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

海底

愚蠢的条件反射。

但又戏剧性地极棒。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后,我发现了一个世界,描述它的时候我将试图不那么过于平庸。在书中,在电影中,我们全都见过水下的生命。但是有一点截然不同,即,在这里,我们自身也属于电影,属于书。短短几秒钟内,我就从大海的表面,从它单色画面的光亮,过渡到了一个充满了生命、运动和惊喜的世界,过渡到了一个如此纷繁复杂的地理环境,它似乎直接出于一个走火入魔的建筑师的头脑,在一种新毒品的影响和推动下,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就让我们付诸实践吧……

在我的脚下耸立起一座岩礁和珊瑚的真正城市,一座座高塔拔海而起,挑战万有引力定律,托举起镶嵌有蓝色、绿色和黄色花边的,仿佛悬在那里的宽阔平台。一把把巨型的扇子,鲜红鲜红的,恰如在放出火光,波动在看不见的潜流中。一个个强健的大烛台淡泊而显紫红,由其枝杈自由伸展出无穷的分叉,其尖端最终交织成千奇百怪的玫瑰花窗。

我听到我在呼吸。很乱,很不自然,令人焦虑,一颠一颠的。我越是格外注意,它就越是一颠一颠的。我摆动双腿,像是要停靠到一把并不存在的梯子的横档上。马林摁了一下我胳膊上的肌肉,用食指和中指比画出一个“V”字来,然后用这两个指头指定他的面罩,让我瞧着他的眼睛:玻璃镜板后面透出一道专注而又柔和的目光。我试图平静下来,不再踩脚蹼。

我听到我始终在呼吸。更有规律了。

我们沿着暗礁逐渐下降。一些体积庞大的玫瑰色圆拱,像是一个个乳房,勾勒出一条条复杂的盘绕之道,像是巨人的脑回,而在这些脑回上,另一个脑子,大胆无畏的,将会建立起一座座大教堂,带有尖利的钟楼尖顶,以及镂刻有三叶草形状图案的杂乱无章的阳台。哥特式的海底圣殿,一些唇瓣形如波涛、蓝中透着浅紫的双壳类软体动物则把它们当作了圣水缸。更何况这也正是它们的名称[72]。为的是什么崇拜呢?天使鱼成群结队地游过,一条苦行僧般的海鳝从洞穴中悄悄探出身来,伸出它那张可怕的脸,像是要亲吻一个看不见的神。一些独自行动的笨重的石斑鱼,下唇特别厚,带有金色的条纹,似乎准备去开教皇会议。小丑鱼的大军享受着一个海葵抚摩式的敷圣油,因为海葵以其精美的怀抱,如处女手指头一般温柔的纤纤触手,为它们提供了温暖的庇护所。

我听到我在呼吸。越发更有规律了。

兴许因为我忘了,因为我忘了我自己。加在我肌肉上,加在我整个身体上的压力很是舒服,我感觉到一种力量在我体内聚集,让我告别痛苦,告别散乱。

我的眼睛睁开来。四面八方的一切都在涌动,各种各样的色彩与形状在爆炸。在中毒的建筑师之后,现在则是疯狂的神:他的造物拥有极不规则的形状,令人咋舌的色彩,有时候,同一个动物身上就有各种各样的色彩,蓝色的嘴唇,橙黄色的眼睛,绿色的脸,黑色的肚皮,还带有白色的大斑点。有些鱼像是一根笛子,长长的,半透明的,极易受伤的,另一些则像是很灵活的羊皮袋,外表竖满了尖尖的刺。有一些像是赶去舞厅,化妆得如同迷娘,臃肿的嘴唇烘托出粉红,下垂的眼皮粉饰了淡紫;另一些则前往围猎场,如同那三个带鳍的猛兽,披戴了褐白相间的条纹,其展开了的鳞片显得如同一个大酋长头饰上绚丽的羽毛。我们还在继续下降,一直到我们的脚蹼碰到沙地为止。马林跪了下来,我也想那样,但我做不到,我上浮,他抓住我,给我来了一个手势,我相信我看明白了,我应该把我的肺清空。我依法操作。我又下降了,我做到了。我感到沙粒在我套了氯丁橡胶的膝盖的压力下沙沙作响。我俯下身子看景。我们处在最佳观察点,恰如看戏坐在了头等包厢。只见一条灰色的鳐鱼,浑身都带紫色的圆点,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最末端就是一个箭头,悄无声息地从我们身边滑过,裙边在波动。马林拿掉嘴上的呼吸调节含口,抬起头,缓缓地吐气:气泡便朝天升腾。从水下看上去的波浪成了一团动荡不已的云彩,偶尔有辉煌的阳光穿透,就像快要下雨时的诺曼底天空。

