弱。或者出于盲目,反过来这全都一样。我心里想,什么事都没有,会过去的。然而,它却又发生了。我应该错过了一些,既然我并没有自始至终地监视。而且她删除了之前的信息。这也一样,我不想赋予它太多的重要性。是的,还有过别的信息,始终来自同一人,说到“瞬膜”或“盾鳞”。生物学上的细节,始终跟角鲨世界有关。

也出于实用主义,因为我要决定哪些是宝贵的,哪些不是。我不想拿它来浪费时光。我们拥有的那些时光,因为光是“企业”的事就已让我忙得不可开交。信息源源不断,经济战争硝烟正浓,带着它那疯狂的曲线,它那数字的迁移,它那灾难性的资产表。世界就是一个弥留之际的准尸体,偶尔也会惊跳一下,而我竭力为它输入一些美,好不让读者绝望:跟好莱坞当红智力情感大明星的一次访谈,关于卡萨诺瓦这位真正意义上的欧洲人原型的一次大探讨,法国人刚刚得到了他的回忆录手稿,上面用金丝穿起了三颗心——我手头就有:它让我激动万分——或者是关于印象派绘画的一份沙沙作响的资料。那是冬季,然后冬末来临。大雪覆盖了巴黎,然后积雪融化。我不再写作。有一个孩子要远远强于写一部小说,即便帕兹不让我得知太多的情节。

晚上,我回家时,通常总看见她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我对你说过的这一形象:两脚跷到茶几上,有苹果图案的电脑放在大腿上。聚精会神。心在远方。我回来时,她几乎都不抬一下头,什么话都不说。我去洗个淋浴,试图洗去这一缺席。但我返回时,她就关上了电脑,走向卧室。

一天晚上,炎热和蒸汽又给我了自信心。我想到了我们未来的孩子,想到了《孩子与青蛙》,还有在威尼斯那些日子。想到了鲸鱼,记忆它腹中的经历。我很幸福地等着这个孩子。她就不幸福吗?我应该怨恨她吗?她变了。不仅仅是体形上。连我自己同样也变了。但不是体形上,当我照镜子看我这个未来父亲的形象时,我证实了这一点。头发中长了几根白头发,仅此而已。还有,胡子中添了几须银丝。但其他,我对面的男子有的是美好前程,有爱情,有精力要给出。给她,还给她怀中的这一小生命。他将是一个男孩子,如同做超声波检查的女医师对我们肯定的那样,记得当时他问了我们五遍,问我们是不是确实想,真正想,想知道孩子的性别。“某些爸爸和妈妈更希望保留惊喜到最后一刻。”她强调道。——“就因为您相信,从情感上说,人们需要知道得稍稍更多一点吗?”我回答道,手指着帕兹,眼睛里充满了欢乐的泪花。我走出了卫生间。她一直在客厅,电脑搁在大腿上。当我凑近时,她连忙收拢电脑的屏盖。她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不是什么好苗头。

“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

“看来不像啊。你是不是希望我们好好谈一谈?”

她摇了摇头。我在她身边坐下。我拉住了她的左手,她那指甲红红的小手,把它握在我手中。

“你在看什么呢?”我问。

“一些小玩意。”

我并没有生气。总之,这跟我没关系。兴许,是需要确认登录了magrossesse.com的论坛或者enceinteetendetresse.fr的网页,那上面能读到此类的东西:“当你吃到带糖的食物时,请想到你给你婴儿带来的快乐。”

她很显然不想跟我分享信息,但为什么因此而不快呢?

我满足于把脑袋枕在她的腿上。她的乳房变大了,但我不拿它说事。当时我闭上了眼睛。我试图倾听,感受那些著名的脚踹。我读到过——在一个专门涉及妊娠的网站上,因为我也经常上网,要不然我又怎么会知道我刚刚写下的那些东西呢?——透过胎盘壁尽可能经常地对胎儿喃喃地说上一句话,一个噱头,一条格言,是很有好处的,这能使他平静,它就如同一种声音的约会,一种话音的膏油,一种不久后彼此相见、彼此相认的承诺。

“赫克托耳、阿喀琉斯、尤利西斯都是特洛伊战争的英雄。”这是来到我脑海中的第一句话。

不,我不会拿她乳房的尺寸来说事,在那一刻,她乳房的下部正好搭在我的左耳上,而我的右耳则贴在她的肚子上,我不会拿它来说事的,就像习惯所希望的那样,但为了让这一形象对我有一种现实感,我最好还是能看到它们,抚摩它们,把它们的饱满握在我的手掌中,把它们的尖头含在我的牙齿中,微微发痒地。我们得好好做一次爱。

但她不允许我,推开我的手,即便它只是乖乖地放在她滚圆的肚子上。这很痛苦。我将在客厅中阅读。她不挽留我。

我像一条狗那样痛苦。我羞耻。而我甚至都不敢对她说,为的是不再在羞耻中加上侮辱。她又会如何回答我呢?她不想要我。我的肉体在她旁边是多么的弱小,她这强大的哺乳动物,包含了两个生命,而不是一个。同样,从原则上说,有两颗心,但她的那颗,我苦苦地寻找不得。它不再为我而跳动。

我窒息在罪恶感中。我重又经历了鲸鱼腹中的那一夜。我又看到自己偷偷拿走了避孕药,塞进了我的衣兜。她明明对我说了她不想要。我强迫了命运。一切都是我的所为。是我的错吗?

