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寿司吧
我递上我的票,进入登机走廊。一个商业节流的长长肠道。板壁上,一家一百五十年前为投资鸦片贸易创办的英国银行的口号如机枪一般扫射来:“未来充满机遇”,“南南合作交换将是标准,没有例外”,“棉花和玉米将是投资的竞争对手”。世界贸易激增到了云层的门槛。
甚至还升腾到了云层中。飞机发动机的推力把我们送上一万米的高空。我们被灌了烈酒。我被高压所战胜,紧紧地扣定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正在此时,一个乘务员甜美而又机械的嗓音钻入了我的耳道,把我从虚无缥缈的境地中拉回。
“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将要从你们中间走过,向你们介绍我们商店的产品。智能手机、名牌香水、古奇、J.-P. 戈尔捷或卡文克莱。我们要知道,这些品牌的产品比市场上便宜得多,便宜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假如你们知道了真正是物有所值,就请千万不要犹豫,赶紧来咨询我。你们可以用银行卡支付。一会儿见。”
他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它们要比市场上便宜得多,比市场上便宜得多。”[2]我并不真的相信“比市场上便宜得多”,这段告示从语言学上是正确的,但其中尤为打击我的,是它的沉重和它的粗野。这跟空姐的那种审慎简直有着天壤之别,而就在刚才,她们还有模有样地推着小车,以彬彬有礼的、语音几乎带着磁性的建议方式,推销那些免税商品。转眼之间,人们就进到了榔头敲击的强迫命令中。欧洲在变穷,而那家伙很紧迫。他要从他的空中销售中赚取一笔佣金,而没了这一笔钱,他就无法偿清他前妻的伙食费,而且,由于经济危机,企业要求雇员们做出“团结一致的努力”,他的工资相应下降了百分之三十。
我从舷窗向外瞧,天空展现为白色和蓝色。不久,人们是不是将会发明出一种从云彩中就能看到的广告体系?
我重又翻开手边的《伊里亚特》。在特洛伊城的城墙上,赫克托耳戴着头盔,准备出发去参战,告别“玉臂”的安德洛玛刻,还有他的儿子阿斯堤阿那科斯,他应该有两三岁的样子。她以她的爱以及他们孩子的名义,眼泪汪汪地央求他不要去参战,不要让她成为寡妇,不要让孩子成为孤儿。赫克托耳安慰她,谈到了名誉——很古老的特洛伊,如同人们说古老的法兰西——并俯身去哄他那个叫嚷起来的小儿子,因为这小子被他父亲金光闪闪的盔甲以及头盔上装饰着的马鬃吓坏了。赫克托耳哈哈大笑地出发了,摘下了他的头盔,把儿子抱在怀中,把他紧紧地贴在自己宽阔的胸口上,把他托付给神明:“愿将来有一天人们能这样说到他:他比他父亲还更高贵!”而希腊人在攻入城邦后,就把这孩子从特洛伊高高的城墙上扔了下来。
要想找到睡意,这可不是一个好念头。我合上了《伊里亚特》,还有《奥德赛》,要了另一份伏特加。云彩在空中飘荡,就如刮胡子泡沫的粒子在盥洗池中漂荡开来。让人都看不见陶器的边缘了。
是西班牙领事馆给法国方面打的电话。他们在她的衣物中找到了我的姓名和我的电话号。
我面前座椅背上镶嵌的小屏幕模拟着飞机的移动路线。连克尔白圣殿都给指明了,这个位于麦加圣城神圣清真寺中心的立体形建筑,穆斯林的一切祈祷一致聚集的最终方向。我宁肯付出一切代价,来减慢我们的移动,做得让人们永远都无法到达。我的邻座,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留着稀疏的大胡子,穿一条牛仔裤,一双篮球鞋,进入了谈话中。他很开心。甚至,还有些激动,兴奋。我倒是更想睡上一觉。但我被卡在了舷窗和他之间,实在很难推脱掉。
“我要去做朝觐[3]。”他说。
“可是您还很年轻呢。”我注意到。
“朝觐是伊斯兰的一大基柱,只要我还没有做过,我就一直还缺少穆斯林的五功之一[4]。况且,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去,反正我现在身体很好,我也有经济条件能做,人们就得在能做的时候去做……”
我喃喃低语道:
“‘谁若是拥有丰足的衣食,还有一匹能送他到安拉神圣之家的坐骑,却不完成此朝圣,谁死去时就将作为犹太人或基督徒。’”
他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
“哇啦,您很内行啊……”
“我很感兴趣。”
“那是我失敬了。”
他把一只手放到心口上。
“我叫卜拉欣。”
他对我讲了这一趟朝圣所需的资金:三千多欧元。但他还对我展示了他的推理:时光越是消逝,石油资源就越是减少,而飞机票也就越是贵。人们越是等,朝觐就将越是靠近夏季,而本来就已经是一大考验的人潮滚滚就将令人更难以忍受,因为到时候天气会越来越热。眼下,他还没有孩子,但却有很多计划,很明显,他可以提前完成朝觐,“以便让安拉满足我的心愿”。
“然后,”他补充道,“有一天,克尔白圣殿将被毁灭……”
“是的,但要等到时光的终结。”我说。
“也许会很快。谁知道?”