我迷醉。被征服。被战胜。

我听到我在呼吸。已经极端地稳定了。

马林竖起大拇指向我示意。得上浮了。时间已到。缓缓地,他示意我。静默的、流动的、和谐的话语。我信任他,我把我的性命交到他手中。一个惊慌的动作,我摆脱了他,这超出了我的限度,我的肺要爆炸,他对我说过。但我为什么要摆脱他呢?他抓住我的胳膊,我很平静。头顶上,一些人形聚合到了一起,两臂交叉在胸前,仿佛失了重。他们盘腿坐在水中,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不被察觉地上升并下降。

马林向我伸出三根手指头,然后指了指固定在他手腕上的潜水电脑。三分钟?我们赶上小队。其他潜水者分散开来,身披氯丁橡胶的奇特的苦行僧,悬漂在蓝色之中。从水的天中落下来一根绳子。马林把我的手引向它,我一把拉住,他把他的手摁在其上,以确认是真正抓住了。我位于团队的中心。他们的目光从面罩的镜片后射出来罩定了我。一个爱意浓浓的大家庭。蹼掌使他们的腿脚变得特别长,介于人与青蛙之间。我感到有一种压力加在了胳膊上。我转过脑袋。四十厘米远处,两只很绿的眼睛——人们看颜色看得很清楚,因为面罩当作了放大镜——正在紧紧地盯着我。其中一只眼睛眨巴了一下。一种温和的热度浸入我的身体。在面罩周围,颜色变红的头发像丝绸的条条耷拉下来,贴在修长的身体上。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好。我承认,我不再想帕兹了。我的身体以甜美的方式被压缩了。太阳穿透了水的帘布,我们沐浴着它的光。在我头顶三米处,透过波浪的天花板,它那金闪闪的圆盘在燃烧。马林向我示意,我可以放开绳子了,上升开始,我像一个瓶塞被压力推着,短短几秒钟,我就穿越了水墙……

她吃了一片橙子。汁液流淌在她的嘴角。阳光抚摩着我们的皮肤。我躺在前后颠簸的船顶上,懒洋洋的,筋疲力尽,十分幸福。

“我看见你了,”她说,“你对付得还真不赖呢。”

我冲着蓝天微微一笑。

“很好,你是想说。”是马林的嗓音,他在我们对面坐下,水里端了一杯热茶。他用他野兽般的紫色眼睛盯着我。

“甚至可以说,非常非常好。”他重复道,那奇怪的目光始终盯着我。他看来是那么自信。并不傲慢,谈不上。自信,信任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坚信除了他所决定的,不会发生任何别的。微笑着,如同某个刚刚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的人。这无疑很重要。要不然,我还会自我感觉得如同眼前自我感觉的那样吗?我感觉像是在头脑中打开了一扇新的窗。他朝金微微一笑。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呢?他们是情人吗?那帕兹呢,在这一切中?就这样,她突然返回到了游戏中。确信除了他所决定的,就不会发生任何别的吗?那么,帕兹呢?

他把金的右手抓在他的左手中,而他的右手则抓住了我。我就任他那样抓着,很是奇怪。我们构成了一根链条。这时候,他以一种既热情又低沉的腔调开口说:

“现在,你就属于团体了。”

我稍稍有些难堪。因他的动作而难堪,以至于我拿开了我的手。短短的一时间,一道懊恼的皱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团体?”

“潜水者团体。那些下到水面底下的人,”他说,“这词让你吃惊了吗?”

他眼睛的紫色变深了。我冲洗了他的热情。金也盯着我。她简直就是在不耐烦地等着下文呢。

“这词是有点过分。”

“就像‘洗礼’那个词那样。”她瞧着我说。

“确实。”

“那么,这个词就不让你吃惊吗?”

“这是个形象,不是吗?”

“一个形象?假如你愿意,这就是一个形象……”

语调有些恼火。他又一次用手抓住脖子。“请原谅。”他站起来,走向梯子,去了甲板。

我瞧着金。

“看来,我是惹恼他了。”

她耸了耸肩。

“凡事一涉及海底世界,马林就多少有些偏激。”

“那你呢?”

“我的想法跟他差得并不太远。来这里之前,我从来没有潜过水,之后,我每天都来。我发现,我很需要它,我的身体渴望它。我还不至于对你说这是一种毒品依赖,因为那样会很可笑,但说到底,我认为,这毕竟是可比的:我的肌体需要一定量的肾上腺素。而且,我们有时候看到的,我向您保证,是那么的需要落下……”

她给我讲起来。那一天,她趴在礁岩上,第一次看到有巨大的黑色形状向她游来,像是一架静悄悄的巨型轰炸机。她讲到,她是如何隐藏在一大片地毯般的海葵后面,近距离地看到那些巨大的鬼蝠,四米多宽,迎面朝她游来,“它们就在你的头上转弯,盘旋,带着它们的两个角。你知道吗,它们被人叫作海中魔鬼?”尤其不能去碰它们,因为那样一来,人类的气味就会粘到它们身上,它们就会被自己的同伴抛弃;我们只能满足于瞧着它们在那里平静地转圈,大张着嘴,把浮游生物一口吞下……