帕兹越来越精彩地经历着她的妊娠过程。这个肌肤丰满、光彩动人的维纳斯·热尼特里克斯,在她的床上说一不二,专横跋扈,她闪闪放光,她忘却了我。反倒是我有了一阵阵恶心。

你母亲处在急剧的变化中。一天,我决定找我的朋友巴斯蒂安谈谈。这个经验丰富的一家之主,总是向我吹牛,也可以说是吹售,妊娠本身的魅力,还有被爱女子的肉体所能达到的美丽程度,还有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在一个高级的、几乎神圣的层面上的发展过程。

“你不必烦恼,”他对我说,喝了一口莫吉托酒,躺倒在一把鲜红色的扶手椅中,“对所有的女人全都一样。”

我吞下了剩下的一切羞涩。

“但你对我说过,跟怀孕时期的桑德丽娜做爱,是神秘经验的极限,不是吗?”

他明白到我有些绝望。他宽阔的脑门上出现了一条皱纹。

“你得更加耐心些才好,塞萨。更何况,帕兹还是一个艺术家。”

“而这,实际上还不如一个普通女人呢。是吧?”

“强过一个普通女人。”他纠正我说。

“我跟你这么说吧,我们不再做爱了。”

他摇了摇头。

“你们还在一开始呢,兴许你没有劝慰她。”

他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顺手拿过一片薄荷叶开始咀嚼起来。德尔菲神谕的女祭司皮提亚的无意识回复。

“给我预测一下未来吧,巴斯蒂安。”

“你在说什么呢?”

“什么都没说。我在疏通呢。忘了它吧。”

“我说塞萨,一次怀孕,那首先是一个化学过程……”

“我觉得你将变成刮胡刀。我们再喝他一杯莫吉托。”

“我先喝完了这一杯再说吧。听我说。你得想象一下,她的身体像是一个大舞厅,稍稍有一些像这里,充满了吊灯和音乐。或者如同一个夜总会。有人在跳舞,跳得越来越快。你得想象时刻都在变的种种音乐,很难跟随的。人们从大键琴协奏曲过渡到一段刚果人的伦巴舞曲,然后人们听到了勃拉姆斯,就在性手枪组合之后。这些男舞者,这些女舞者,都是一些荷尔蒙,它们在混合,在挑战……这里存在有一些挑衅性的催乳素和黄体激素,它们刺激着乳腺,催促它们分泌乳汁;而催产素,人们可以把它比作一个稍稍过于专注于低音的打碟手:它负责产生宫缩,并上升为一种强力,直到最后的推动……”

“直到夜总会最后关上大门?”

“不,因为几十分钟之后,有一种新的高峰要发动,为的是排出胎盘。然后,我还没有对你谈到内啡肽呢。”

“快感的荷尔蒙,我知道,在一个良好的慢跑期间分泌……”

“或者在一个良好的性高潮期间。”

“目前,慢跑对我更合适……”

巴斯蒂安开始笑起来,然后又换回了那种严肃的口吻。

“分娩期间,内啡肽会流注到脑子中来,把痛苦维持在一个可忍受的水平上。还有一件事同样很刺激:它们有助于原始的大脑对理性的大脑进行控制。”

“你是想说,一次分娩是某种非理性的东西吗?”

“总之,是某种原始的东西。因为只有原始的大脑,也即爬行类的大脑,那要上溯到我们统统还是鱼类,刚刚从水中出来的那个时代,才知道如何分娩。是它控制着恐惧、判断,是它让心理障碍统统飞走,于是,分娩时的女人准许自己哭叫,采取一些奇特的姿势,而那些姿势在社会中是完全不被接受的……”

我压抑住一阵狂笑。因为我为难,或者很受启发,我的爬行类大脑从来就没能成功地控制过?

他继续说:“是原始的大脑使你能与你的肚子里的生命相结合,而你跟他将完成这一伟大的作品……”

“你意识到没有,你刚才说了‘你的肚子’?”

“三次怀孕,塞萨,这就好像是我在……”

“假如生理学上有这一可能,你会去做吗?”

“很有诱惑力啊,”他说,抓住一个杏仁嘎吱嘎吱地咬起来,眼神茫然,“怀孕有其艰难的一面,分娩有其难忍的痛苦,当然,通过麻醉,痛苦可以得到相对缓解,但是,作为回报,这里头也有一种强有力的联系,女人可以和孩子一起发展它,而一个男人却无法发展它……”

他变得颇有些神神秘秘。

“你是想说什么呢?”

他笑了。“这将让你开心,这将让你想起你珍贵的研究。当你还没有彻底迷失在新闻记者事业中……你还记得波德莱尔关于女人的那句话吗?”

“‘女人是自然的,就是说可恶至极的。’这句,是吗?”

“正是。不过,你想象一下,波德莱尔或许会改变观点,假如他知道了以下这一点:内啡肽是一种自然的鸦片类,它的构成成分跟吗啡非常相似。女人的身体能分泌它,并把它输送到胚胎中:她们就以这一从属关系永远联系在了一起,有点像是毒品的消费人和它的经销人,反过来也一样,她们之间强有力的连接就在于此……”

“而我们男人,跟它,就永远都实现不了……”

“你都明白了。那你就耐心地受苦吧。她体内正在发生的,可不是一种反叛,老爷,而是一种革命。”

“只要她不把我的脑袋割下来……”

“再来一份莫吉托,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