“会比人们想象得更快,你说得有道理。”
我闭上了眼睛。借着酒力,我逐渐地要展翅起飞,奔向睡意,而他的嗓音却把我牢牢地粘在跑道上。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克尔白圣殿……”
他的眼睛里满是星星。这让我好感动。
“您要去尝试摸一摸黑石吗?”我问道。
他很欣赏地瞧了瞧我:
“您居然什么都知道啊,您!”
“我对您说过了,我很感兴趣……”
“您可以跟我一起来!”
我微微一笑。麦加禁止非穆斯林进入,他们甚至都没有权利把脚踏进这座圣城的停机坪。这块石头,镶嵌在神圣大立方体脚下一个银制的基座中,人们说那是一个天使从天堂带来的,最开始它是白色的,后来被人们有罪的手摸得渐渐变黑。人们说它来自于一个很古老的崇拜,远在穆罕穆德的崇拜之前。人们还说到,等到复活的那一天,它将赋有一条舌头能证明心灵的真诚。
“您说什么,您?那是一块陨石吗?”
他摇了摇头。
“它从天堂落下,来告诉亚当和夏娃他们的庙宇所在。它得到了先知的吻,这于我就足够。”
我读过关于这一问题的很多说法。部分的是想要弄明白,为什么宗教,首先是伊斯兰教,会在当时转了一个如此引起轰动的大弯。我从中得出结论,认为正是通过对形象、对这个赢得了一切的形象世界的弃绝。克尔白圣殿是空的,空无形象,因为先知是不能被再现的,是没有形象的。我又想到了帕兹,她却创造了那么漂亮、那么有力的种种形象。
“那您呢,您来做什么呢?”他问我。
我有些迟疑。然后我回答道:
“找回我妻子。”
“她是穆斯林吗?”
“据我所知,不是。”
“那她在那边干什么?”
“我不知道。”
他很优雅地不再坚持了。
我闭上了眼睛。回忆的机器超速运行。幸好,飞机落地后,儒勒将在机场接我。我最好的朋友。自从他选择了生活在那片遥远的土地后,我们就一直没有再见过面。我们当年是一起上的大学,尽情地吮吸伟大的文学乳汁。电气年代,精神学派,肌肤学派。身边围绕着长头发的天体,我们读得很多,抚摩得很多,梦想得很多。成为作家、摇滚明星、神秘主义智者。儒勒和塞萨。一个插科打诨,不嘲笑它我们可就实在太傻了。我们的第一次旅行,就是一起作的。那是去印度,十八岁时。现在,他在那里做什么?他是银行家。伊斯兰金融的专家。生活,还真是怪。我不愿去多想。眼下,我需要稍稍睡个觉,好什么都不去感受。
我看了一个愚蠢透顶的电影,然后滑入了虚无中,被酒精和电影图像弄得昏昏欲睡,眼前浮动着那些被敌人战车拖曳着的戴盔披甲的斗士,哭哭啼啼的王后,还有嫉妒成性的神明。
飞机开始降落,我却浑然不觉。只是当空中客车起落架的橡皮轮子抓住了跑道的那一刻,我才睁开了眼睛,我听到传来一阵酷烈的摩擦声,就像一个巨大的牙钻碰上了一个巨人的臼齿。
我在一大群身披白单子、脚踏皮拖鞋的活雕塑当中取回了我的行李。时间有些晚。我的眼睛因空调而发干,因光线而疲惫,那些人为的光线来自四面八方:商店的招牌、俗不可耐的喷水池、塑料的假棕榈树。空气凝重,吵闹,冰冷,香味从几公里长的店铺中传来,刺鼻而又令人恶心。我惊惶不安,差点儿被一辆电动车撞翻,它运载着三个蒙了黑面纱的女人,嘎吱嘎吱地驶过平滑的路面。我又来到了贝鲁特。我害怕我将见到的。我想到了帕兹。我靠在一根栏杆上。我滑行在光滑得如同小孩脸颊的白色花岗岩地面上,走向检查岗。我梦想着人们会抓住我,把我打发回欧洲。但是已经太晚了,我不会威胁到王国的安全。待在透明岗亭中的那家伙,头上缠了一条头巾,懒洋洋地冲我做了一个手势,我引不起他的兴趣,我可以走了。
我来自于世界的另外一端。我差一点失信于诺言。我想到了正等着我的那个躯体,我的胃好似在滚球。呜呼,他就在那里,我的老儒勒。他没变。瘦高瘦高的木偶身影,领带系到了喉咙口。