“一场好戏,亲爱的[73],为你把其余的一切统统抵消,付出的艰辛啦,遇上的傻帽啦,世界的丑陋啦。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你刚好就在那里,你属于这一切,你留在你的位子上,你什么都不添加,你满足于在那里喘气,跟这些精彩的怪兽在同一片水域中,在同一个故事中……因此,你瞧,当马林说到团体,说到底,我相信我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相信我甚至都希望能想得跟他一样,说得跟他一样。”

我的目光偏向了地平线。平静的海面闪闪发亮,像是一面银盾。阳光落在海面上,恰如一个饥饿的掠食者。城墙一般的海岸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姜饼。十点钟了。

帕兹的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几乎都要抱怨自己感觉那么好了。金像一只母猫舒展开身子,脑袋向后仰去。她棕色的头发抚摩着船儿那滚烫的凯夫拉篷顶。

“潜一次水之后,人们为什么感觉那么的平心静气?”我问道。

“因为你往你的头脑中注入了一定量的自由,还有美。还有氮素进入了你的血液,让你疲劳得舒坦。”

“氮素?”

“是的,气瓶中的氮,以及你肌体中消化的氮。”

船上的一个小伙子端着一个盘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刺眼的阳光中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你要一枚椰枣吗?”

“尤其不要。”

“尤其不要?”她重复道,用涂了红指甲油的右手抓起一个褐色的果子,“你为何这样说?有点太夸张了……”

“我不喜欢它。”

她从盘子里又抓起一枚椰枣。把它送到我的嘴唇边。

“别犯傻了。尝一尝,这是我们这里的果子……”

我张开了嘴。她把褐色的果肉塞进了我的双唇间,微微一笑,她的头发披散开来。我怨恨。八个月。已经八个月了。我闭上眼睛,因我自己而恶心,因生活而恶心,事实是,她总是能够在死亡之上生长。

近中午时分,他们把船儿停泊在悬崖边上。暗礁在蓝色的水中形成深红的斑点。人们为我们送上一份小吃。一些水果,还有米饭。马林跟金以及其他潜水者聊着天。提到了某个叫沃森的船长。老潜水者觉得他扯得太远了,而马林有点来火。我俯身问金:

“这个沃森,他是什么人?”

“一个海洋保护的活动家。一个绿色和平组织成员。他发起了反对猎杀鲸鱼和鲨鱼的运动。最近,在哥斯达黎加,他攻击了一艘在一个自然保护公园中割鱼鳍的渔轮。那些家伙起诉了他,当地政府也卷入了其中。他们开始追捕他。国际刑警组织在找他。”

“国际刑警组织,这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不是闹着玩的。他毁了真正有势力的人的生意。你知道鲨鱼鱼翅的价格吗,每公斤多少钱?”

“我怎么知道,我的舌头都给角鲨了。”

她微微一笑。

“五百美元呢。而他们从渔民那里买才花八十美分。最近,在中国,人们看到有一个鲸鲨的鱼翅拍卖价达到了一万美元。它的赚头恐怕只有毒品可以与之相比了。”

“那沃森,他躲起来了吗?”

“他躲起来了。他玩失踪,隐藏在海盗队伍中。他的船队在黑旗下航行。就是这样的一面旗……”

她用下巴指了指在阿拉伯的海风下飘扬的旗帜的方向。

“马林属于他们一伙吗?”

“是的。他把中心百分之五十的盈利都付给了沃森的组织。Sea Shepherd[74]:大海牧者。”

马林继续跟另外那个潜水者解释:

“但是沃森攻击的那些家伙使用延绳来钓捕:用延绳,在一个自然保护公园里!”

“用一根好几公里长的绳,绳子上每隔三米就带一个尖钩。”金为我解释。

“你不妨想象一下,”马林继续说,“你若是在亚马孙森林中干这个。从一架巨大的直升机上,你投射出几百条绳子:你带回猴子、松鼠、鹦鹉……它什么都不选,它就是屠杀!你只消录下那些动物悲惨的叫声,全世界就会大喊大叫起来,这是丑闻。但海洋动物的问题可就始终要难得多了。因为它们不喊叫,人们就不在乎了!你想象一下,他们投射出这他妈的延绳,可他们感兴趣的却仅仅只是鲨鱼的鱼翅!而那些成百上千的海龟、海豚、鸟儿,都被尖钩所俘获,它们得罪谁了?”

“同意,马林,”老潜水者说,“但是暴力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

“什么暴力?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吗?他只是用水枪来浇溺他们的发动机。而他们竟然就是在一个海洋保护区,妈的!是那些小子在践踏法律,而法律却只怨恨一个家伙,他没做别的,只是有种尝试着让大家来尊重法律……”

“但是他们并没有真的对他……”

“还算幸运。”

有人为我们上茶。我瞧了瞧迎风飘扬的黑旗,然后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大脑中充满了氮气和幻象,有那么一支海底的军队,全都踏着脚蹼,朝自然破坏者的舰船的船壳猛扑过去,在玻璃面罩底下,他们的眼睛一眨一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