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直静止
我们下潜。
我们缓缓地下潜,潜在被我们探灯的光束切成一条一条的一锅黑菜汤中。我的呼吸自行平稳下来,兴许全靠了这黑暗,我在心底里试图把它等同为睡眠。卜拉欣拉着我的胳膊,我差不多很有信心。我将最终知情,我出发去跟帕兹相遇,而要做到这一点,就绝对不能惊慌。我听到我的呼吸远比我白天潜水时更加有力。长久的、紧张的、几乎是暴烈的吸气,仿佛是在用一根长长的麦秆吸取,氧气进入我嘴里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排气更容易,更敞开,产生出那些气泡,我能听到它们咕咚咕咚地排走,像一瓶矿泉水被喝光,几十个泡泡远去,上升破碎在水面上。这一呼吸声令我联想到的,既是一个走出宇宙空间站的宇航员,要在月球的表面行走,也是一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人,靠氧气面罩上的唯一一根管子与生命维持联系。我处于同样的依赖中。生命通过一根中空的线索到我这里,流动的空气从中透给我;切断它,就是切断我的生命。
越是下潜,我就越是得时时想到挤住鼻子憋气,以求平衡一下正在摧残我耳膜的压力。从视觉上说来,周围有点吓人,但很壮美。卜拉欣的灯光打到珊瑚墙上,照亮了一些柳珊瑚,它们像巨大的蕨草那样摇晃不已,还有一些宽阔无边的石珊瑚台,它们似乎等待着食客来享用豪华的盛宴。我们缓缓下潜,我慢慢地晃动脚蹼,如在一家瓷器店里,生怕不小心碰擦或损伤到某件工艺品杰作。海葵摇动着胳膊,如同印度舞女;慢慢接近时,我们看到里面有些熟睡的鱼儿;另一些海葵在小鱼周围造出一个泡泡,一种黏液的绒毛,保护住了它们,灯光一照,很像是一个水晶球。然后,一切突然就变得疯狂起来:浮游生物在手电的火光中翩翩起舞,许多鱼儿像导弹一样,从覆盖了一层红色或紫色苔藓的岩礁中间发射出来,追踪某个猎物,而我们根本就看不清楚它是如何逃脱性命的。三条狮子鱼游进了光束中,始终那么精彩地展现出羽饰。猛兽也出来狩猎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声音:我在白天没有听到过的一种急迫的噼噼啪啪声。我始终由卜拉欣拉着,假如他一松开手,那我就没命了。我眼珠不错地盯着穿透了液体之夜的巨大光束。在我们面前,游动着马林,带着他小小的手电。他消失在一块岩石后面,我有些害怕。然后,我看明白了,岩礁构成了一个大大的弧度。他又露面了,像是飞翔在一个海底平台之上。一片平坦的水域。卜拉欣拉着我向下潜,我突然觉察到沙地就在我的脚蹼下。他让我跪下。他双手摁住我的肩膀。他在我身后跪下来,他的小腿就压在我的小腿上,固住了我的脚蹼。他把我摁在原地,让我紧紧贴住他,像是劫持了一个人质。我尝试控制我的呼吸。每一次过量的吸气都让我的肺鼓满气,威胁着让我变成救生圈。那就会有突然上浮的危险,那可是致命的。
马林离我们有五米距离,被卜拉欣朝他那方向照去的灯照亮,灯光稍稍有些偏左,不至于晃他的眼。他自转着,他寻找着什么。他把手伸进他挎在肩膀上的口袋,从中掏出一条鱼来。
正是在这时我看见了它,在探灯的光束中。它那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的形状。流线型,完美无缺,尾巴拍着水。鳐鱼的身影,由胸鳍来平衡。比我白天看到它时要更专注,更沉静。
这家伙开始围绕着马林打转转。由于灯光的光束一动也不动,它以有规律的间隔离开光芒,消失一会儿,然后又再现,越来越引人入胜,眼睛像一面镜子那样反射出光线,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第二条角鲨来到,然后是第三条,围绕着马林打转转,圆圈转得越来越紧。那条鱼吸引了它们。其中一条鲨鱼中止了这一圆圈舞,擦过人体,想一口吞下那鱼儿,它那个位于腹下的下颌很像一个阀门。我开始动弹。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剧烈。我想上浮。卜拉欣使劲地摁住我。灯光的光束颤抖起来。马林应该感觉到了。这变得有些危险。他的嘱咐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角鲨无疑已经发现了不善于自控的擅入者。卜拉欣更紧地压住我的肩,让我始终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我自己也试图平静下来。我很强烈地想到了帕兹,还有你,我的儿子。我在玩命,必须玩得不出差错。