“你怎么样,我的老伙计?”他高喊一声,把我紧紧拥在怀中,满怀热情地折腾我。他并不认识帕兹本人。他补了一句:“我很遗憾。”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的肩膀上方,店招在闪光,女人和男人的裙袍扭曲成了抹布……聚光灯太白了,重新登上一架飞机返回的诱惑太过迫切。
“儒勒,你不介意我们快快离开这里吧?”
外面,天气晴朗,空气温和。到处都是喇叭声,到处都是打手机的喊叫声,跟世界各地一样,是同一场由出租车构成的芭蕾舞,除了一点,这里的汽车更长,更庞大,玻璃带颜色。我的行李箱在柏油路上滚动。
儒勒在一辆很不寻常的汽车前停住:一辆绿色的威格吉普车,伪装在一长溜的黑色轿车当中,只是座位上方有个帆布顶篷。
他把我的包扔在车后座上,我们走上了看似要散架的车,他发动,伸出胳膊打开车载音响。一种熟悉的声音。快乐的和弦,一个落在高处的英语嗓音。他冲我眨了眨眼。果酱乐队[5]:“迪斯科 2000”,我们二十岁时的赞歌。他在一个个漂亮的集装箱之间作激流回旋,离开停车场,冲向大都市,远远看去,那城市很像是电影《银翼杀手》中的城市。
And they said that when we grew up
We’d get married and never split up
We never did it although often I thought of it[6]
他们说当我们长大时
我们就结婚,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我们从来就没这样做,尽管我常常这样想
那里,光点闪烁,如同一杯巨大的苏打水。汽车仿佛被城市吸走,飞驶在不断展开着的柏油飘带上,在桥上,在隧道里,盘旋在多层次的高架桥上。在我们周围,伸展开一片被五彩灯光像素化了的塔楼之林,按照着各种各样不寻常的形式,从火焰一直到巨型开瓶器,在荒漠的表面拔地而起。最高的塔楼简直就是一根刺破夜空的伸缩针。汽车减速,左转。再减速。然后加速,超过几辆长长的豪华轿车。风刮得帆布顶篷哗哗直响。儒勒加大了音响的音量:
You were the first girl at school to get breasts
Martyn said that yours were the best
你是学校里第一个乳房鼓起来的姑娘
马丁说你的胸才是最棒的
一阵回忆之波刺疼了我的眼睛。我想到了一个金发的丹麦姑娘在她公寓的房梁底下,在被我们的卷烟灰污脏的拼花地板上四脚着地地爬行。我想到了袖珍版《群魔》的封面,红色的背景中有一个基督模样的大胡子的脑袋。我想到了我们在巴塞罗那的远征,那里有一个姑娘在等我,她胸脯滚圆,满嘴的愠怒,背靠着哥特街区的水池子……我想到了来自印度的柔软而又清凉的棉被,我在儒勒家睡觉时,就盖着它;还想到我醉心于绿仙女苦艾酒的那个时代里一个学美术的女大学生为我画的美丽图画:一个酒瓶,标签上写有“神圣心灵”的字样。我想到了我常去洗澡的蒙日广场公共浴室中的流浪汉。然后出门,去踏着这首歌的节拍跳舞:
The boys all loved you but I was a mess
I had to watch them trying to get you undressed
所有的男孩都爱你,而我却是个邋遢鬼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全都想脱你的衣服
帕兹所不了解的一种生活。
吉普车减速,离开了高速公路,滑入另一条道路,沿着一座清真寺,寺的塔尖高耸入云,像是一个发射台,然后,汽车进入一个大宾馆的停车场,装饰有一个花园。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棕榈树。还有大海的气味。儒勒关上发动机。我竖起耳朵,一家夜总会的声响传来,就隐在海浪的波涛声底下。“我们去喝上一杯。”他说。几对男女在漫步道上超越了我们,步道就紧挨着海浪,通向一个平台,平台上的家具都是白色的,线条明快,有一个穿得很正规的女士坐在那里了,儒勒上前亲吻了她。他向她介绍了我,她身上很好闻,这让我想到,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之后,我真应该先去洗一个淋浴。她微微一笑,面色很红,她叫来了另一个姑娘,后者把我们引向一张桌子,桌子正好面对着一座浮桥,边上晃荡着几条游艇。儒勒要了两杯魔鬼莫吉托。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盒卷烟,抽出一支给我。我叼到嘴上,火焰前来舔了它。烟雾很好闻。
“怎么回事?”他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他们在那里找到了她。在一个海滩上。”
“那她在那里干什么来的?”显然,他问的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摇摇头。他低下了头,我为我不知道而难为情。音乐声在我们周围悠然升腾。一种电子音乐,带有一种古键琴的曲调。
“阿布-努瓦斯,你熟悉吗?”
“那是在另一个酋长国。它很小,我想。从未去过。”
他还想说一些别的什么。他迟疑着。我对他说:“去吧,儒勒。再也不会比三天来我想到过的一切情景更糟的了……”
“她……我是想说,她的遗体,在哪里?”
我回答说,它还在那里,正冷冻着呢。
听到“冷冻着”一词,他做了个鬼脸:“对不起,我……”但我勇敢直言道:
“一具遗体,是可以冷冻的。”
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对我说我们一起去。“别太揪心了,塞萨。兴许不是她呢。”
我也常常这样想,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是很让我宽慰的。只是我不相信。我举起手,招呼服务员。大海轰隆隆直响。我听到了姑娘们的笑声,她们穿着半透明的衣服,几乎就躺在茶几前的长沙发上。另一些姑娘来到,她们刚刚下班,还穿得很端庄,或者她们已经换过了衣服,穿着夏天的裙子。丝绸,缎子,五颜六色,短短的褶裙,小小的胸罩,金色的头发,高高的鞋跟,有一些是褐发,穿着某种纱丽或者很紧的白色牛仔裤。那天是个星期五。一些男人刚下船,穿着拉夫-劳伦马球装,可以清楚地看到骑士的图案,另一些则穿着花衬衣或条纹衬衣,领子和袖口是白色的,他们有的光头,有的金发,皮肤粗糙,长着大胡子。一个姑娘调整着裙子的吊带,她有着棕发女人的皮肤,她边上是一个中国女人,嘴唇一抿一抿地喝着一杯杜松子酒。我能看到玻璃杯中气泡在升腾。这整整一种生命力在世界上强劲地搏动,而我,我却将走向死亡。
码头之外,大都市还在延续。另外一排塔楼刚刚出现,闪耀着点滴光芒。我喝空了杯中的酒。
“说说你吧,你怎样呢?”我说。
“路易·哈桑八岁了。从正式关系上说,我跟他母亲始终在一起。但这只是说正式关系上,事情很复杂: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他在教师资格考试失败后遇识了莱伊拉。当时他父亲把他送回到经济学的光明大道上。那是在伦敦,在著名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伟大的爱情。莱伊拉很漂亮,但很烂。
“在这里,她做什么呢?”