很快地,就有十条鲨鱼先后来到,在他身边转起了圈儿。马林消失在了一片鳍与翅的屏幕后。正是在这时我看到了它。一条新来的角鲨。参加到这一轮舞蹈中,比其他的鲨鱼要更庞大。美得让人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在探灯宽阔的光束中,它空茫的眼睛看过来,恒星般的空茫,似乎对一切皆尽无动于衷。它的鳍有损伤。源自一个同类的攻击,一头逆戟鲸的啃咬?马林向它伸出手,伸向其形状让全世界的人都害怕的这鳍片。角鲨擦过他,然后游开去,接着又游回来,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马林从他的口袋中又掏出一条沙丁鱼。巨大的鲨鱼径直朝他冲来,并不着急,但带着深海之域东道主才有的那种强力。我恐惧得几近窒息,我的呼吸乱了节奏,有些昏头昏脑,觉得好像听到氧气在耗尽。我担心哮喘发作,我已经出现了综合征。我不想再看了。再一次,我想上浮。我的腿脚开始反抗。卜拉欣把我在沙地上摁得更紧了,挡在我前面。他把探灯放在沙地上,打开了另一盏灯,把光束对准他的脸,还有他面罩镜片后满含威慑力的眼睛。他抓住我的压力计,记录数字,示意我一切正常。我不能走。我死死地凝定在那里,跟他们一起,在这个四周围绕着海底城墙的沙子平台上,在这个珊瑚的竞技场中,被迫观看那个穿了脚蹼的角斗士赤手空拳地迎战那些海中猛兽。一些人物形象来到我的大脑中,被扔掉喂了狮子的最初的一些基督徒。我的精神天马行空。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谓的深海之醉吗?
此时我所看到的,超越了我的理解。
马林把鲨鱼抱住,贴在肚子上,一只手放在它的嘴上。鲨鱼不动了。他的另一只手沿着它的脊背移动。他在抚摩它。鲨鱼停住了,纹丝不动。一只猫。一只两米五十长的猫,一只两百公斤重的猫,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猫,在他赤裸裸的双手中懒洋洋地哼哼。它的同类继续围绕着这一对人与兽转圈圈。马林抓住了鱼鳍,继续用另一只手抚摩它的嘴。什么时候会发生事故?什么时候那个坚硬的下颌将一口咬住人的手,咬断他的手腕?
这些全都没有,我看到马林站起了身子,抓住鲨鱼那与沙土地面呈一条平行线的鳍和吻部,然后又让它垂直起来回转,很慢地,他始终拉动它的鳍,不费力气地让它转,鲨鱼像是吃了迷魂药似的乖乖地服从他,吻部贴在他的另一只手上。
光束中,这动物的白肚子显得越发地白了。有时,光束被另一个掠食者的偶然经过所割裂,后者围绕着这一场景慢慢地转悠,像是在玩旋转木马。恐惧与辉煌的旋转木马。自然与非理性的联姻。
我看到的场景的最后形象超越了人们能想象的一切:一条纹丝不动的鲨鱼,笔直得如一个字母“i”,在一个人的手中保持着平衡。
只有这个。
恐怖被驯化。危险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野兽变成了乖孩子,被另一个孩子驯服,而后者只是个青春少年郎,却像个王子一样戴上了桂冠,那桂冠就是由他肺中所排出的气所形成的气泡的光环,由他的嘴送给他的王国。
我明白了拉金曾对我说过的话,在渔村里流传的这一流言:魔人[88],入魔者。
我明白了曾经让帕兹如痴如醉的东西:那场景的美,我刚刚看到的,而她则早就看到过的那场景令人几乎难以忍受的美。
我明白了,这个小伙子应该拥有了我们所不拥有的资源。一种古老的艺术,一种巫术。
我明白了,我也一样,我如痴如醉地入了迷。被这本不能存在也不该存在的场景感动得五体投地。
我还认识到,我的呼吸变得衰弱,仿佛成了一种温柔欲念的俘虏。我的肉体不再存在。再没有什么还能抵抗得住达到了一种瞬间完美的这一场景。一种绝对的愉悦。