“她欺骗我。”
他停顿了许久。
“她本来已经,很好,停止酗酒了……实际上,她每天都停止……去年圣诞节,在阿根廷,当着我父母的面,她全裸着身子骑在马上……”
“你都在说些什么呢?”
“说的是事实。当时我们在阿根廷,在我父母的朋友家。你知道我父母现在住在阿根廷吗?”
“不,我不知道。”
关于他,一切始终在滑动之中。他那些女朋友总是在抱怨。他对我说,他在汉莎航空的德黑兰—迪拜航班上认识了一个尼日利亚空姐。他又点了第三杯酒。我任由他点。明天一整天将会很严酷。必须麻醉一下。忘记。只为今晚上。我抓住一片虾片。
“那么,你是一个银行家了……”
他一脸很抱歉的神色。
“就算是吧……”
“伊斯兰金融专家。”
他点了点头。
“那么,这伊斯兰金融,到底是什么呢?”
“符合伊斯兰教义的金融。”
“我很赞赏这个名称,但具体是什么呢?”
“我发行苏库克,即伊斯兰债券。”
“苏库克?”
“是的,sukuk是sek的复数形式,这个词在法语中相当于支票。那是一种认证过的伊斯兰债券,因为你知道,对伊斯兰教教义来说,要让钱生出钱,就是说产生利润,是禁止的。必须让你的投资依托于一些现实的资产,如汽车、房地产、金属……人们不管它叫‘利润’,而是‘租金’。”
“但说到底还不是一回事吗?”
“原则上,不是:你知道金融经济领域是生产性经济领域的反映。实际上,那不再是一种巨大的营销工具,因为伊斯兰银行是通过跟通常的银行一样的方式发放伊斯兰贷款而得到报偿的。”
“那么,苏库克,它让你开心吗?”
“很好的。2008年发了7000亿,2011年11000亿。我们还想在法国推广,因为前景一片光明。”
我微笑道:
“很滑稽,不是吗?”
“有什么滑稽的呢?”
“我们。你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们在印度破衣烂衫的……我们差点儿因为你的蠢举而遭到克利须那组织的抢劫。”
“哦,狗娘养的,那些家伙全都不是缺了一条胳膊,就是缺了一条腿……”
“你把我们塞进了一个玩意中,还……”
他举手叫服务生。回忆的旋转门开始运动起来。本地治里杧果拉西[7]的香味。马杜赖城米纳克希神庙中加尼甚雕像上供奉的黄油和鲜花的香味。风扇叶片阴影底下我的病。
“你的消瘦,”儒勒说,“你的癫狂,光着上身长途游逛,戴着这条婆罗门的红色绶带。”
“还有马修,他跟我们一起旅行……”
“是的,马修……”
我们停下来,好一阵沉默,我们的热情一时间里冷落了。接着,儒勒以疑问的方式,语调低沉地说:
“你一定还记得那协议吧?”
“当然。”我回答说,如在梦中。
他接着说:“印度之后,我们应该去东方,在开罗的屋顶上生活,娶一个山鲁佐德,跟她学阿拉伯语……抽水烟,如同在我位于吊刑街的家中……藐视金钱,活得如同骄傲的乞丐,读着阿尔贝·科斯里[8]的书……”
“我知道,”我说,把脸转向波涛滚滚的大海,“然而,我们并没有真正做到这些。你只是以《丰饶谷中的无赖》起誓,你最终成了银行家……符合伊斯兰教义的银行家……”
“而你,你本想当你那一代人的小说家,而你成了记者……你背叛了协议。你认为呢?”
“是的,我想我背叛了。”
“但是通过背叛,你成功了。”
“成功什么了?”
“活了下来,兴许……”
忧伤落到他心上,如同落在我心上。我知道谁刚刚应邀进入了我们的交流。马修。马修,他曾研究德律兹,最终从大学城一栋楼的屋顶上跳下来。吸烟谋害人命。谈论哲学也是。
“但是,”他补充说,喝了一口魔鬼莫吉托——这名字毕竟算得上滑稽透顶,“我们并没有丢弃我们的灵魂……”
我瞧着他微笑道:
“这是一个问题吗,儒勒?”
他不想回答。不敢承认他在问自己,他也不愿意想得太久。此外,这时候又有一拨年轻人朝我们的桌子走来。
儒勒向他们介绍了我。向银行的同事,还有其他银行的。一些贸易商和经纪人,一些“兼并与收购”或者“股票资本市场”的专家。他们分别叫作阿里、格拉齐耶拉、阿里斯戴尔、娜塔莉娅、尼鲁法、凯莉或阿卜达尔拉海姆。他们来自巴基斯坦、新加坡、英国或俄罗斯。人们管他们叫外籍人士,但他们真正的祖国是在这里。姑娘们拥抱我,或跟我握手,点上一杯鸡尾酒,带酒精或是不带,然后开始谈话,却又马上中断,转而去看他们的手机,然后又回到他们的话题中,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别扭。一切进展得很快,不慌不忙,工具就是语言,而且是英语。
我的邻座,一个很漂亮的黑人女子,是做债务重组的,穿一条宽松的紫色裤子,其面料几乎就跟一只蜻蜓的薄翼那么轻盈。她突然毫无来由地大叫起来,就仿佛我事先根本没有打招呼就把一只冰冷的手滑入了她脚背的皮肤和她衣服的薄纱之间:“OMG,我的爸妈![9]”OMG,就是“Oh my God!”她开始用她火柴棍一般细长的手指头敲打她那有一层点缀了蓝水晶的薄膜保护的手机键盘。她父母亲的脸出现了,她开始在我们边上用一种陌生的语言漫游聊天起来,根本就不需要私密性。“他们住在哪里?”她刚关上手机时,我问她。“在特克斯和凯科斯群岛。”她用一种拖着长音的温和嗓音回答说,就仿佛在离我的魔鬼莫吉托有十万八千里的那加勒比海上避税天堂的生活,也应该如此慢条斯理,如此温和。
*
人们从废除空间开始。就身体来说是如此,人们可以花费几个小时就去任何地方,实质上,人们可以通过谷歌地球,摁几下键盘就飞越任何一个城市。而现在,人们要废除时间了:当下如主人统治一切,再没有了往昔也没有了未来,而只有一个永恒的现在。这就是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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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沦于一个已非第二状态而是第三状态的状态中。地点与时刻再也没有了现实性。一切都在流动,高端的科技。一座座塔楼围绕着我。我感觉被裹在一个雪球中。这就是新世界。
*
青春靓丽的皮肤和背光的显示屏。没有老人。没有穷人。没有粗糙。这就是新世界。
*
时间并不流逝而去。它滑动。儒勒跳着舞,而现在他在放唱片。他变成了打碟手。唱片师,音乐骑士。他俯身在他的作品中,把耳机留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整个九十年代的英国唱片都在此经过。他对我们的一种致意。致我们的青春。致我们所爱的音乐。帕兹不熟悉的音乐。眼泪留在我的脸上。他让往昔来到了这一永恒的现在中。我发现他没有皱纹。这仍是同一个儒勒。跟这一个儒勒一起,我曾经在锡金的一个茶园瞧着天上没完没了地下雨。跟这一个儒勒一起,我曾去卡特里山脉的河流中钓小龙虾,然后自己跌落到河里,像一条鳗鱼游在清澈的水中。
他放过石玫瑰[10]的《告诉我》(“我爱的只是我,我爱的只是我,对一切我已经有了答案”[11]),而我重又看见了一个胸很小的英国女人,走在一个游泳池的边上,在图卢兹,玫瑰城市。
他放过麂皮绒[12]的《废物》(“也许这是我们有过的时代/怠惰的日子还有狂热和风尚”[13]);我重又看到郊区迷雾重重的河边的一座房屋,我读到维利埃·德·利勒-亚当,我用一把塑料剪子剪出一个体形丰满的女孩的网眼丝袜。
是的,在这个新世界的寿司吧里,伊斯兰金融来到了唱片中,唤来我所有的女性幽灵。但是没有一个,没有一个能够够得着帕兹的脚踝,没有一个能给我带来跟帕兹一样多的欢乐,跟帕兹一样多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